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風守在軍營帳內,深夜,側耳傾聽,有馬蹄聲前來,慌忙出帳篷前去迎接,白馬嘶鳴,一身灰衣尹慕蕭跳下馬,卸下肩上披風,神色凝重直奔帳內,除風隨跟而至,望著爺疲憊的容顏,不禁擔心問道:「爺,最近身子憔悴了不少,不如爺歇兩日,由除風到鎮裡守著吧。」
他坐到帳內椅上,微微搖頭,面帶微笑,「留守軍營也非易事,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除風低頭搖首,「據探子來報,祈胡國已有了動靜,大軍正在悄悄朝籐蘿前往,恐怕已做好了交戰的準備。」
尹慕蕭端起茶杯,潤了乾澀的喉,眼中一片凝重,放下茶杯,沉吟道:「恐怕,已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三王妃?」除雲猛一抬頭,一霎那驚詫,「爺,祈胡這次起兵來犯,可是與五年前組織有關係?」
點點頭,尹慕蕭又匆匆站起身,「查清一個人底細,祈罪歌,七日後到鎮中找本王來報。」
「爺路上小心。」
除風躬身一拜,尹慕蕭已出了帳門,匆忙的馬蹄聲又急急響起,爺最近,太過疲憊了,三王妃,定不會輕易原諒爺,想到此,歎了聲氣,恐怕此次兩軍交戰,三王妃會成為爺的一大弱點——
玉籐苑裡恢復了往日的興旺,每日忙至不可開交,醉歌與木頭,仍是兩立水火不容,祈醉歌望見沈木頭,只會從鼻中冷哼一聲,大搖大擺離去,他一直堅信,玉籐苑是因為自己的歌藝才得此今日。
那日,祈醉歌穿上了新買的衣裳,月色長衫上印著淡藍色花朵,秀氣掩了妖媚,拿出紙扇,綰上玉簪半髻,紅霞滿天的開心神色,飛奔至主子身邊要出去逛街,可到了池塘旁,腳步截然止住,半皺著眉望著眼前的景象。
沈木頭,靠在主子的肩上,執著玉簫,吹著斷斷續續的樂聲,蘇離滿眼笑意為他打著節拍,簫聲環繞,偶爾側目相視,偶爾笑聲飛揚,郎才女貌,極其登對。
「主子」,他不滿走到二人身旁,硬擠二人中間落座,右手有意無意將沈木頭向旁邊擠兌,「昨兒個不是講好陪醉歌一起逛集子的,怎麼又跑到這兒陪他來了!」
「這是明日要奏的曲子,我與木頭相習幾遍,他還不太熟悉」,蘇離眸都未抬,繼續巧笑嫣然向木頭,「我們再來一遍。」
木頭又將玉簫置在唇邊,悠揚簫聲又起,祈醉歌雖在二人中間,早已被視為空氣,他胸中大賭,悶燥難平,索性站起來,望了眼陶醉其中的木頭,唇邊飛起一抹壞笑。
這魚塘,彷彿是由沈木頭負責飼養的。
眼睨過他的背影,不屑轉身而去,要得寵的,終究只能我一個——
那晚,貴客前來包下了次日的客棧晚宴,言說聽聞玉籐苑全是鮮魚自家餵養,吩咐備下二十桌鮮魚宴,明晚酉時客人前往,務必備好。
這是筆大生意,蘇離極其重視,特意請了三個幫廚,早早開始準備,吩咐木頭這一天時間定要照看好滿池活魚。
翌日,尖叫聲叫醒了苑裡所有的人,蘇離打開房門,蘇小無揉著眼在走廊中徘徊,她搖頭吩咐一聲,「無兒,早上客人還在休息,莫要吵嚷。」
「不是無兒」,蘇小無一臉委屈,打了哈欠,「是池子那邊傳來的聲響。」
蘇離心有不祥預感,慌忙跑向池邊,百合、祈醉歌,早已站在了池邊,一滴冷汗,從蘇離的額頭滑落,滿池的魚,全部翻了白肚身亡了。
沈木頭,坐在池邊,依然酣睡著。
因為她的吩咐,他一刻不敢怠慢,在池邊守了一夜,蘇離走到他身旁,喚醒他,沉聲問:「木頭,這是怎麼回事?」
木頭睜開眼,映入眼簾便是她的容顏,不由笑了,待轉頭望到滿池死魚時,臉色唰的一變,慌忙擺手,又不懂言語,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地上。
蘇小無用網子撈起一條死魚,已是發臭了,連忙丟了進去,扭頭對娘親道:「娘親,是撐死的。」
祈醉歌捂著鼻,白皙的臉上閃過一絲訕笑,誰都未曾察覺,「這可怎麼是好,晚上二十桌魚宴恐怕是做不成了。」
蘇離望著木頭,咬著唇,不忍責備,卻又氣在心頭,「這樣的小事,你都做不好,以後,我還怎麼能信任你。」
木頭怔然,若是她大發雷霆,那代表,自己還有原諒的餘地;如今,她的眼中一片冰涼,不信任的感覺貫穿全身,她是自己心中唯一的依賴,如今,彷彿要遠去了。
他伸手去抓,想像平常一般扯住她的衣襟,期待聽到她往常一樣呵護溫柔的聲音,但,她側過了身去,聲音壓抑著怒氣,那般冰冷無助,「別碰我。」
她深吸一口氣,轉頭去了,百合搖著頭,隨步跟上去,「主子,可如何是好?」
「時辰不多了,為今之計只有去收購鎮上的魚,希望能湊齊二十桌。」
百合面有難色,「鎮中平日裡打魚的不過幾家,二十桌全魚宴,太難了。」
蘇離停住腳,沉著面色,「罷了,是我信錯了人,此次,只當是個教訓吧。」——
蘇離與百合的聲音漸遠,蘇小無打了哈欠,擺手道:「祈哥哥,爹,我去睡了。」
這稱呼的差別,又引起了祈醉歌極度不滿,不是已經告訴了這小傢伙,自己也是他爹爹嗎?
他眼皮一挑,拉著蘇小無緩聲道:「祈哥哥知道一個好玩的去處,前幾日發現的,是一座冰窟洞,這秋日的季節裡面已是寒冷逼人,處處冰雕,美的很,更為驚人的是,冰下游的全是紅色大鯉,乃是奇景呢!」
「真的?」蘇小無果然提起了興趣,「在哪兒在哪兒?帶無兒去吧,無兒好想看!」
「今日不行,改日吧「,他搖起手指,牽住蘇小舞的小手,「穿過紫籐林,鎮子與祈胡交界的一處洞裡,騎快馬,大半個時辰就能趕到。」
「那魚兒能游出來嗎?」
祈醉歌靜靜一笑,笑的美麗魅惑,聲音稍稍提高,「古書有雲,臥冰求鯉,不為好辦法。」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二人說說笑笑去了,沈木頭握緊了拳頭,高大的身影噌然站起身,後院裡牽了馬,笨拙的騎上飛奔而去——
酉時將至,勉強湊齊了八桌,蘇離坐到櫃前愁思,峨眉輕蹙,煦色韶光,烏珠顧盼間少帶愁容,神若秋水,說不出的柔媚細膩,這神情,讓不遠處的祈醉歌看呆了心神,他第一次,看著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發愣。
其實,她也很美,要他認同一個女人的美麗,是多麼不易,他甚至有點責怪自己的任性,惹得主子此般傷神了,不禁微微歎了口氣。
蘇離擰起黛眉,她曾想過,到黛璃苑內求助,但瞬間便被自己否決了,她怎麼可以,創造兩人相見的借口,尹慕蕭與她,早已是兩不相干的陌生人。
這麼想著,昨日來訂宴之人走進屋,巡視一圈屋子,祈醉歌翹著腿坐在正對門的桌前,似有若無笑著,桌下纖長之手輕輕翻轉,食指與拇指間優雅一彈,米粒悄無聲息打在他的腿上,那人抬眼與他四目相對,他綴了口茶水,做出阻止眼神,微微搖頭。
「掌櫃的」,他走到面前,懷中掏出銀兩,「今晚我家主人有事耽擱了,臨時改了宴,今晚不便前來了,銀兩照付,算是賠禮錢。」
蘇離瞪著桌子的元寶,心道,這戶人家出手未免也太過闊綽,這金澱,足矣買下她半個園子了,她笑著推回銀兩,「既有事耽擱了,我們這不好收銀兩,還是回你家主子,將銀兩收回吧,下次再來光顧便是。」
「掌櫃的收了吧,這是我家主人的意思。」他彎腰示意,轉身就走了,蘇離側頭遲疑著,祈醉歌已來到眼前,將銀兩放到櫃檯子裡,「既躲過一劫,又賺了銀兩,主子收下吧。」
沉甸甸的金子丟進抽屜裡,祈醉歌拉住蘇離柔胰,一頭青絲散漫,媚眼中帶著期許,「今晚,就我與主子兩人,醉歌想唱歌予主子聽。」
她轉過頭去,與之相對,祈醉歌忽然靠近她的臉頰,雙手捧住,與她靠的如此之近,近到他的心怦怦直跳,俏美薄唇欺近,閉上雙眼,鼻中傳來淡淡的桂花味,主子真香。
蘇離還未回神,一張俊顏靠近欺過來,不由張大了嘴,只在那一瞬間,門碰的一聲被撞開,粗重的喘息聲響徹廳堂,她斜眸望去,訝然出聲,「木頭。」
此時的木頭,臉色發青,渾身發抖,身上只著了裡衣,白色裡衣沾滿泥污,早已分不出是黑是白,懷中,抱著外衣的包裹,似乎還有蠕動。
她站起身,脫離祈醉歌的懷抱,行至他面前,打開他手中的包裹,打開,驚愕爬上面容,是魚,紅色的大鯉,上下十幾條,有的奄奄一息,有的還是活蹦亂跳。
「這是,你為今晚宴席找來的麼?」
他抖著牙齒,無血色的唇艱難咧開笑容,露出珍珠一般的潔白的牙齒,重重點著頭,伸手去抓蘇離,蘇離微微擋住,「為何弄到這副模樣,魚,已用不到了。」
「啪」的一聲,包裹掉到地上,木頭低著頭晦暗著面色去了,臉上佈滿陰霾,胸口處忽的鎮痛,垂下手,奔跑回屋去了。
蘇離望著他的背影,搖起頭,人,寵不得,她對他太縱容了,所以,才會讓他一次次放心的無理取鬧。
祈醉歌懶洋洋的站起身,雖然破壞了他的強吻,但看到木頭被主子冷落,心情不由大好,哼著小曲揚長而去——
晚上,蘇小無抱著典籍書冊,難得跑過來請教蘇離功課,他晃著小腦袋眼睛一眨一眨的欺壓到娘親的身上,十分享受娘親身上香香的味道,故意奶聲奶氣問道:「娘親,什麼是臥冰求鯉?」
蘇離將手落在他的頭上,挑起眉笑問:「是先生講過不懂麼?」
於是,耐心的將那傻人臥冰求鯉的事跡講了一遍,她一直覺得,用鑿的也許更快,所以,那王祥算是個傻人。
「不是,是今天祈哥哥告訴無兒的,無兒一時好奇,又不懂,來詢娘親。」蘇小無人小嘴快,求知好學,將今日白天祈醉歌所言之話一字不漏原原本本道了出來,蘇離臉色漸變,心中不祥預感大大加強,心底深處升騰起一絲愧疚。
她放下腿上的蘇小無,吩咐他回房歇著,最終下了決心去敲木頭的房門,敲了許久,門裡不見回應聲,蘇離推開門,破門而入。
沈木頭躺在床上,滿臉通紅,呼吸逐漸凝重,她慌忙跑到床邊,用手一探,燒的燙人。
「木頭!」她晃著他的身體,他已意識混亂,胡亂拍打著,啊啊亂叫,他身上的髒衣仍未換下,床褥被單不知是被汗水還是泥水染污了一大片,他皺著眉,神情頗為痛苦,艱難又痛苦的擠出幾個字,「魚,魚,魚……」
蘇離伸手去解他的上衣,扒去髒了的上衣,他的身上也燒的通紅,隱隱能看出他在瑟瑟發抖,「別人是傻子,你也學著做傻子,這個時候了,還想什麼魚,臥什麼冰,求什麼鯉,誰准許你這麼做了,病了還不是我要照顧你,傻子,木頭,你就是一個傻子,什麼能學聰明……」
她一股腦亂說著,聲聲責備著,淚水像斷線的珍珠不爭氣的掉落,心裡生疼生疼的。
「魚,魚,魚!」
他只知道說魚,手胡亂呼擺著,一不小心打在蘇離的臉上,還在亂揮,蘇離抓住他的手,哭的愈加凶烈,「不用了,別再喊了,別喊魚了!我欠你的成嗎?現在又是故意打我怪我了,你這傻子一點兒也不傻,你成心的,成心惹人心裡難受怪罪!」
「離……」他喊了這個字,又彷彿聽到了蘇離的聲音,漸漸安靜下來,任由她抓著,一動不動,蘇離就坐在旁邊一個人抽噎,不知是臉疼還是心疼,只感覺到臉腫了,辛疼,辛辣到眼裡,熏出了淚。
蘇小無聽到動靜跑到門前,就看到這幅景象,張大了嘴,娘親和爹吵架了,爹不會說話,娘親又狠抓著他,爹一定被娘親欺負,可娘為什麼在哭,哭的像淚人兒一樣,眼腫了,臉也腫了。
蘇離扭頭發現了門口的蘇小無,凶神惡煞的神色嚇的蘇小無連退兩步,他擔心娘親怒氣波及至自己,一個不順心暴打一頓,得不償失。
「去叫醒你百合姨,請大夫去。」
「哦。哦。」蘇小無頭點的狂亂,一溜小跑向百合的房間奔去了——
大夫來的時候,蘇離已為木頭換上一身乾淨衣裳,被褥床單也全部換了套新的,大夫診治後開下藥單,說體寒入脾,吩咐三天內悉心照料著,否則將落下病根,天寒之時恐怕會過不了冬。
已是深夜,人都去睡了,蘇離親自到廚房煎熬了藥,端到木頭房裡一勺一勺的喂,溢出來,便用娟子擦,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直到一碗藥滴水不剩,方才舒了一口氣。
她為他蓋好被褥,坐在他身邊守著,細細望著他,呼吸逐漸順暢,臉上紅潮散退,微聳著的眉緩緩平開,似乎不那麼難受了。
他長的不算俊俏,更說不上天人之姿,眉還算英氣,眼神還算是單純,鼻還算是俊俏,唇不薄不厚,亦算適中,面色很白,身形很偉岸,在他身邊總有無形的安全感環繞在心間。
最動人的,是他的笑,澄然透徹,清涼於心。
莫非,自己是戀上這種笑了,她甩開頭,匐在床邊,閉上眼,不少片刻就安睡了。
在他身邊,讓人太安心——
祈醉歌待在屋裡,對鏡梳著發,眼中黯淡掩飾不住,修長的指摁在鏡上,指著自己的眉,自己的眼,最後到薄薄的唇上,咧了咧,笑容那般耀眼,如夜間寶石。
無論在哪裡,他總是閃閃發光,從出生那日起,他的身邊就圍繞著不同人的讚歎眼光,還有無休無止貴人爭著對他相寵,他再次咧嘴笑,空氣中溢著尷尬的氣息,挫敗感滿溢臉上,他是瘋了,竟然在練習發出那木頭傻子一樣的笑容。
拿起木梳,梳理自己烏黑的發,熄滅了燈,躺上床,琥珀色在黑暗中閃著光芒,靜謐中,窗前有動靜,有人,潛進了屋,沉穩的步伐邁近他,直坐到他身邊,大手去尋他的臉頰。
祈醉歌坐起身,埋首在他的肩頭,小聲又嬌俏的,「少殿想罪歌了嗎?」
他順著一頭青絲去撫,最後落到腰間,盈盈一握,感覺到他在發抖,他低聲問道:「只不過一個癡人,你跟他較起勁了,竟然動用到本殿了?」
祈醉歌不言不語,靠在他身上,「罪歌只是覺的好玩。」
說出這句話時,想到蘇離梨花帶淚的模樣,不眠不休照顧沈木頭的執著,趴到身旁的懷抱中,嗚嗚哭起來,「為什麼,為什麼罪歌就是不得寵。」
他摟著這世間少有的絕美身軀,緩緩拍著他顫抖的雙肩,柔情安慰,「你,不是還有本殿嗎?」
「嗯」一聲,為眼前人寬衣,祈醉歌眼中仍然逝著抹不去的傷,「罪歌伺候少殿。」
得天下寵愛,卻不得她寵愛,他生性喜歡爭寵,更喜歡被人呵護的感覺,祈胡已逝的王上也好,少殿也好,那些丞相公侯也好,輾轉於他們之間十八年,從來沒有這麼渴望迫切的得到一個人的愛。
秋末夜冷,帳內春光,在他人身下輾轉喘息,百般嬌態,心裡,卻不自覺吶喊另一個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