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枝頭的梨花在春風裡開了又落,不曾停歇。她還是在梨花樹下蕩著鞦韆,彷彿是依附在梨花樹上的幽靈。輕盈的,緩緩的,她隨著鞦韆擺動。斜斜的影子,投影在月光裡,深邃而幽怨。
那在很多年前,寒冷的冬夜,讓人不寒而慄的哭泣聲,又在耳邊響起。「傳朕口諭,嵐妃心狠手辣,毒死皇子,賜死。」
那個在搖籃裡死去的孩子,以及,跌落在地上,打碎的盛藥的碗。還有,那雙倔強的,不肯求饒的眼睛:「陛下,雲嵐之心,可昭日月。」
最後,是那個下著大雪的傍晚,三尺素練。還有,那個身著素衣的女子,在大風裡飄搖的身軀。最後的最後,剩下那滴悄然落在大雪裡,被凍結的淚滴。幼小的孩子,站在雪地裡,絕望的呼喊聲。
「娘……」
睜開眼,遙望遠處,那不滅的燈火,灼熱的光輝,刺得人眼睛疼。她伸出手,用力的揉著,感覺剛剛要從眼睛裡垂落的液體,悄無聲息的隱沒在了腳下的土壤。她突兀的笑,巨大的陰影在那個時候籠罩了她。
「九妹,好端端的,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哭呢?」
面前的影子,伸出手將她攬進懷裡,輕聲的詢問。仰起頭,她的臉上,突兀的扯起一絲不屬於黑夜的笑容。
「六哥。」
面前的男子,隨意的將發用白色的束帶束起,劍眉飛入鬢角,唇紅齒白,深邃的看不到底的眼眸,以及,眉宇間寵愛的一抹笑意。撫摸著她幽亮的發,白色的髮帶隨風飛揚。白色的衣袂,飄揚在落花裡,宛如天人。
「來,我帶你去看看四姐。」
揚眉,唇角不經意間掠過一絲殘忍而冷漠的笑,男子的眼睛,在那一刻,瞇成一道暗夜的殘光。
「六哥……」
感覺到瑤曄在他的懷裡顫抖了一下,他終於緩緩的低下頭,笑容倒影在瑤曄的眼睛裡時,已變得溫暖。
溫潤如玉。
「去將她和她母親加諸在我和你身上的,都還給她們。」
拉起她,在她依賴的目光裡,男子的聲音,突兀的變得陰冷。她抓住他的手,倔強的不曾隨他前行。
「六哥,記得母親說過的話麼?她告訴我們,不要怨恨。」
握住男子冰冷的手,瑤曄的臉上,哀傷乍現。那個男子的出現,似乎讓那些疼痛的記憶,越來越清晰。
身為六皇子凰羽一母同胞的妹妹,依然記得母親離去後,哥哥那時的眼神,微笑著,轉過身說瑤曄,你要記得今天,記得母親。
那樣的微笑,比哭泣還讓人難過。
這些年,兄妹互相扶持走過的這些年,他總是對著任何人笑得不染塵埃,溫暖而柔和。可當黑夜來臨,那些記憶就會無休止的在腦海裡翻湧,讓他無法安睡。
哥哥,這些,我都知道。瑤曄,也終於能明白那年的那天,你的那個笑容,隱含的悲傷和痛楚,還有,對父皇和那些人的怨恨。
「怨恨?九妹言重了,我何曾有過怨恨呢,我感激她們讓我和你,能安然的活下去。」
微笑著,盯著妹妹的眼睛,凰羽冷笑一聲。月,在那一刻,被他的那個笑容嚇得花容失色,趕忙躲進了雲層裡。瑤曄卻在他的笑容裡,輕輕的笑了,笑得淒絕哀怨。
「是麼?六哥。我看見你,眼底散不去的怨恨和悲傷,看見你,此刻對她們嘲諷的笑容。六哥,我看見你殘忍而冷漠的說,我們要去復仇。」
抬起頭,凝視凰羽,瑤曄的眼睛裡,溫柔的光束。以手撫上凰羽的臉頰,眼睛裡湧起的蒼茫大霧,掩蓋了她此刻的悲傷。
「六哥,你已不是你了。」
輕柔的語調,六歲的記憶裡,那個陪伴著她,逗她大笑的少年,早已經消失在塵封的舊事裡。只是,偶爾記起的時候,心還是會撕裂般的疼。
「那麼,我的九妹,我的瑤曄,你還是你麼?」
抬手,覆蓋那只溫暖的手掌,凰羽望著瑤曄蒼白無力的笑容,柔聲的詢問道。觸碰到瑤曄的目光,熾熱的溫度。她的嘴角,就在那一刻,綻放了最燦爛的笑容。
「哈,六哥覺得呢?」
從他的手裡,抽出那竟被他捂得有些冷的手,瑤曄偏著頭,瞬間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清澈的眼神,迷人的溫暖笑容。
「呵呵……你果然,是瑤曄呢。」
看見她此刻的反映,凰羽忽然大笑起來,揉了揉瑤曄的頭,目光裡的寵愛,如聚攏的大霧般,轟然散開去,瀰漫了院落。
「那……我們去看四姐姐,她要遠嫁,我們該『恭喜』她呢。」
歡快的拉著凰羽的衣袖,瑤曄瞇著眼睛,在黑夜裡落下的梨花裡站定,像是不小心掉落在凡塵的暗夜仙女。但身為哥哥的凰羽,還是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笑容,立刻填滿了他的眼睛。牽起她的手,和她一起,穿過層疊的落花,去往那條復仇的路途。
「好。我們替她做的這個抉擇,她一定會滿意罷,哈哈……」
歡笑聲,在黑夜的大風裡,四散著傳播開去。落花在他們的腳步裡,驚叫著逃開。梨樹下,漸漸變得一片寂靜,宛如是對某個人,靜默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