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麼多骨瘦如柴面呈紫銅色的陌生人,阿炳不知自己到這裡來將要干什麼。老板平克打算如何啟用自己。這些事他不好問,初來乍到一切聽安排,反正自己現在干什麼活都跟掉腦袋有很大的關系。
接待他的老頭待師爺離開後,便立即換了一張臉。他凶巴巴地盯著阿炳好一會兒,不懷好意地說:“你叫什麼?”
“阿炳。”阿炳漠然地回答道。
“阿炳?你就是通緝榜上的那個人?”老頭繼續問道。
“說吧,你想干什麼?”阿炳不想跟他羅嗦,便直問。他跟師爺一樣也討厭面前的這個見風轉舵的老頭。
老頭皮色一暗,眼神大變。他向身後一揮手,後面的人立刻便蜂湧而上,本來都閒著的兩手現在卻多了棍棒和皮鞭。這些人揮舞著家伙朝阿炳身上招呼過來。阿炳毫無懼意,一邊躲閃著棍棒的襲擊,一邊伺機尋找對手要害的部位。很快有幾人倒在地上嚎叫著。阿炳身上也多了幾處鞭痕,皮膚鼓起了一條條泛著血色的隆包。但阿炳仍然不妥協地奮力反抗,眼看就要支持不住,大家突聞一聲斷喝:“住手!”聲音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
大家頓時都聽話地收了手,但仍凶巴巴地盯著阿炳以防他偷襲。
老頭回首看向後面,阿炳也循聲望去。一個上身赤膊盡是老虎紋身的紫臉大漢正分開人群走上前來。
老頭一見此人,氣焰頓時矮了半截,他恭敬地半彎下腰向他問候:“赤巴隊長,您來了。”
赤巴瞧都不瞧他一眼,一揮手大聲喝道:“還不都給我滾?”
打手們立即抽身很快便消失在吊腳樓裡。
“赤巴隊長,這是師爺給您的信。”老頭畢恭畢敬地把已弄得皺巴巴的信件呈了上來。赤巴伸手奪過一看,然後又暴喝道:“你不識字?這是給我的嗎?”
老頭謅笑著說:“您不是要進山嗎?師爺叫您帶去。”
“還愣著干什麼?跟我走吧?”赤巴冷眼地瞧著阿炳撇了撇嘴,悻悻然沒口好氣地說道。
阿炳沉著臉想了想,便不吭不哈地尾隨在他的身後。他們走到一處茅草房邊,赤巴對坐在吊腳樓樓板的赤著上身額前包著一圈毛巾的青年漢子說:“拿上東西走。”那人應聲起來進到屋內,出來時手裡多了一個布袋子,和一柄阿卡47的全自動步槍。
他“蹬蹬蹬”地快步跑下木樓梯,朝一直不停腳走的赤巴他們跟進。阿炳注意到,這裡的人似乎都有不穿鞋的習慣,包括赤巴也是如此。
阿炳跟著赤巴在山裡老林間深一腳淺一腳地轉悠到傍晚,阿炳忽聞到空氣中飄浮的久違了的炊煙氣息,他知道:目的地到了。
三人來到幽暗綽影的茅草房前,赤巴低聲對阿炳說:“你等一下。”說完他拎過隨從的布袋子轉身便順著樓梯上了吊腳樓挑簾子進到屋內。過了一會兒,草簾被再次掀開,赤巴走到台子欄桿處沖阿炳喚了聲:“上來吧。”阿炳依言上到吊腳樓的台面上。
“跟我來。”赤巴依然冷著臉皮率先進去,阿炳也邁步來到房內。
房內陳設簡陋,只一床一桌幾個小矮凳,兩個用木板簡易搭成的陳列櫃,上面放置了一些壇壇罐罐及茶缸等物。令阿炳驚奇的是一個木頭架子上整齊地擺滿了清一色的阿卡47沖鋒槍,槍管在油燈下閃爍著冰冷的寒光。屋內靠木板床邊的方桌上放著盞正突突竄著火苗子的油燈,桌上還放著赤巴帶來的布袋子。袋子是敞開著的,露出裡面幾沓斬新的泰幣。桌邊坐著位中年男人,手裡拿著一張展開的信紙,正在看信的內容。他篷亂灰黑的長發略微打著卷,一臉濃密的胡茬。他個子不高但身板結實粗壯,裸著上身,下身只穿一條灰色的大襠中褲,赤著腳。讓人猶為注意的是他那對環眼在黯淡昏紅的油燈下咄咄逼人。
他見到阿炳進來後,便放下手中的信件偏頭看著阿炳。
阿炳被這個虯髯漢的目光刺得渾身不自在,只好低垂眼瞼比直地站在屋中央一動不動。他感到體內的血液在急速地奔騰,渾身發燙,從體內散發出的汗溲味已濃到令自己都不堪其嗅。
虯髯漢瞧在眼裡,覺得威攝起到了作用,嘴角有一絲微笑,他終於開口:“阿炳,知道來這是干什麼嗎?”
聽到問話,阿炳抬起頭看著虯髯漢,想了想才搖首輕言:“不知道。”語氣淡淡的,並沒有絲毫的怯意和生澀,這令看在眼裡的虯髯漢多少有點失望。
赤巴在一邊提醒道:“知道他是誰嗎?”
阿炳似努力地想著,最後無奈地搖搖頭。
赤巴輕蔑地說道:“連聞名泰東的”阿虎“都不知道,還敢在平克老爺那吹牛當殺手。我告訴你,這就是”阿虎“。明白了?”
阿炳仍然想不明白“阿虎”是誰,不過既然赤巴這麼推崇他,估計“阿虎”在這一帶的名頭很響。赤巴繼續說:“你以為你在曼谷殺了幾個人就出名了?你知道”阿虎“是干什麼的嗎?他手下有兵,率領的是一支游擊隊,長期跟政府干的。我說你好象什麼都不知道啊?”
阿虎站起來走到阿炳面前,突然出拳擊在毫無准備的阿炳胸膛上,阿炳被沖力打得連續退後三步才站穩腳根,臉上短暫地現出愕然,然後他眼睛就開始通紅,眼眶中暴射凶光。
阿虎卻哈哈大笑起來。他臉上現出贊許的神色,他說:“不錯,你可以留下來了。赤巴,你回去吧!”
“是,司令。哦,對了,老七呢?”轉身要走的赤巴又踅過來問道。
“他媽的,讓她留在這會死啊?你他媽的又不真的是她老公。”阿虎氣惱地走到桌邊一拍桌子,桌上油燈頓時被震得彈跳起來。
“是是是,司令,您喜歡就留著吧。”赤巴鬧了個沒趣,便灰溜溜地挑簾子要走。
“等等。”阿虎喚了聲又沉吟了片刻,說:“算了,你還是把她領走吧。這些日子我估計他媽的也沒空。留她在這還影響別人。”
“真的?那可不是。我就是想到把她留在這不方便。一個娘們……”赤巴臉上興奮地泛起紅光。
“滾!”阿虎不容他再說什麼,便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赤巴便諾諾連聲地消失在簾子後。
阿虎圍著阿炳轉了一圈,忽然叫了聲:“山雞!山雞!”
“哎!來了。”屋外有人應聲。
進來一個瘦小精干的少年,十五六歲的樣子,光著頭赤著上身,手裡拎著把中國造56式步槍,人只比槍高一點。他不吭聲直直地用眼睛瞧著阿虎。
阿虎說:“山雞,這位兄弟是新來的,領去你們那,以後跟你們搭伙。這個拿去分給弟兄們。”說完從桌上布袋子裡拿出一沓票子扔給山雞。山雞伸手便敏捷地接住,一臉的喜不自禁。
山雞黑黝黝的臉孔長著雙長睫毛的眼睛,但他卻泛起白眼對阿炳說:“來吧。”
阿炳也不吭聲。他感到今天自己淨是跟這個走跟那個走,好象自己是被人隨意販賣的牲口,但敲了牙齒的老虎只能讓人欺了。
少年自稱山雞。沒名字。阿炳說:“我知道了。”
山雞奇怪地問:“怎麼?我很出名嗎?你剛從城裡來,城裡人也知道我山雞?”
阿炳笑了笑說:“你還是孩子,這就想著出名?”他忽然不想告訴山雞,剛才是阿虎叫他時自己聽到的。
山雞忽然一拉槍栓用黑洞洞的槍口對著阿炳,怒目道:“你小子才大我多少,剛來就敢對我說這個?你是不是想我的槍走火?”
阿炳突遭這變故,有點不知所措。便抿著嘴不說話,目光中透出一絲寒意。他心想:如果三秒鍾之內你不開槍的話,我就殺了你。
正在此刻,旁邊的另一屋內走出一人。
“山雞,剛來的人你都要欺負啊?”聲音清脆,悅耳動人。阿炳抬眼望去,在叢林枝葉間透過的月光,一個身姿婀娜的女子披著長發倚在欄桿處看著他們。
“七姐啊。這小子竟然看不起我。說我是小孩!”山雞不滿地叫起冤來。
“哼!我當什麼事啊。這麼說你是大人了?讓我瞧瞧你那玩意現在有多大了?”女子有點放浪地說著就從吊腳樓上下來沖山雞走來。
山雞頓時慌亂地收起槍往阿炳身後躲去。
女子“格格”的笑聲似有鈴鐺掛起來一般地悅耳。她走到阿炳面前,秀目中含著絲絲柔軟,她巧笑著又說:“山雞,你躲什麼呀?大人都會想那事,你想嗎?你七姐喜歡你……”
“別別別,七姐,這要是讓司令知道,我還活不活了。你就別老逗我了。”躲在阿炳身後的山雞急得抓耳撓腮,口中不住地央求。
“那你還拿槍亂指人不?”女子變了臉色,說話嚴厲起來。
“不了不了,再也不了。”
“這就好,趕緊領人走吧?”說完,女子挨著阿炳的胳膊輕輕擦過,留下幽幽的香味飄蕩在阿炳的身邊。阿炳一動不動地挺立著,他的眼睛只瞧著一個地方,他仿佛覺得這個女子與他的羅妹極為相似,只是羅妹沒有她那股誘人的香氣和騷勁。
山雞把阿炳領到房內,裡面是地鋪,已經躺著十多個人,人人都抱槍而眠,興是天氣炎炎,室內悶燥的緣故,他們個個坦胸露腹。
山雞指著一個有鋪蓋的空位對阿炳沒好氣地說:“睡這吧。上個星期這個人死了,不然你得睡在光板上。”說完他大叫一聲:“分錢了!”剛才還睡得死氣沉沉的人立時就都蘇醒過來,一個個爬將起來湊到山雞面前,紛紛伸出了手掌。
阿炳冷漠地瞧著這一幕,躺下身去閉上眼睛,很快就睡得不醒人事。連著幾日的鬧騰,他實在有點筋疲力盡。
第二天,他睜開眼睛。他現在真是睡不著了,耳邊轟轟的響聲鬧了一晚,讓他做了很多的惡夢。奇怪的夢!
山雞領著大家開了一夜的莊,賭到天亮仍不盡興。
餓得難受的阿炳誰也不理地出了吊腳樓,見到一個年輕妙曼的女子正打算走過,恰是昨晚碰到的七姐。阿炳便打住腳想返回屋內。誰知這女人卻開口問他:“新來的,是不是餓了?來吧,我領你去拿吃的。”聲音依然柔曼,以至阿炳無法拒絕。他只好從吊腳樓上下來,隨她而行。
女人幽幽地說:“這裡的人都叫我老七。想知道我為什麼叫老七嗎?”
阿炳搖搖頭。
老七說:“是因為我嫁過七個男人,七個男人都死了。如今跟著赤巴,可他並不真心想我嫁過去。”
不知她為什麼跟他說這個,這讓阿炳感覺臉上有點燙,不知如何說好,只得默默地隨著她走。
老七又輕笑地說道:“聽說你叫阿炳,殺了好多人?”聽她的口氣,似乎殺人在她眼裡實在是太尋常不過的事情了,如同殺了只雞似的。
老七見阿炳始終不吭聲,便又說:“知道我七個男人都是怎麼死的嗎?”老七的語調忽然莊重起來:“他們都是被政府軍打死的。”
阿炳終於忍不住了,仍不看著她的臉容,自顧說道:“為什麼跟我說這些?我剛來的,誰也不認識。到這裡來是為什麼,我都不知道。”
“啊,是啊,說這些有什麼用,先吃飯吧,我知道你從昨晚到現在就沒吃過東西,赤巴那個混蛋不是好人。”老七隨口說著。
“這裡有好人嗎?”阿炳說得有點突兀。
老七一愣,又展顏笑說:“能把你帶來這吃飯的人就應該算是好人,你說呢?”
“哦。”阿炳點點頭,覺得她說的有道理,至少老七是第一個能跟他說上話的人。
阿炳覺得老七是個很容易令男人接受的女子。老七長得還算漂亮,雖然嫁過七個男人,但臉蛋依然生動而美麗。
“你不是被赤巴帶回去了嗎?怎麼到現在你還在這?”阿炳邊吞食著糯米團子邊問道。
老七瞇起眼睛仰頭看著已升起老高的太陽,並不回答阿炳的問話。她喝完碗裡的粥便起身而去,走得時候嘴角含著笑意,媚態中傳出一縷溫情射向阿炳。
阿炳渾然不覺地繼續吃著東西。
灶房間兩個老太婆岣嶁著身軀仍在忙著自己的活。
遠處傳來一陣急促地哨聲。阿炳警覺惶然地轉頭朝發出哨音的方向望去,並沒走遠的老七正沖他招手,並喊道:“老虎在招集人。快去點名!”
阿炳心裡一驚,立即放下手中的食物,急身而奔。跑過老七身邊時,老七說:“不要遲了,阿虎的鞭子很厲害的!”
匆匆趕到的阿炳並不慢,很多人還在往隊伍裡鑽。阿炳站在大家的外面,一時不知自己該往哪站。山雞在隊伍中輕聲急喚:“笨蛋,在這呢。這呢!”
聽到叫喚的阿炳急步竄入其中。
山雞輕聲問:“你的槍呢?”
阿炳愣住了。槍,什麼槍?他別說槍了,他從來都沒摸過槍。當山雞再問他時,他只好搖搖頭。
這時,阿虎站在大家的面前。今天他換了身卡琪布的美式短衫,褲子依然是那條灰色的中褲。肩上扛著一桿AK47,腰間的牛皮帶上綁著帶槍套的左輪手槍,腳上蹬著美式的戰斗靴。
阿虎揚著環眼巡視了隊伍一番,便高聲說道:“弟兄們!剛才接到線報,4號公路有一批貨要過境。這批貨是南仔的,咱們不能便宜了他,這小子還欠我們6條人命呢!你說我們怎麼辦?”
“干了他們!”
“一個不留!”
“對!現在去收拾彈藥,吃過早飯就出發。”阿虎滿意地順著意思就下了作戰命令。
山雞等人們散去時,走到阿虎面前:“司令,昨天新來的沒家伙,您看是不是給一支?”
阿虎看著遠遠仍站在那的阿炳,便招了招手。阿炳走到阿虎面前。
阿虎問:“你用過什麼槍?”
阿炳搖搖頭,說:“我,我什麼槍也沒用過。”
“什麼?一個想當殺手的人連槍都沒用過?你別在這開玩笑了吧?”阿虎吃驚地注視著阿炳。
阿炳一點也不臉紅地說:“我用刀吧。”
“刀,等會撕殺起來,槍林彈雨的,你的刀,夠得著嗎?”阿虎氣不打一處來。他拿下肩上的AK47。一抬手就扔給了阿炳,說:“拿去,不會打,現在就學。這玩意傻瓜都會。山雞,你教他打槍。阿炳,你要是連這都學不會,那你只有一條路可走了。知道什麼路嗎?”阿虎眼瞪得老大,直問他。
阿炳仍是默默地看著,不知如何回答。
阿虎很干脆地說:“只要進到這裡來的人,沒有我的允許,誰也出不去。只有死路一條。而在這一點用處也沒有的人,也只有死路一條。因為我這裡不養笨蛋。明白了?好了,別說廢話浪費時間了,吃完飯這就要出發了。等你要還是沒學會打槍,到戰場上第一個去死的人就是你了,我大不了讓南仔再欠我一條人命,不過,你現在還不能算是我的人,我的這些兄弟可是不會去冒死為你報仇的。”阿虎說完就轉身離開小操場。
第一次手握鋼槍的阿炳,沒想到這槍還真有份量。當把AK47端在胸前學著山雞的樣子透過准星瞄著前面的靶子時,他覺得槍在自己手裡抖個不停。山雞在一旁很認真地教著。阿炳把一顆子彈打出去時,槍托在後座力的作用下反彈起來磕在阿炳的下巴上,頓時鮮血淋漓。
山雞瞧著直樂,說:“沒關系,第一次我打槍時,骨頭都快被震掉了。沒關系沒關系,只要別讓司令等會真得讓你第一個沖上去就行。要這樣拿槍,對,這樣抓著,靠牢,抓緊,對對,就是這樣。臉盡量貼著槍身,眼睛和標尺上的這個點、准星的點要成一線,好好,看清楚前面的目標了嗎?對,槍托要緊貼在這,等會槍響後,後座力一動,你的身體也跟著動,這樣就不會傷著了。以後習慣了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當然,點射時只要抓住槍身,不靠托也行,只要記著槍頭盡量壓低,不要抬起,這樣子彈不會亂飄。明白了?好,扣板機!”
瞄了好一陣子的阿炳覺得眼睛酸痛,眼眶裡被一團水泡著,看什麼都是模糊的。
“噠,噠噠噠……”阿炳扣動板機,一梭子彈出去了。他的右肩被震得似要掉了般。由於槍這回抓得牢,總算沒有讓槍離開身子亂跳。
“不錯啊,子彈都打在點上。有這樣的成績,等會你就可打游動靶了。”山雞略顯稚氣的臉上現出興奮的神色。
阿炳擦掉眼中的淚水,仔細看著50米外的靶子。接下來的10多分鍾,阿炳連續打掉了100多發子彈。這種速成的教導,令阿炳頓覺打槍也不是什麼很難的事情。只是他還沒有學會自如地閉上左眼讓右眼單看著准星,他只有兩只眼睛一起睜著,但盡量學著閉上左眼,只是因為不習慣,他仍不能在專注瞧一件目標時,眼睛不因酸澀而大量流淚。可這短暫的發射卻給他帶來了無窮的快感,他第一次發現打槍竟然比打拳來得痛快。一拳不見得打得死一個人,但是一槍卻能讓對手再也爬不起來。
“再打一梭子給我看看!”重新集合起隊伍的阿虎,走到阿炳身邊皺著眉頭命令道。
阿炳依言略叉開兩腿左手緊握住槍身的木托,並不抓著彈匣。右手握緊槍把食指扣著板機,槍托頂在肩窩軟肉處,臉略微貼近槍背上,當感到三點在一線的時候,他便扣動了板機。一陣劇烈地震動過後,他明顯感到到有東西順著槍膛嘩嘩地噴出了槍頭,槍頭一跳一跳的抖動不已。遠處的木樁被打得木屑翻飛,騰起一團灰霧。亮珵珵的子彈殼散落在腳下,山雞欣喜地看著他,暗暗地豎起拇指。
阿虎松開眉頭,拿過阿炳手中的槍上了保險後左右翻看,然後笑容滿面地說:“行,小子。可以出發了。”便又將槍遞還給阿炳,又說:“好好干。這趟如果你能活著回來,你就有好事等著了。”
阿炳高興之余不禁有點聽不明白,不知阿虎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阿虎口中所說的4號公路實際上是在森林裡一條極為隱秘的山間小道。平常根本就沒有人走過,說是小道,其實連道都沒有,只是在雜草、叢林和山巖間有一條可容人通過的小徑。如果說這也算是條路的話,那田間窄小的埂道便算得上是真正人走的方便大路了。然而,偏就是這樣的被稱為4號公路的狹長地帶長期以來卻是毒販們的一條重要通道,也是伸入越南境內眾多路徑中的一條重要通道。
由於情報准確,阿虎他們還真等來了要等待的人。
最先冒出頭的是三個戴著越南軍涼盔的小個子男人,他們手持著三種不同類型的槍支,小心翼翼地往阿虎套好的籠子裡鑽來。
阿虎很能沉得住氣,他一直潛伏在草叢之中,連大氣也不呼出,一群人伏臥在巖石後或深草叢裡任炎炎烈陽炙烤著,個個身上的衣物是濕了干又干了再濕。但他們都靜靜地趴著一聲不吭,儼然是一群頗有戰斗經驗的老兵了。
眼看著三個持槍的人就要從阿虎的籠子邊巡過,這時森林盡頭就傳來聲聲的呦喝,一群牽著騾馬並持槍的人湧了出來,很快便順著雜草路謹慎地前進著。
阿炳頭一次參加這種戰斗,他都不知這是在為什麼?但現在人在哪個山頭,就只能靠著這山頭打轉了,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的余地。他緊張地縮在巖石後,對於巖石外的情況他一點也不了解,但他豎起的耳朵卻能清楚地聽到嘩愣嘩愣的金屬聲和動物重重的喘息聲、人的呦喝聲,盡管也是壓低著調子,不敢放肆地大吵大叫。山雞這時並不在他身邊,他不知道山雞此時潛伏的位置在哪,此時阿炳倒是有些佩服起這個小自己六七歲的小孩。他竟然視這種死亡游戲為生存的家常便飯,年少不畏死!而自己卻沒有他這種視死如歸的境界。他想到自己在寺廟裡靜修的情景,想到圓德師父。他忽然有種被命運之神玩弄了的感覺,這種情緒讓他突然變得憤懣起來,尤其是羅妹慘遭的不幸,更加令他憎恨起人類。他想阿虎所說的這幫人也許就是在城裡碰到的那伙人一樣吧。雖然,他也不是很清楚阿虎這麼一幫人到底是些什麼人,他不能問,其實從骨子裡他也不關心這些問題,他連自己為什麼會被平克派到這裡是出於什麼目的都不知道,現在卻在這裡和自己不相干的人拼起命來。想到這,他又有點擔心自己萬一就這樣死在這裡了,這又算是怎麼回事呢?這時,他又想起了羅妹,他想他也許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羅妹了。這個可憐的還在花季的女孩就這樣被毀了,而且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毀的。
他暗暗咬緊了牙關,眼睛裡噴出一團火。
“打!”阿虎突然一聲吼叫,打破了周圍緊張的寧靜,也驚醒了正在胡思亂想中的阿炳。阿炳一躍而起,就竟然跳到了一人多高的巖石頂上,整個人出現在半空中。他發狂似地“啊啊”大叫,手中的槍卻並沒有摟出丁點火星。突然發現情況不對的阿虎大聲吼道:“你他媽的,保險!保險!下保險!”明白過來的阿炳急忙按下槍身右側的保險,把它打在中檔連發的位置上。沖著下面的人群就是一通猛掃,還沒有六秒鍾,他的一梭子彈就全部打光,慌亂與混戰中他被人從巖石上拽了下來,阿炳也不知是誰把他拉下來,他的頭磕碰在石頭上破了一個大口子,鮮血直流,但他沒有顧及這些,從隨身的子彈包裡拿彈匣,但是他卻不知如何把彈匣換上,匆忙間於槍聲爆裂中他拉了旁邊一個“戰友”,急中無措地請他教授換彈匣的方法。彈匣剛換上,但槍聲卻完全地停下了,如同一場聲勢浩大的鞭炮聲很快就在零星的余響下結束了。
阿炳愕然中帶著余興未了的失望從巖石後出來,這時他的“戰友”們都擠到了仍有硝煙未散的“4號公路”上,東倒西歪的死人綻開著他們暴裂的傷口,血腥味彌漫著剛才的戰場。見慣了這種血腥畫面的隊員們動作神速地打掃著戰場,看有沒有活口,然後便在一同無辜受死的騾子身上綁定的籮框內急速地翻動著。
木然的阿炳無所作為地站在一旁驚異地看著這些人在蜂搶著籮框內的東西,那一包包用油紙裹著的東西竟然是“面粉”。他不明白跑這麼遠的路死這麼多的人就是為了搶糧食?
回來的路上他才聽同伴說這不是面粉,是“四姨太”。“四姨太”是什麼東西,阿炳不甚明白,也沒有人再理會他的疑慮。
這次他們很幸運,無一傷亡。大家興高采烈地背著繳獲來的物資回到棲身的營地。已完全領悟的阿炳才知道他們繳獲得物資竟然是白粉——高純度的4號**。盡管阿炳還是不清楚,**是什麼東西,為什麼又叫4號?但是他明白他已經被迫地卷入了一場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的江湖上傳言的黑吃黑的行動。阿炳積蓄著渾身的怒火,他終於要爆發了。現在他覺得他是被平克耍了。他本意滿腔熱血的投奔平克,並不是為了榮華富貴,而是因為平克只是個玩人妖的主,如果他也是個強搶民女賣身的豪紳,他或許在證實的情況下會毫不猶豫地對平克實行暗殺!但他卻選擇了投奔。然而,投奔的結果依然是跳入了不能自拔的深淵。阿炳決定離開這裡,他想以已之力還是不能在這裡有什麼作為的。至少到目前為止,那個山雞仍對他懷有難以溶和的敵意,盡管他曾很認真地教過他打槍。不光山雞是如此,還有聽山雞招喚的那些手下。這些人雖年齡都比山雞大,有的甚至可以當他爹了,但他們都乖乖地聽命於一個毛都還沒有長全的小孩。這是阿炳兩天來一直覺得奇怪的事情,但現在他明白了,他們為什麼能這麼團結地聚合一起,原來就是因為毒品。這是一幫癮君子!難怪他們一個個骨瘦如柴,面黃肉干。他們為什麼會對新加入的阿炳懷有敵意,無非也就是認為他要從他們的份內分出一杯羹去,這是他們不願意的事情。
阿炳不自覺而加入的隊伍是一群徹頭徹尾的土匪幫會,而不是什麼反政府軍、游擊隊。
阿炳決定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正當阿炳自覺已陷入絕境的沮喪情緒之中的時候,老七忽然挑開草簾走了進來。她的出現引來這幫正吞雲吐霧的人一片哇哇的怪叫聲,但他們卻沒人敢真正上前放肆地對她有什麼不軌的舉動,這讓正在苦惱不已的阿炳覺得奇怪。他怔怔地看著老七,老七穿著極為性感的半透明的裙裝,她進來時所帶進的陽光透過她的大腿,讓所有躺在地鋪上的人都能看清她大腿間那團烏黑的陰影。阿炳發現這點時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偏轉頭裝著什麼也沒看見。他已經看出老七除了外面罩著一層布外,裡面竟然什麼也沒穿。
常年修佛的人雖然一時不措犯下了濤天大罪,但他從小所受到的禮教讓他還是知道廉恥是什麼意思。盡管他的心潮已澎湃洶湧!
老七是直接就奔向他的。她誰也沒有正眼瞧一下,來到阿炳身邊先是用腳輕輕地撥弄了他的腿肚子,見無甚反應,便干脆蹲下來推著阿炳,阿炳裝著是被迫醒來的樣子,愣怔地瞧著老七,不發一言。
老七嫣然一笑,她說:“裝啊。繼續裝嘛!”
周圍頓時一片嘻笑聲,大家一同說著:“裝啊,繼續裝啊。”學得聲音也惟妙惟肖。
阿炳在哄笑聲中臉皮騰地紅透了。他急忙問:“什麼事?”但吵鬧中,老七光見他張嘴,並沒有聽清他說什麼。老七不滿地返頭嬌聲喝斥一句,然後干脆俯低身子,在阿炳的耳邊說了句:“你在想什麼呢?老虎找你。”便起身站起來朝門口走去,臨了沖裡面的大家很曖昧地一笑:“別把錢都用干了。老娘也等著急用呢!”說完就在草簾前消失了。
阿炳在阿虎的屋內出現時,屋內不光是阿虎一人,坐在他一旁的還有個金發藍眼的外國人。阿虎瞧著眼熟,最後他想起在平克的別墅裡是見過這個人的,當時他在喝茶。一時不知他的出現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麼,但他想這肯定就不一般了。
這個外國人是M國中央情報局亞洲區情報中心設在泰國分部的組長,他叫羅賓遜。這次他到阿虎的基地來,是來完成一件他的構想,一件他認為頗為偉大的構想。
羅賓遜的公開身份就是平克的私人顧問,私底下他的分部就設在了平克的別墅內。平克如此囂張卻能這麼平安無事,這其中的原因主要還是得益於羅賓遜的存在,平克自然也對羅賓遜敬重有加。
早在十多天前,當阿炳冒然出現在平克別墅裡的時候,阿炳是沒有機會活下來的。平克不缺這樣的手下,他現在的手下個個都是有案底的亡命之徒,但象阿炳這樣帶著脅迫的手段強要平克收留他,這種事情是從來沒有得過。平克當時氣得連手中的茶碗都扔了,他罵手下這幫人是怎麼讓他進來的。羅賓遜也很想會會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小子,便隨平克一同往客廳走去,走到客廳邊沿上時,他突見客廳的人群中間站著的阿炳好象特別地面熟,他瞬即就想起他象誰了,便急忙拉住平克在他耳邊輕言:“這個人你收下他,我有大用。”
平克有點意外地看著羅賓遜,臉上現出為難之色,羅賓遜卻接著說:“當然不是留在這,你可以把他送到阿虎那。鍛練一下,我試試他的鋼火。好就留,不好再殺不遲。”
平克只好同意。
不知其中緣由的阿炳看著走到自己面前的羅賓遜,眼珠隨著他打轉。他不知道這個瘦高個的藍眼睛老外要干什麼?心裡有著十分的揣度。
羅賓遜嘴裡刁著根粗壯的雪茄,一邊抽著一邊打量阿炳。阿虎已經把他在這的表現跟他說了。阿虎告訴羅賓遜,阿炳不錯,天資很好。尤其是打槍,天生的材料。他略去了阿炳今天在4號公路上的表現。
阿虎覺得自己不應該說阿炳的壞話。他心裡確實有點喜歡這個桀驁難馴的阿炳,因他身邊就缺少這樣的人,如果阿炳調教的好,以後完全可以作自己的副手。自己有時也可以輕松一些,不用象現在這樣當爹又當媽的累得不行。
羅賓遜今天不光是沖阿炳來的,他還帶來了大批的裝備和美元。他是來收購阿虎繳獲的毒品的。這些東西他拿到另外的市場上去賣將換得無計的利潤。阿虎知道自己得到的甚少,但是他知道象他們這種人是永遠不可能在城裡露面的。很多的事情他只能依靠平克和這個老外。正如這次的4號公路的情報也是羅賓遜一手提供,他們充其量只是平克和羅賓遜所利用的工具罷了。可阿虎清楚自己的現狀,他們是一群活一天少一天的人,現在能活得好好的就是拜羅賓遜和平克所賜。
阿虎是懷著一份感恩的心在基地苟延殘喘。他很認命,這與他的外表很不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