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鐵花板著臉道:「這些話我已不知聽你說過多少次,用不著你再來提醒我。」
楚留香:「我要提醒你的,倒不是這件事。」胡鐵花:「是哪件事?」
楚留香:「你雖然是個賤骨頭,但高亞男還是喜歡你的。她故意不理你,只不過因為,她自己現在正要去做一件極危險的事,不希望你知道。」胡鐵花:「為什麼?」
楚留香:「因為你雖不瞭解她,她卻很瞭解你。你若知道她有危險,自然一定會挺身而出的,所以她寧可讓你生她的氣,也不肯讓你去為她冒險。」
胡鐵花怔住了,吃吃道:「如此說來,她這麼做,難道全是為了我?」
楚留香:「當然這是為了你,但你呢?你為她做了什麼?」
冷笑著接道:「你只會生她的氣,只會坐在這裡喝你的悶酒,只希望快點喝醉,醉得人事不知。無論她遇著什麼事,你都看不到了。」
胡鐵花忽然跳起來,左手摑了自己個耳刮子,右手將那壺酒拋入海心,漲紅著臉道:「你老臭蟲說的不錯,是我錯了,我簡直是個活活的大混蛋。既然明知眼前就有大事要發生,我就算渴死,也不能喝酒的。」
楚留香笑了,展顏道:「這才是好孩子,難怪高亞男喜歡你。她若知道你居然肯為她戒酒,一定也開心得很。」
胡鐵花瞪眼道:「誰說我要戒酒,我只不過說這幾天少喝而已……頭可斷,血可流,酒是萬萬不可戒的!」
楚留香笑道:「你這人雖然又懶、又髒、又窮、又喜歡喝酒、又喜歡打架,但還是個很可愛的人。我若是女人,也一定會喜歡你。」
胡鐵花笑道:「你若是女人,若要喜歡我,我早就落荒而逃了,又怎會還坐在這裡。」
楚留香和胡鐵花這一生中,也不知經歷過多少次危險。每逢他們知道有大事將發生時,一定會想法子,盡量使自己的頭腦保持清醒,精神保持輕鬆,盡量讓自己笑一笑。
他們能活到現在,也許就因為,他們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能笑得出。
不知何時,前面的船行已慢了下來。兩條船之間的距離,已漸漸縮短。霧雖更濃,那大船的輪廓卻已清楚可見。那大船上的人,是不是也看到了這艘小船呢?
楚留香正想叫船行慢些,將兩船間的距離再拉遠,忽然發現前面那條船竟已停下,而且像是漸漸在往下沉落。
胡鐵花顯然也瞧見了:「前面船上的燈火,怎麼越來越低了?船難道在往下沉?」
楚留香:「好像是的。」胡鐵花變色道:「船若已將沉,高亞男她們怎會全沒有一點動靜?」
這時兩條船之間距離已不及五丈。楚留香忽然掠起,凌空一轉,已躍上那大船的船頭。
船已傾沒,船艙中已進水。枯梅大師、高亞男、害羞的少女、黑衣少年丁楓,還有操船搖櫓的船夫,竟已都不見。
夜色淒迷,海上杳無人影。一陣風吹來,胡鐵花竟已忍不住打個寒噤,嗄聲道:「這條船明明是條新船,怎麼會忽然沉的?船上的人到哪裡去了?難道全都被水鬼抓去吃了麼?」
本來想說句玩笑話,但一句話未說完,忍不住又激靈靈的打個寒噤,掌心似已沁出冷汗。
他長長吸口氣,忽然又發覺,海風中竟帶著一種奇異的腥臭之氣,忍不住問:「這是什麼味道?老臭蟲……」
楚留香的鼻子有問題,根本什麼也沒有嗅到,卻發現海水上游流下一片黑膩膩的油光,將他們這艘小船和已將沉沒的大船全都包圍住。
胡鐵花的語聲,已被一陣急箭破空之聲打斷,只見火光一閃,一根火箭自遠處射入海心。接著,『蓬』的一響,剎那之間,整條海水都似已被燃著,變成一個巨大的洪爐。
楚留香他們的人和船,轉瞬間就已被火焰吞沒……
水,熱得很!楚留香和胡鐵花泡在水裡,頭上都在流著汗。他們卻覺得很舒服。
因為這裡並不是燃燒著的大海,只不過是個大浴池而已。
迷失大陸的藏邊一帶,地下產有一種黑油,味道有點油腥,極易點燃,而且火勢一發,就不可收拾。大海上的那種黑油,自然是有人倒下去的。
無論將什麼油倒入水裡,油一定是浮在水上,所以還是可以燃著。但是,油既然浮在水面上,水面下就一定沒有火。
因此,當時楚留香和胡鐵花,大著膽子往火裡跳,跳到水裡。大火雖猛,卻燒不死他們。
但既然那些人能將藏邊的黑油運到冤魂海,敢在大海上放火,可見他們絕不是尋常人物,一定有組織,有力量,有財源,而且很有膽子。
而且,他們能將火勢控制在一定的範圍內,顯然已設下屏障。
這地方叫『逍遙池』,是個公共浴室,價錢並不比單獨的浴池便宜。
泡在熱氣騰騰的大池裡洗澡,卻別有一種情調:一面洗澡,一面還可以享受和朋友聊天的樂趣。這個地方的男人,無論貧富,上午喝過早茶,下午都喜歡到這裡泡上一兩個時辰。
浴池裡當然不止楚留香和胡鐵花,但隔著一層薄薄的水霧,誰也看不清對方的面目。
何況到這裡來的人,大多是為了自己的享受,鬆弛鬆弛自己的神經,誰也不願理會別人,也不願別人理會自己。
在浴池的另一邊,還有兩三個人在洗腳、搓背,另外有個人已泡得頭暈,正在旁邊的清水槽前沖洗。這幾個人好像並沒有留意到楚留香,而楚留香也沒有留意他們。
在這種地方,大家都是赤條條的相會,誰也看不出對方的身份。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名土高人,一脫光了,就和販夫走卒全沒有什麼分別。
楚留香很喜歡到這種地方來。他發現一個人只有在脫光了,泡在水裡時,才能夠完全瞭解自己,看清自己。
還有許多大商人,也喜歡到這種地方來談生意。因為他們也發現,彼此肉帛相見時,機詐之心就會少一些。
站在水槽前的那人已沖完,一面擰著布巾,一面走出去。這人的腿很細,很長,上身卻很粗壯,肩也很寬,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像是隨時都可能跌倒。
但楚留香一眼就看出,這人輕功極高,所使的兵器份量卻一定很重,顯見也是位武林高手。
輕功高的人,所使的兵刃大多也是便於攜帶的,有時甚至只帶暗器。輕功既高,又用重兵器的人,江湖中並不多。
楚留香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似已猜出這人是誰。泡在水池裡,觀察別人的舉動,分析別人的身份,猜測別人的來歷,也是到這裡來洗澡的許多種樂趣之一。
那長腿的人剛走到門口,門外突然衝進一個人。這人的神情很驚慌,彷彿被鬼在追著一般,一衝進來,就『撲通』一聲,跳入水池裡。水花四濺,濺得胡鐵花一頭都是。
胡鐵花瞪起眼睛,正想開口罵人,但一瞧見這人,滿面的怒容立刻變作笑意,笑罵道:「你這冒失鬼,不在河上下網,怎地跑到這裡來了,難道想在這混水裡摸幾條魚麼?」
楚留香也失笑道:「我看你倒要小心些,莫要被他的『快網』網了去。」
從外面衝進來的人,原來正是楚留香和胡鐵花談起過的『快網』張三。
這人不但水性高,魚烤得好,而且機警伶俐,能說會道,眼皮雜,交的朋友也多,對朋友當然也很夠義氣。這人樣樣都好,只有樣毛病。
只要一看到好的珍珠,他的手就癢了,非想法子弄到手不可。黃金白銀、翡翠瑪瑙,樣樣都打動不了他的心。他愛的只有珍珠。他看到珍珠,就好像胡鐵花看到好酒一樣。
但現在他看到楚留香和胡鐵花,卻像是比看到珍珠還高興,仰面長長吐出一口氣,笑道:「救苦救難活菩薩,我張三果然是福大命大,到處遇見貴人。」
胡鐵花笑罵道:「看你沒頭沒腦的,莫非撞見鬼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