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啦,他寫這首詩的時候我正好在場,還是我親手替他繫在這裡的。」
「他是誰啊?」她有些衝動地問出口。
「姑娘想認識他?」他挑眉反問。
「想。」她連連點頭,「有些詩的作者,會讓人敬而遠之,但有些詩的作者,卻會讓人很想認識他。」
這或許是周夏瀲出生以來說過最有哲理的一句話了,她說完之後,那男子又再次凝目打量了她一番。
「你很快就會見到他了。」男子最後低低地說道。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
周夏瀲注意到他的長袍上繡有深紫色的花紋,與這紫籐花蔓融為一體,構成了一幅賞心悅目的圖畫。
她從不覺得男子穿有深紫色花紋的衣裳有多好看,甚至覺得紫色應該只屬於女子,但那樣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卻並不顯得陰柔,反而有一種帝王般的懾人氣勢,莊嚴又神秘。
其實,她還想跟他多說幾句話,但他似乎不願意再與她多談,離去的腳步乾脆俐落。
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身影,周夏瀲有些失落,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將來是否還能再見到他。
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跟一個男子說這麼多話。她發現,跟男子說話其實也沒那麼可怕,至少,她克服了臉紅與顫抖。
忽地,一陣微風吹過,紫籐花蔓拂到了她的臉上,微涼而輕柔的觸感,就像那首詩中所云的,「迎面細雨沾」。
原來,那是一句比喻。現在,她已經完全讀懂這首詩,她要盡快把它抄下來。
周夏瀲回到周夫人身邊時,所有的人幾乎也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而她的妹妹正在抄一首詩。
周秋霽非常興奮地說,她看到了一首好詩,心想寫這首詩的人一定能當好她的姊夫,所以她就擅自作主,替姊姊把這首詩抄下來,裝到錦囊裡。
周夏瀲看了一眼妹妹抄的那首詩,或許對於方纔那首〈紫籐草〉詩作的喜愛已經先入為主影響她,她體會不到眼前這一首的好處,她覺得這更像是妹妹會喜歡的那類作品。
這首詩對她而言非常晦澀難懂,內容好像是讚頌秋水的,她一直認為秋水沒什麼可讚頌的,她生在夏天,喜歡所有生機勃勃的事,而非蕭索悲涼。
她想阻止妹妹,卻又怕掃了妹妹的興。不過,這首詩會影響她的婚姻,她不希望嫁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丈夫。所以她不得不阻止。
「二妹,我剛才也看到一首詩,能不能也抄下來?」周夏瀲用商量的口吻,委婉地表達。
周秋霽的筆頓了一頓,彷彿對於她的提議有些不屑。
「大姊,你真有喜歡的詩嗎?從小到大,你有過喜歡的詩嗎?」
周夏瀲很想對她解釋,從小到大沒有,但這一次有了。但她如果這樣說,妹妹一定會追問她為什麼,而她實在不想多費唇舌。
於是她只是坐下來,用自己並不好看的字跡開始默寫那首〈紫籐草〉。
「萋萋紫籐草,本是山中客,獨居幽谷中,披星如夜藍……」她一邊輕念,一邊寫道。
等她抬起頭來,卻發現妹妹與母親同時用非常詫異的目光盯著她。
「大姊,你會背詩了?」周秋霽叫道。
「女兒,你會背詩了?」周夫人也叫道。
「是的,我會背。」周夏瀲聲如蚊鳴,透著沮喪。
哪個大戶人家的千金不會背幾首詩的?輕而易舉的事到了她這裡,卻變得很艱難,連她只是背出一首詩都能令人如此訝異,這讓她覺得無比沮喪。
「〈紫籐草〉?」周秋霽讀完那首詩,「我覺得不如〈秋水〉大器動人,但姊姊你要是喜歡,就把〈秋水〉刪掉好了——也許,這個男子更適合你。」
周夏瀲明白妹妹的意思。秋霽只是要她選喜歡的,沒有半點兒嘲笑她的意思,但她聽到這話就是十分自卑。
「且慢!」周夫人卻道,「兩首都留下吧,看看哪個男子更適合你大姊。」
母親這話讓周夏瀲想到廚房裡的雞和鴨。有時候周府待客,弄不清客人的口味時,母親就會說「把雞和鴨一併宰了」。
她非常厭惡這樣的說法,卻也不敢反對。她靜靜地坐著,直至肅太妃率領宮女太監出現在筵席會場。
「今日各人所作詩篇,本宮皆已看過,」肅太妃朗聲說道,「我朝不愧是人才濟濟,詩詞之美妙,令本宮讚歎不已,讀之餘韻縈心。稍後儀禮太監會將其逐一朗誦,並公佈作者姓名——大家可要聽好了。」
周夏瀲的心情緊張了起來。她很想知道那首〈紫籐草〉的作者是何模樣,是俊是醜,是胖是瘦……是否,也看得上她?
忽地,她又想起了方纔那紫籐花下的男子。說實話,她喜歡那人的長相,可惜那人沒有寫出令她心儀的詩。
為什麼要憑詩作來定丈夫人選呢?即便是要看對方的才華、品性也有其他方式不是嗎?周夏瀲不太明白。
不過這既然是太妃定的規矩,京中所有人也都認可,就輪不到她來質疑。
想著,她的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喧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彷彿所有的人在頃刻之間都刷刷地齊站了起來。
「大姊,皇上來了!」周秋霽拉了拉她的衣角。
周夏瀲怔怔的跟著站了起來。聽說皇上從不參加詩會,今年為何會破例?
然而接下來更令她吃驚的是,她發現趙闋宇的臉,不就是之前,她曾在紫籐花下見過。
她開始雙手發涼,腦袋有些暈的,懷疑自己是否在作一個夢。
睦帝趙闋宇,傳說中如日月一般高遠不可企及的人物,方才卻曾離她這麼近,像朋友一般親切和藹地與她聊天,想一想都覺得不真實。
她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繡滿錦花的衣裾,思緒在緊張中游離。
「給太妃請安——」趙闋宇向肅太妃行了一禮,「聽聞紫籐詩會甚是有趣,兒臣特意前來一觀。」
「早就勸皇上來湊湊熱鬧,皇上總是推說太忙,」肅太妃笑道,「今日駕臨,實謂在座眾人之幸!皇上請看,這是今日各位名媛才俊所作詩篇,是否才華橫溢,各有千秋?」
「的確各有千秋。」趙闋宇掃了一眼,亦笑道,順手抽起其中一張帛箋,「不知這首〈秋水〉為何人所作?氣勢磅礡,好詩才!」
周夏瀲不由得側眸看向妹妹周秋霽,只見她的表情興奮異常,好像是她自己在選婿一般,滿臉答案揭曉前的忐忑。
「回皇上,〈秋水〉為新科狀元江映城所作。」肅太妃回答。
她聽見妹妹輕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懊悔,她立刻明白了這意味著什麼。
「那麼,心儀這首〈秋水〉的閨秀,又有幾人?」趙闋宇又問。
「回皇上,閒聊之中聽聞在座幾乎所有名媛都心儀此詩呢。」肅太妃笑答道。
與此同時,在座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新科狀元江映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而周秋霽則十指收緊,搓揉著一方絲帕。
「聽聞周丞相的長千金今日也在席。」趙闋宇卻忽然道,「不知周大小姐挑的是哪一首?」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就連肅太妃也面露詫異,不明白為何皇上獨獨關注她。
周夏瀲怔怔地抬頭,目光正巧與趙闋宇相遇,見他正似笑非笑地凝視著自己,她雙頰一剎那泛紅起來。
「皇上為何這般關心周丞相的長千金?」肅太妃道。
「實不相瞞,周丞相曾向朕提起他愛女的親事,希望朕替他多加留意朝中青年才俊,朕念在君臣情義的分上,故有此一問。」他答得面不改色。
「原來如此。」肅太妃似鬆了一口氣,問向周夏瀲,「周姑娘,你選了哪首詩呢?」
「回皇上,周家長千金挑選的,正巧也是這一首〈秋水〉。」
「哦?」趙闋宇問:「那麼江愛卿,你挑的又是哪一首呢?」
「回皇上,臣挑選的,是一首叫做〈長天〉的小詩。」江映城起身答覆。
「〈秋水〉配〈長天〉,正好是一對嘛。」趙闋宇頷首,「那麼,這〈長天〉又是誰所作?」
「正是周家長千金。」肅太妃笑答。
四下又是一片竊竊私語聲,周夏瀲發現妹妹臉色已然蒼白,霎時,她做出了一個決定,或許,是她這輩子最最大膽的決定。
從小到大,人人都說她腦袋空空,沒有主見,活得如一具行屍走肉,但她想,今天這事不只關係著她的終身大事,也關係妹妹的,她是該說一句話了。
「回皇上、太妃——」忽然站起來,輕風吹過她的裙裾,她以一種從容淡定的姿態,緩聲道:「臣女還挑了另一首小詩,相比〈秋水〉,臣女更喜歡那一首。」
四下譁然,沒人料到她竟會有此言。
「哦?」唯獨趙闋宇挑眉淺笑,彷彿就在等她道出此語,「什麼名字?」
「〈紫籐草〉。」周夏瀲朗聲答。
「這……」肅太妃迷惑起來,「周姑娘,你是否弄錯了?這裡並無此詩啊!」
「什麼?」她一愣,拿出自己的錦囊,取出詩箋,「臣女明明看見它掛在紫籐深處,淺綠色的帛箋,搖曳可愛……臣女還能全篇背誦呢!」
「的確沒有原詩。」肅太妃將面前的帛箋翻了一遍。
周夏瀲只覺得全身發冷,自己像撞鬼了,待回到光明下,回眸一看,瓊樓玉宇灰飛煙滅,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
現在只有一個人能證明她沒有胡說,而這個人,她是不能拉出來作證的。
「回太妃,周姑娘說的那首詩,朕曾見過。」然而,她以為不會開口的人,這時卻朗聲道,「,是朕所作。」
如果要一個詞來形容當下的情景,那麼唯有「震愕」兩字。
不只周夏瀲說不出話來,在場所有人皆僵若石像,怔楞地看著場中神色自若的那人。
立妃的聖旨才下達,流言整個京城已傳遍了,許多人都又妒又羨說周丞相家的拿包美人不知交了什麼好運,單憑一首詩便獲得皇上的青睞,飛上枝頭變鳳凰。
然而這消息對於丞相府眾人而言,倒不見得是什麼喜事,周夫人垂下了眼淚,不斷歎息。
她原本只打算招個入贅女婿,但如今女婿卻變成了皇上。
一個誰都無法掌控的男人,她的傻女兒就沒法降伏了,更別提女兒還得與六宮之中所有心計深沉的嬪妃搶一個丈夫,頭腦簡單、又無才藝的女兒是無法獲勝的。
美貌是夏瀲唯一的武器,但紅顏易老,這一點誰都知道。
周夫人苦苦思索了三天,最後把一個生男的秘方交給了周夏瀲,她想,女兒下半輩子要過得好,唯一的出路大概就是生一個皇子。但這個秘方也不知有沒有效,她吃了半輩子,一個兒子也沒生出來……
周夏瀲卻沒心情想到那麼遙遠的事,對於這一切心裡仍覺得十分迷茫。她看著楊柳依依的花園、這個從出生起就沒有離開過的地方,想到一去不復返,她就覺得傷感。
她打算跟府裡的人一一道別,首先,是跟二妹。
自從紫籐詩會後,秋霽對她的態度變得有點奇怪,好似在刻意躲著她。
其實,她和這個二妹的關係也算不得有多好,從小她喜歡在花園裡亂跑,二妹卻總是坐在房裡讀書,按秋霽的話來說,她們不是「同道中人」。
不過她想,在入宮之前,應該跟二妹盡釋前嫌,才不至於離開了以後,大家都還記恨她。
周夏瀲提著一隻走馬燈,來到周秋霽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