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方纔那快艇去而復返,又箭一般的急駛而來。船頭上站著個長身玉立的輕衫少年,快艇迎風破浪,他卻像釘子般釘在船頭,動也不動。
胡鐵花:「原來他們是找救兵去了,看來這人的下盤功夫倒不弱。」
快艇駛到近前,速度漸緩。只見這輕衫少年袍袖飄飄,不但神情很瀟灑,也長得很英俊,更似永遠都帶著笑容,遠遠就抱拳道:「不知這裡可是藍太夫人的座船麼?」
他語聲不高,卻很清朗,連楚留香都聽得很清楚。
枯梅大師雖仍端坐不動,卻向青衣窄袖的高亞男微一示意。高亞男這才慢吞吞的走到船頭,上上下下打量了這少年幾眼,冷冷道:「你是誰?來幹什麼?」
少年賠著笑道:「弟子丁楓,特來迎駕。方才屬下禮數不周,多有得罪,但求藍太夫人及兩位姑娘恕罪。」他不但話說得婉轉客氣,笑容更可親。
高亞男的臉色不覺也和緩了些。這少年丁楓又賠著笑說幾句,高亞男也回答了幾句。
這幾句話說得都很輕,連楚留香也聽不到了。
只見丁楓已上了大船,恭恭敬敬向枯梅大師行過禮,問過安。
枯梅大師也點了點頭,海船立刻啟碇,竟在夜色中揚帆而去。
胡鐵花用指尖敲著鼻子,喃喃道:「枯梅大師怎會變成藍太夫人了?這倒是怪事。」
楚留香沉吟著道:「看情形這些黑衣人約的本是藍太夫人,但枯梅大師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竟冒藍太夫人之名而來赴約。」
胡鐵花:「枯梅大師為什麼要冒別人的名?她自己的名聲難道還不夠大?」
武林七大劍派,惟有華山的掌門人是女子。
自徐淑真接掌華山以來,門戶便為女子所掌持。此後華山門下人材雖漸凋落,卻絕無敗類。因為這些女掌門人。都謹守著徐淑真的遺訓,擇徒極嚴,寧缺毋濫。
華山派最盛時,門下弟子曾多達七百餘人,但傳至飲雨大師時,弟子只有七個。飲雨大師擇徒之嚴,自此天下皆知。
枯梅大師就是飲雨大師的衣缽弟子。
江湖傳言,枯梅大師少女時,為了要投入華山門下,曾在華山之巔冒著凜冽風雪長跪四天四夜,等到飲雨大師答應她時,她全身已被埋在雪中,幾乎返魂無術。那時她才十三歲。
七年後,飲雨大師遠赴南海,枯梅留守華山。
『太陰四劍』為了報昔年一掌之仇,大舉來犯,揚言要火焚玄玉觀,盡殲華山派。枯梅大師身受輕重傷三十九處,還是浴血苦戰不懈,到最後太陰四劍竟沒有一人能活著下山。
自此一役後,武林中人都將枯梅大師稱為『鐵仙姑』。
又五年後,青海的『冷面羅剎』送來戰書,要和飲雨大師決戰於泰山之巔。飲雨若敗了,華山派便得投為羅剎幫的屬下。
這一役事關華山派成敗存亡,但飲雨大師偏偏在此時走火入魔。華山卻不能避而不戰,枯梅就只有代師出戰。
她也知道自己絕非冷面羅剎的敵手,去時已抱定必死之心,要和冷面羅剎同歸於盡。
冷面羅剎自然根本沒將她放在眼裡,就讓她出題目,劃道兒。枯梅大師竟以大火燃起一鍋沸油,從容將手探入沸油中,帶著笑道:「只要冷面羅剎也敢這麼做,華山就認敗服輸。」
冷面羅剎立刻變色,跺腳而去,從此足再未踏入中原一步。但枯梅大師的一隻左手,也已被沸油燒成焦骨。這也就是『枯梅』兩字的由來。
自此一役後,『鐵仙姑』枯梅師太更是名動江湖,是以二十九歲時便已接掌華山門戶,至今已有三十年。三十年來,華山弟子從未見過她露出笑容。
枯梅大師就是這樣一個人。若說她這樣的人,也會蓄髮還俗,江湖中只怕不會有一個人相信。但楚留香非相信不可,因為這確是事實……
楚留香:「也許就因為她名聲太大了,所以才要冒別人的名!但以枯梅大師的脾氣,竟不惜冒名赴約,這件事想必非同小可。」
胡鐵花皺眉道:「我實在想不通,這會是什麼樣的大事?」
楚留香目光閃動,忽然笑了笑:「也許她是為了替高亞男招親來的。這位丁公子少年英俊,武功不弱,倒也配得上我們這位清風女劍客。」
胡鐵花板起臉,冷冷道:「滑稽,滑稽,你這人真他媽的滑稽得要命。」
此時再去看上官金虹和荊無命,卻發現他們早已消失。
在水上生活的人,也有他們生活的方式。晚上是他們休息、聊天、補網的時候,只要日子還能過得去,沒有人願意在晚上行船,所以天一黑之後,要想僱船就很不容易。
但楚留香總有他的法子。
楚留香僱船的時候,胡鐵花以最快的速度去買了一大壺酒。胡鐵花這個人可以沒有錢,沒有家,沒有女人,甚至連沒有衣服穿都無妨,卻絕不能沒有朋友,沒有酒。
夜靜得很,也暗得很。海上夜色淒迷,也不知是煙,還是霧。
遠遠望去,枯梅大師的那艘船,已只剩下一點燈光,半片帆影,但行駛得還是很快。
楚留香他們的輕舟,幾乎已全速行駛,才總算勉強跟住它。胡鐵花高踞在船頭上,眼睛瞬也不瞬的瞪著前面那艘船,一大口一大口的喝著酒,居然已有很久沒說話。
楚留香已注意他很久了,忽然喃喃自語:「奇怪,這人平時話最多,今天怎麼連一句話都沒有了?莫非是有什麼心事?」
胡鐵花想裝作沒聽見,憋了很久,還是憋不住,大聲道:「我開心得很,誰說我有心事?」
楚留香:「沒有心事,為什麼不說話?」
胡鐵花:「我的嘴正忙著喝酒,哪有空說話?」又喝了口酒,喃喃道:「奇怪奇怪,你這人平時看到酒就連命也不要了,今天卻連一口酒都沒喝,莫非有了什麼毛病?」
楚留香笑了笑:「我的嘴正忙著在說話,哪有空喝酒?」
胡鐵花忽然放下酒壺,轉過頭,瞪著楚留香道:「你究竟想說什麼?說吧!」
楚留香:「有一天,你弄了兩罈好酒,就去找『快網』張三。因為他烤的魚又香又嫩,用來下酒,是再好也沒有的了,是不是?」胡鐵花:「是。」
楚留香:「你和他正坐在船頭烤魚喝酒,忽然有條船很快的從你們旁邊過去,船上有三個人,其中有個人你覺得很面熟,是不是?」胡鐵花:「是。」
楚留香:「你覺得面熟的人,原來就是高亞男。你已有很久沒見到她,就想跟她打個招呼,她卻像沒瞧見。
你想跳上她的船去問個明白,又不敢,因為枯梅大師也在那條船上。你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枯梅大師是你萬萬不敢惹的,是不是?」
胡鐵花這次連「是」字都懶得說了,直著脖子往嘴裡灌酒。
楚留香:「枯梅大師已有二十餘年未履紅塵,這一次竟下山來了,而且居然改作俗家打扮,所以你才大吃一驚,才急著去找我,是不是?」
胡鐵花忽然跳起來,瞪著楚留香:「這些話本是我告訴你的,是不是?」
楚留香:「是。」胡鐵花:「既然是我告訴你的,你為何又要來問我?你活見鬼了,是不是?」楚留香笑了:「我將這些話再說一次,只不過是想提醒你幾件事。」
胡鐵花:「什麼事?」楚留香:「高亞男想嫁給你的時候,你死也不肯娶她,現在她不理你,本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只不過……」
胡鐵花搶著道:「只不過男人都是賤骨頭,胡鐵花更是個特大號的賤骨頭,總覺得只有得不到的女人,才是好的,是不是?」
楚留香笑道:「一點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