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後。
聖朝,夏國天順二十一年,秋。
這一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短暫,幾場風雨過後,再不見毒辣的太陽。
啟國和夏國的交界處,是一片蒼茫的大漠,極目望去,儘是一片蒼莽渾厚的黃,獵獵秋風肆虐,刮得黃沙漫天飛舞。子歡樹高大的樹冠被吹得嘩嘩作響,金黃色的樹葉和黃沙幾乎要融為一體。
遠方,一大隊人馬正自西向東行進。
轎子裡,坐著夏國左相穆宗天的千金——穆葵生。
許是嬌貴之軀受不住這惡劣的沙漠氣候,她的臉的有點蒼白,但是那雙明眸卻炯炯有神瀅瀅發亮,滿眼都是對著平生從未見過景象的新鮮與好奇。
驀地,她眼前一亮,前方不遠處有一個不大的閣樓,或許是酒肆客棧之類的場所,她心中大喜,忙命人趕至那兒頓足休息。
轎子緩緩逼近,穆葵生看清了閣樓的招牌——清風酒肆。
四個字墨跡宛然,從從容容,光看著這字跡,便幾乎可以想像出寫字的人當時驕傲的姿態。
她心中暗笑,名字倒是個好名字,就是不合實際,這裡的風是狂風劣風悲風,可獨獨配不上這個清風。
下了轎子,掌櫃的忙迎出來,跟下人一起將趕路的馬兒牽下去餵食,穆葵生站定門前,才將整個客棧納入眼底。
閣樓有三層,裝飾建築都略顯簡陋,唯獨「清風酒肆」這四個字看起來遒勁有力,雍容大氣。穆葵生訝然,這樣人跡罕至的偏僻地方,是誰寫出這樣閒適悠然的好字。
酒肆內空蕩蕩的,似乎沒有什麼人,穆葵生抬了一下眼,看到三樓臨窗處坐著一位男子,他穿著一件很單薄的青衫,在黃沙漫天之下,身影有些孤單寂寥,這種青色很好看,泛著流水的光澤,讓她想到家鄉雲州的小橋流水,亭台樓閣,她忍不住多看了一會。
閣樓的樓梯窄而陡,穆葵生提著白色長裘的衣擺,拾階而上,腳踩在木板上的聲音很好聽,有一種緩慢而溫暖的節奏,她很享受這樣的韻律。
到了三樓,她看到了那個臨窗而坐的男子。此時的他,正在下一盤棋,黑字白字,如同黑山白水,涇渭分明,他下的很專注,偶爾用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輕敲桌面,偶爾輕蹙眉頭陷入沉思。
一個人下棋也能這樣入迷?穆葵生有些疑惑,忍不住出聲問道;「一個人下棋,不無聊嗎?」
「霎敵霎我,誰道無聊?」
聲音溫潤如水,泉水一般寒徹透人心脾,穆葵生聽得有些入神。
「姑娘可要下一盤?」對方抬起頭,淺笑看著她。
這一刻,她相信自己看到了世上最美的一雙眼睛,那也是最幽深最寂寞的一雙,棋藝不佳的她竟不自主地點點頭。
結果可想而知,接連三盤,她都以慘敗而告終。
「不玩了!不玩了!」女孩子的嬌憨顯露出來,穆葵生鼓著腮氣惱地說道。
男子輕輕一笑,收起珍瓏道:「我在這裡獨自下了三天的棋,有三位客人來到過三樓,卻只有姑娘一人與我搭話並與我下了三盤棋,我們倒是有緣,不如我請姑娘喝一杯,怎麼樣?」
「我不喝酒的。」穆葵生連忙擺手,她的酒量極差,想必天下再也找不出比她還不會喝酒的人。
男子站起身下了樓,不一會兒就端著一個小罈子走了上來,看到她錯愕的目光,他微微一笑道:「這酒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彌蒲,它是一種生活在荒漠裡的小花。彌蒲開在夏末,每到秋天,整個荒漠都被這種小紅花點綴,如同一簇簇跳動的火焰舞動,煞是艷麗好看。」
「這種花可以釀酒?」穆葵生望著窗外那些不起眼的小花,問道。
「它雖長在荒漠,卻性情微涼,釀出的酒也清涼馨香,沁人心脾,這酒幾乎沒什麼酒味,喝多了不但不傷身,還可以滋身健體。」
「真有這麼神奇?」
男子倒了一小碗,推到她面前,「嘗嘗看。」
穆葵生端起碗放至唇邊,輕抿了一小口,頓覺清香在口中瀰散,把酒嚥下後,又覺得胃蕾清涼浸透,舒暢無比。
「怎麼樣,還能入口吧?」
「這酒好極了,是公子自己釀的?」
「嗯,這酒釀製不難,只是在這裡,難得遇上一位佳音與之共飲。」男子說這句話的時候,眉宇間隱隱縈繞著一股憂鬱,眼梢似乎也倦怠了些。
「這麼說,我還是幸運之人,能與公子同飲佳釀。」穆葵生笑道。
男子清淺一笑,沒有言語,而是把目光投向窗外遠遠的天際。細長的手指執起桌上的碗,溫文爾雅地品了起來,每一小口都是淺嘗輒止。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荒漠裡的日落景象壯觀而綺麗,落日在天地相接的地平線上慘淡的紅著,如同被紅色的彌蒲酒潑灑過一般,使人陷在微醺的醉意裡。
「天色不早了,我也該繼續趕路,這下先告辭了。」良久的靜默後,穆葵生輕聲說。
「夜間會颳大風,到時必定會狂沙肆虐,很容易迷失方向,何不在這裡留宿一晚?」男子沒有看她,聲音裡隱隱有挽留之意。
「這……可以嗎?」她略微猶疑。
「當然可以,我們還有三壇彌蒲可以喝。」男子轉過身,拍著桌上的罈子,微笑道。
穆葵生展顏而笑,「好,我們今夜就喝出這三罈酒來。」
一起趕路的隨從聽說可以在這裡歇足一晚,都喜不自勝,要知道,從啟國回來的這一路上,他們是很少有機會這樣好好休息的,小姐思家心切,恨不得日夜兼程,可憐他們這些隨從,竟然好幾天沒能睡過一次飽覺。
他們看到小姐和一位氣度不凡的青衫男子從酒肆中走出,兩個人抱著三罈子酒,向著不遠處的一顆子歡樹走去。
難道使小姐留下來的原因是那名男子?隨將陳硯暗自納悶,那個人竟會有那樣的能耐,能得到自家小姐的刮目相看。
「掌櫃的,你過來一下。」陳硯沖掌櫃招招手。
「客官,您有什麼吩咐?」過來應話的掌櫃腿有點跛,走起路來有些遲緩。
「那個布衣男子是做什麼的?」
「他啊,是這家酒肆的老闆。」
「噢?你不是掌櫃的嗎?」
「我是這裡的掌櫃不假,但這酒肆卻是他開的。」掌櫃搓著手,憨笑一笑,又道:「我原是參軍打仗的,後來在戰爭中負了傷,左腿留下殘疾,他見我孤身一人,實在可憐,就在這裡搭建了一間酒肆,讓我住在這裡經營買賣。」
「他倒是個有心人……」陳硯再度把目光投向子歡樹下的那名男子,緩緩歎道:「這男子看起來一表人才,卻只是個開酒肆的,可惜可惜。」
掌櫃的身體不受察覺地顫了一下,「嘿嘿」乾笑兩聲,「客官要是沒事,我這就去忙別的了。」
陳硯揮揮手,讓他下去,心中隱隱為這男子感到可惜。這時,杜飛湊了過來,低聲道:「將軍,咱家小姐怎麼跟一個陌生人聊得這麼歡?」
陳硯抬眼看了一下子歡樹下的穆葵生,她沒有說話,而是在側頭看著那個青衫男子,嘴角微微翹起,很認真地傾聽什麼。
小姐跟平時有點不一樣,可是具體哪裡不同他也說不上來,她平日對每個人都很和善,對每個人都會微笑,可是跟現在的她比,似乎少了一份專注和神采。
「管這麼多幹什麼?」陳硯淡淡地說。
「你說,咱家小姐會不會……」杜飛賊兮兮一笑,語氣意味深長。
「杜飛!」陳硯的聲音加重,神情都嚴肅起來,「這話在我面前說可以,不要再跟其他人亂說,你忘了三皇子嗎?」
杜飛聽罷身子一顫,眼神閃過一絲慌亂,他哈哈笑著打馬虎眼,「我酒喝多了,說胡話呢,將軍當我放了個屁就成。」
陳硯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撫,「以後嘴巴關嚴點,因為這個丟了命可就不值了。」
杜飛忙如小雞叨米般,連連點頭。
子歡樹下。
「公子,你可是常年住在這裡?」
「這倒不是,只是偶爾來小住幾天,怎麼了?」
「不知為什麼,直覺告訴我公子並非尋常人物,看起來應當是做大事的人,蝸居此地實在屈才,公子為何不考取功名,出將入相,為朝廷效力呢?」
「呵呵,不瞞姑娘說,鄙人曾經考取過功名,也曾為朝廷效力作戰,可如今還是得呆在這荒涼北地,一守就是三年。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胭脂山下春風少,低徊顧影無顏色。」
穆葵生有些吃驚,她怎麼也不會想到這男子竟有著戎馬生涯,她只當他是一介落寞書生,不料……
「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方清塵。」
「你就是護國大將軍方清塵?」穆葵生的聲音多了一份驚訝,更多了一份欣喜。
看到她的反應,方清塵挑眉道:「姑娘為何如此這般?」
「方公子,你的名字在京師可是家喻戶曉,赫赫有名吶,我常聽別人提起你,說你少年封侯,十五歲馳騁沙場,兩年內率兵五次擊退啟國入侵,三年苦守定州城,定州百姓視你為神祇,京師之中到處流傳著你寫的兵法攻略。」
「莫非姑娘是京師之人,竟會知道的這麼多。」
「這個……家父在朝為官,耳濡目染,對朝廷文武重臣的光輝事跡略知一二。」
「敢問令尊是……」
「家父是左相穆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