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四月初一,春回大地,愛滿人間。
我披著斗篷坐在漢白玉石階的最頂端,看著幸福的石階綿延而下,腦中慢慢浮現出清韻殿前兩肩相依的幸福人兒:
——「狐狸,我們歡歡喜喜的結婚吧?」
——「好。」
——「真的?我說你必須歡歡喜喜的!」
——「嗯,依你。」
——「那我們拉鉤。」
我拿掉手上的薄手套,伸出骨瘦伶仃的手指在微寒的空氣中慢慢勾起——「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一百年,不許變。不許變。
面前的幻影慢慢消失,低下頭,才發現我的手仍縮在手套中。
嘴角無奈地揚起,我低低喃語:「如果,一切都是幻覺該多好?」
如果,一切都是幻覺。
如果,我沒有來到這個世界。
如果,沒有遇到你。
如果,沒有愛上你。
如果……該有,多好?
垂頭看著頸上的「三色祥魚」,它的光芒極其的微弱,似在暗示我即將油盡燈枯的生命。
一雙月牙白繡花短靴出現在我面前,抬起頭,眸中映出的是洛洛那雙盈滿憂鬱的雙眸。
「風瑜。」她看著我,猶豫地啟唇:「時間已經不多了,你腹中的孩子萬萬不可過百日。」
我笑,極其璀璨:「我知道,我知道的。放心,我會遵守諾言,我會送她走的。」
她慢慢蹲下身子,伸手握住我的手:「風瑜,對不起,我只能用這樣的方法來救你。對不起,對不起,我這麼無能,只能墮掉孩子來救你……」
「沒關係。」我看著她清淺地揚起嘴角:「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生孩子呢!生完孩子,我的胸部會下垂,腰會變成水缸那麼粗,屁股會變成磨盤那麼大,身上還會有醜醜的妊娠紋……而且,有了孩子以後,狐狸就不是我一個人的了,我真的一點也不想生下她。」
說完這些話,我的眼底一片潮濕。
「風瑜,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為了你,我不得不這樣做。原諒我,原諒我……」她垂著腦袋,淚水滴落在我身上的白狐裘衣上,迅速被那細軟的絨毛吸收,一瞬間便消逝得無影無蹤。
我抬頭看向湛藍的天空,輕聲問:「洛,如果孩子過了百日,我會怎麼樣?會死嗎?」
她握著我的手微微一滯,片晌低聲說:「風瑜,我不想瞞你。若是孩子過了百日,她的生命力便會變得極其強盛,一點一點吞噬你身體內的所有養分。到時你會昏死過去,靈魂進不了肉體,一點點煙消雲散……」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幾不可聞。
「那,那樣的話,我的孩子可以活下去嗎?」我低聲問。
她猛然抬頭望向我:「風瑜,你——」
「放心,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我不會變卦的。」我凝著她,眼神澄澈。
猶豫少頃,她輕聲道:「如果,你的身體可以支撐到她成型,或許可以……」
「也就是說,雖然我會靈魂出竅,但我的身體不會死,對嗎?」
「是,你還會有呼吸有心跳,但是會一直昏睡,沒有思想沒有意識沒有知覺……」
「喔!那是植物人呢!」我輕輕地笑。
「呃?」她驚怔地瞪大眼睛:「什麼是植物人?」
「呵!古人果然迂腐!」我嗤笑一聲,慢慢閉上眼,略顯疲憊地說:「洛洛,我想見見尹戰。只要,遠遠地看看他便好……」
沉靜片刻,她將我攬緊懷裡,口中的熱氣噴灑在我頸間:「好,我會安排。」
她的擁抱如此溫柔,讓我不知不覺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多麼不捨這樣的溫柔這樣的溫暖這樣的溫情……我多麼的不捨這個時空的人、事、物、情!
晨兒,我可以再自私一點嗎?
4
四月初三。
空氣中隱隱約約有了些許溫暖的氣息,水瑜軒牆角有幾朵黃色的小花悄然盛開。
春天,近了。
我換上顏色艷麗的薄襖旗袍,領口精緻的盤扣似一朵妖嬈盛開的牡丹,襯得臉色愈加蒼白。
雙手掐腰,我在心底輕輕地說:晨兒,我也有了不到一尺八的小蠻腰了。可是,我並沒有變得更漂亮。
原來,變瘦就會變漂亮的話真的是騙人的呢!
原來,快樂的女人才是真正美麗的!
「瑜兒。」
我聞聲轉過身,狐狸立於門前看著我:「清王妃在正廳等你。」
「喔!」我笑著走向他,抬起腳尖輕輕吻了一下他的唇:「我出去走走,為夫美人乖乖在家喔!」
他抬手理了理我的頭髮,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意:「好。」
我笑了笑,轉身走出房門。手指在袖中緊握成拳:
——剛才,我沒有感覺到他唇間的溫度。
——剛才,我的唇沒有吻上他的。
——剛才,一切,都是幻覺!!!
洛瑜溢香坊。
我站在蒸汽氤氳的木櫃前,鼻尖漂浮著淡淡的梔子花香。抬手試圖去抓面前的香霧,手指收緊後,掌心一無所有。
看著曲線糾結的掌紋,我問自己:風瑜,你真正握在掌心的是什麼呢?
轉身走出店舖,抬頭看著門匾上那熟識的字體,我癟起嘴巴:「清澤這小子真不夠意思!憑啥店名叫『洛瑜』不叫『瑜洛』!真不該讓狐狸幫他寫門匾!」
說到此,我轉身瞪著洛洛氣呼呼地質問:「是不是你這悍婦的主意?」
她用手捏了捏我的鼻子,嘟著嘴說:「你呀,真是什麼都計較!把你名字放上去就已經夠對得起你了,還不知足!」
「我就不知足,就不知足!」我瞪著她嚷著:「如果店舖生意火了,一定要改名為『瑜洛』!知道不?知道不?!」
「好了好了!依你,依你還不成嘛!」她牽起我的手:「走,去綠泥看看吧!它的生意現在可火著呢!你選的那綠泥十二釵現在個個都紅得發紫!許多店舖爭著請她們過去做宣傳呢!」
「哦。」我猶豫了一下,開頭問:「智嫻那丫頭現在怎麼樣了?」
「她上個月去了純陽城,綠泥在那邊開了個分店,她負責的騎馬裝可是主打呢!」洛洛知道我想問她跟阮靳律的事,卻故意避開重點。
她,應該也跟其它女人一樣,被「休」了吧?
垂下眼瞼,我斂去眸中支離破碎的神色,笑著說:「走,咱們去綠泥瞅瞅!」
一刻鐘後。
站在裝飾得極其奢華的櫥窗前,我嘖嘖感歎:「有錢真好呀真好!瞧這櫥窗裝飾得比我家臥室還金碧輝煌!」
「嘿嘿!我們綠泥每期的櫥窗可都是精品呢!」洛洛得意地向我炫耀:「每次裝飾櫥窗時雖然都會投入不少銀子,但最終賺回來的錢那可是投入的幾十倍喔!風瑜,你這個主意可真高明!」
「那是!老霓的點子哪個不是頂呱呱的?」我臭屁地嗔了她一眼轉身走進店舖。
陽光穿透窗欞散盡室內,給他週身鍍上一層耀眼的金黃。此刻,他正若有所思地盯著木質人模上的騎馬裝。眉如飛劍,目賽朗星,鼻挺翼寬,唇薄齒白,剛毅的面布線條若刀砍斧削,立體和諧,那絕俊的面容簡直就是鬼斧神工造就的藝術品。
他瘦了,瘦了那麼多,卻依然英俊如初見。
「戰,這件可好?」身著寶石藍色春季旗袍的華睿掀簾從內室走出,面上蘊著淡淡的羞澀。那麼那麼的幸福。
他轉過身,眼中有軟軟的光芒靜靜流淌:「嗯,很好。」
「那這件就送給睿美人吧!」洛洛從我身邊走過,看著華睿笑得狡黠:「剛好我欠咱們睿美人一個人情,就拿這個來抵債吧!」
華睿笑著點頭應允,將目光轉向我,眸光柔軟且盈滿了關切。
「清王妃今個怎麼有空來了店內?」尹戰看著洛洛笑問,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呆呆立在門前的我。
「哦,今個天氣不錯,就出府走動走動。尹將軍近來氣色好多了……」
「……」
我轉身走出店舖,仰身靠在門側冰冷的牆壁上,耳邊傳來尹戰帶笑的寒暄聲。
他,現在很好。
幸好,幸好他很好。
良久之後,洛洛送尹戰和華睿出店。我垂著腦袋聽著他低沉的聲音在耳畔迴旋,眼底淋漓一片,卻始終不敢抬頭看向他。
腳步聲漸漸走遠,我慢慢抬起頭看向天空,陽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洛洛將手搭在我肩上,低聲說:「看看他吧!」
我將視線放平,看過去——
此時,他立在一輛裝飾得十分考究的馬車前靜靜望著我,明亮的眸子裡壓抑著深沉且複雜的情感。唇角輕輕動了動,兩個字淡然而出。
看他動作利索地掀起車簾走進車廂,我心中一慟,眼淚刷地濕了臉龐。
望著絕塵而去的馬車,我慢慢別過臉,已經消弭在空氣中的兩個字在我耳邊不斷地迴旋迴旋迴旋——
他說:「霓兒。」
盔甲男,謝謝你。
謝謝你為了不再加重我的痛苦,選擇忘記和幸福。
即便,那遺忘是假裝。
——全世界,你最有資格得到幸福。
——即是是假裝,也要很幸福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