秘密花園一如既往地生意興隆,今天,像往常的許多個早晨一樣,用好早餐後大家就陸續走出大廳,站在路邊替赫絲夫人招攬生意。我照舊蹲在那個認定的老位置上,祈求上帝爸爸讓某個傻瓜乖乖送五千里拉給我,我好盡快結束工作回去睡覺。
結果,等到日上三竿,也沒有等到送錢的傻瓜。期間,有美女已經掙到了今天規定的里拉數回去休息了,赫絲夫人來來回回巡視了不下五六趟,大呼小叫地催促我去掙錢,我則始終保持固定的蹲姿,鴕鳥一樣把頭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膝蓋上,對週身的一切都顯出一份懶懶地無視。
見我沉默不語,連頭也未曾抬一下,赫絲夫人氣得站在那兒連聲吼著:「艾兒,你耳朵聾了嗎?我的話你聽到沒有?快給我去幹活!」
「赫絲夫人,你放心。」我甕聲甕氣地說道:「不會少你錢的。」
「你不去,難道里拉會直接從天上掉下來不成?」她稀奇地大叫。
「呃,也許會。」我再說,並且做好了準備挨罵的準備。
果然,下一刻,我聽到赫絲夫人更加誇張地尖叫:「啊,啊,啊!」顯然,我的回答又讓她暴跳如雷了。
「赫絲夫人,生氣會讓女人提前步入衰老期,您還是······」我抬頭,話說了一半就哽在了喉嚨裡。錢,很多錢,非常非常多的錢從天而降,紛紛揚揚,花花綠綠,直接砸向情緒已經完全失控的赫絲夫人。
我目瞪口呆地盯著那些錢,耳朵裡充斥著赫絲夫人亢奮的不可思議的尖叫,有點兒懷疑這樣匪夷所思的場景是不是自己的腦電波紊亂造成的錯覺?
錢一直這麼落著,赫絲夫人依然尖叫不止。這麼多莫名其妙的里拉已經在赫絲夫人周圍堆積起厚厚的一層,陽光下閃耀著新幣特有的誘人光澤。對於這個鑽錢眼兒裡的貪婪女人來說,再沒有什麼東西能比這種直接的感官的赤**的金錢誘惑更令人瘋狂了。別說是見錢眼開的赫絲夫人,繞是我這樣自視清高,視金錢如糞土的個性女子,此刻心底也難免有些蠢蠢欲動起來。
「夫人,別叫了,您快點撿錢啊。」有人提醒赫絲夫人。
尖叫戛然而止,赫絲夫人衝動地撲通一聲跪在了那堆厚厚的裡拉上,手忙腳亂地往懷中攬著錢,並且用一種威脅而警惕的口吻喊道:「你們,誰都不許靠近這裡!這些里拉都是我的,聽到沒有?滾開,都給我滾開······這麼多······我的錢,哈哈······」
我撇了撇嘴巴,輕藐地注視著面前幾近瘋癲的赫絲夫人,鄙夷地說道:「夫人,您別太激動,小心突發腦溢血、心肌梗塞,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她抬眼看了看檯子上的我,柳眉倒豎,陰沉喝道:「你也給我滾開!我告訴你們,誰都別想動這些錢,否則,我會讓她死!」
我冷冷一笑,懶得跟她鬥嘴,麻利地跳下檯子往大廳走去。
「請等一等。」身後突兀地傳來一聲渾厚的男聲,不容我回頭,我的胳膊已經被那男子緊緊地拽住了。
「哎,你這人怎麼這麼沒禮貌啊?」我轉身,一張似曾相識的深沉臉龐映入眼簾。
那男子淡然一笑,轉向赫絲夫人問道:「赫絲夫人,這些里拉夠不夠買艾兒出場?」
赫絲夫人抱著一堆錢站起來,一雙眼睛根本沒心思看別處了,全是錢。「出場?您是要買艾兒出場嗎?哦,夠了夠了。艾兒,你跟這位先生走吧。」她騰出一隻手不耐地推著我:「快走,快走。」
呃,收錢就賣人?臉翻得也太快了吧?我用力甩開那男子的手,忍不住抗議起來:「我不去,我不認識他。」
「哈哈哈。」赫絲夫人大笑起來:「艾兒,你可真會說笑話。簡直笑死我了。」
那男子也笑,笑得倒極有涵養,「艾兒小姐,你要知道,身為一個歡場女子······」
「我不是妓女!」我立刻懊惱地打斷他的話,並異常嚴肅地更正道:「要娛樂找別人,我只負責蹲在這裡等著天上掉錢。今天的里拉已經掉下來了,赫絲夫人,我是不是可以收工去休息了?」
「休息?你想都別想!」赫絲夫人厲聲喝道:「快點跟這位先生走,不然我就讓你吃鞭子!」
「那你打死我好了。」我索性豁出去了。被這個陌生男子帶走一定沒好果子吃,不是被強暴就是遭虐待,橫豎都是死,我寧可死在赫絲夫人的皮鞭下。
那男子見此情形,也不氣惱,唇角始終掛著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走近我,在我耳邊低低地說了一句話:「羽裳,如果你想徹底擺脫赫絲夫人,就跟我走。」
我頓時怔忪,呆呆地望著他。他卻衝我眨了眨眼,伸出一隻手,說:「我們走吧。」
我旋即回神,莞爾一笑,順從地挽住他的臂彎,再對赫絲夫人欠欠身,說:「再見,赫絲夫人。」
赫絲夫人不明就裡地跟著笑,「哦,好的,去吧。再見。」
我保持愉快地微笑,優雅揮手,腳步輕盈地離開。轉身的剎那,腦海中突兀地閃過一句詩: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馬車長時間的在陡峭顛簸的山路上疾馳,沒有盡頭的樣子。看不清外面的環境,只感覺濃濃的夜色近了。有幾次,我好奇地掀開簾子一角向外張望,卻被他異常嚴厲地制止了。我只得悻悻地坐在那兒,閉起雙眼無聊地冥想。
他也不說話,馬車內倒沒有那份尷尬的安靜。我隱隱覺得,跟他在一起,很安逸,像是跟哈爸爸在一起。顛簸的路途跟馬兒偶爾的嘶鳴給人一種恆久的緩慢,彷彿坐在一輛沒有時間的車廂裡,一切都是靜止沉寂的,沒有誰想去打破這樣的沉寂,直到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到了。」他低沉地開口。
我睜開眼,坐直身子,他已經打開車門走了下去。月光下,我望著他影影綽綽的臉龐,哦了一聲,也跟著跳下了馬車。一團撲朔迷離的火焰立刻吸引了我的視線,拉車的黑色駿馬竟然渾身冒火地停在那兒,它的馬眼、馬鬃、馬尾、馬蹄,甚至是馬鼻子裡噴出的氣息,全都是燃燒著的耀眼滾燙的火焰。黑馬外形高大俊朗,體態強壯結實,在它的頭頂處,長著一隻玲瓏剔透的尖角。這是什麼品種?除了獨角獸頭頂會長角,其它的馬類貌似沒這樣的功能啊?
「呃,這,這個,是什麼怪物?」我匪夷所思地指住那匹黑馬,磕磕巴巴地問他。
他望著我,淡淡地說了兩個字:「夢魘。」
「夢魘?」我重複,越發稀奇問道:「夢魘是什麼東西?是獨角獸的一種嗎?」
「算是吧。」他說。
我對他這種閃爍其辭的回答十分不滿意,忍不住追問起來:「什麼叫算是吧?到底是不是啊?曖,你是誰?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這裡是什麼地方,烏七八黑的。你把我帶來這裡做什麼?你不是想劫財吧?我可沒錢啊。」
「呵呵,你怎麼這麼多問題?「他忍俊不禁地笑起來。
「誰讓你這麼神秘莫測啊。」
「那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要花那麼多錢帶你出場?」
「哦,為什麼?」我盯著他閃爍不定的眸子問道。
「呵呵。」他再笑,伸出手看似隨意地拂了拂我的手腕,說:「因為,我不喜歡你呆在那種污濁的場所。」
「可是······我們素不相識······」
他接口說道:「誰說的?」
我迷糊了,「我,我說的。」
「羽裳,我們還是不要在這種無聊的問題上糾纏不清了。至少目前,你首先要做回你自己。」
「呃,我還能嗎?艾兒已經完全取代了我,你看,」我指了指自己一身黑不溜秋的衣服及黑色的眼珠跟翅膀,無奈地歎息,「再也沒有人會相信我才是真正的羽裳。而且,大家一定以為是我殺了吉安尼,我現在是百口莫辯。」
「只要你能收服艾兒,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了。」他說。
「那個妖女會巫術,她似乎能窺探到我的內心。如果我想殺她,恐怕先死掉的那個是我。」我搖搖頭。
「羽裳,你把艾兒想得太過強大。其實,她不過是一個不堪一擊的影子。你試試看能不能踩到自己影子,如果你能,你就可以收服艾兒,做回你自己。」他說,並且退後幾步,讓出被他擋住的月光。
我看到了自己投映在地面上的清晰的影子,再看了看他,他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我深吸口氣,抬起一隻腳迅速踩下去,原本以為這是件極其簡單的事情,沒想到當我踩下去的時候,我的影子竟然躲閃地跳到一旁。
我頓時駭然,尖叫起來:「啊,妖怪!」
「你的影子也是有生命有靈性的個體,你踩它,它當然會躲開啊。」
「這簡直聞所未聞!」我說,忍不住跳起來再踩。結果,我踩它就躲,竟然跟我玩起了躲貓貓。我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還是碰不到它一分一毫,每每剛要接近,便被它靈巧地躲開。
「哎,我不玩了,不玩了。」我累得雙腿一軟,徒然坐在了地上。
「一點小小的困難都無法克服,日後,你還怎麼點亮剩下的守護石?」他望著地上的我,語氣突然凌厲起來,「起來,繼續踩!」
我不情願地站起來,小聲嘟囔道:「我踩不到。我是人,不是·····」
「你是羽裳,這就夠了。」他打斷我的話。
我望著他,他的眼神強硬得令人不容拒絕,在他近乎威脅恐嚇的目光下,我抬起腳,跟自己的影子又樂此不疲地鬥了起來。這一次,我漸漸摸出它跳動的規律來,它總是與我反方向跳動,跳動的頻率跟方向也是不變的。如果我的腳能在落下去的剎那改變方向,或許就能踩到它了。
可是,這個動作真做起來,不是一般的難。我試了幾次都沒辦法在落腳的瞬間改變方向,有幾次還險些摔倒。他終於忍不住,在一旁輕笑。我丟給他一記白眼,沒好氣地說:「笑什麼,有本事你來試試看。」
他但笑不語,轉身背對著月光,抬起一隻腳,不急不躁,異常輕鬆地落下,長長的影子已經被他踩在了腳下。
「咦?你是怎麼做到的啊?」我喊,稀奇地圍著他轉來轉去。那團黑影子在他腳下很不情願地掙扎、抗議,他放開它,望著我,問:「看清楚了嗎?」
「唔。」我在喉嚨裡嗚咽了一聲。可是,我不確定照著他的樣子就一定能做到。
他拍拍我的肩,說:「好了,就到這裡吧。我把那匹馬兒送給你,讓它帶你去盧卡尋找曼陀羅吧。」
「要我騎它?它身上的火會不會燒壞我的裙子啊?」我看了看不遠處那匹黑馬,那些熊熊燃燒的烈焰讓我無法信任地騎上去。
「不會。」他好笑地說。
「為什麼?它渾身都冒著火呢。我騎上去還不被烤成焦炭啊?」我搖著頭,依然無法相信他的話。
「那些火傷不了你,因為,你是羽裳。」他堅定地說道。
「呃?」我疑惑地看著他,點點頭,說:「好吧,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幫我?」
「我是······」他望著我,唇角閃過一抹熟悉地微笑。「皮厄·;裡沃隆,一個做生意的法國人。」我定定地凝視著他親切的臉龐,有片刻的恍惚,他笑起來的神情,真的很像哈爸爸。他反手再握了握我的手,簡短地說了一句:「再見,羽裳。」
「哦,再見。」我說。
他鬆開手,輕輕退後,退後,清晰的輪廓連同華貴精緻的馬車,漸漸隱入深邃的黑暗中,只有那匹渾身冒火的黑駿馬神態安詳地站在那兒。
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牽住韁繩,試著輕觸它健壯的脊背。它微微躲閃,鼻子裡發出不安的低嗚聲,似乎不太習慣我這個新主人的親暱舉動。「你家主子已經把你給了我,你就從了我吧。你要聽話哦,不然我會打你屁股。」我撫摩著它油亮順滑的皮毛,軟言軟語地恐嚇它,也不管它能不能聽懂我的威脅。
它打了個響鼻,不再有過激的反應,我立刻踩住馬蹬利落地騎上馬背,拍了拍它滿是火焰的馬頭,說:「好吧,我們去盧卡。」旋即夾緊馬腹,大喝一聲:「駕!」
黑馬嘶鳴一聲,雷霆般疾馳而去,宛如一團從天而降的火球雷電,衝進茫茫的夜色中。我抓緊韁繩,一股莫名地興奮油然而生,邊騎邊對黑馬喊:「他的戰馬也是黑色的,叫做雷霆。馬兒,我叫你雷霆好不好?」
黑馬越發賣力地奔跑起來,我抬手撫了撫額前被風吹亂的髮絲,一抹淡淡的光亮立刻閃入我的眼簾,那是被點亮的第九顆守護石,一顆剔透澄淨的藍寶石。我不禁唇角輕揚,再喊:「駕!」一人一馬,迎著泠泠的夜風縱身奔去,奔向下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