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壇記 第1卷 16 滿地落葉隨風轉  三教九流頻頻見
    從二奶村回到公司以後,接下去做的是一家大戶。大戶的概念,當然也是指富裕,但主要是指處事有大戶風格,寬和大度,不斤斤計較。家主是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先生,由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保姆侍候著。我專門負責買菜做飯。吃什麼買多少菜花多少錢都我說了算。他們家的人都喜歡我,住香港的家人親戚來了時對我都很好,常帶我上館子吃飯。

    家主的二兒子六十多歲了,每次來都有深圳的女朋友來相見。三個女朋友,都年輕,二三十歲的樣子。輪流來。這使我想起當年輪流來權伯伯的住房坐一坐的那三個年輕女人。這個二兒子顯然也喜歡我,但一方面因為他的女人已經不少,一方面也怕驚走他們家難得請到的這個好保姆,所以不敢對我動任何騷擾的念頭。我在這一家工作得很愉快,感覺像是他們家的一個成員。所以在這家做的時間最長,直至老先生病重回歸故里,我才離開。

    在深圳做保姆期間算是見識了不少事,開了眼界。例如說,做女朋友也可以成為一種職業。老先生的二兒子,那三個女朋友就是職業情人。這種新鮮事不久以後我在武漢也見到了。

    由於雙陽家中老父親發生腦血管意外,我急急辭掉工作趕回家。父親病情穩定以後,我就到武漢去打工,在一家公司專門侍候高層幹部,給老總和六位經理做飯。這時候喜喜就給我提出來,要我給她兩位親戚妹妹介紹情人,介紹給我的飯主子們做情人。

    「情人是自然認識,悅而生情,怎麼需要別人介紹呢?」我說道。

    「你這死腦筋落後了!」喜喜嚷道。

    工餘有時候就跟喜喜到文化宮去逛蕩,那裡是中老年人聚集消閒的地方。跳舞、打牌、砌麻將、喝茶、嘮嗑,什麼都有,很熱鬧。時候已是秋天,朔風把掉落的樹葉吹來吹去堆散在院子的邊角。對於這些中老年人來說,也已經到了人生的秋天,社會也把他們吹來吹去堆散到這個地方。

    這一年我四十八歲,也屬於秋天的年齡了。然而同樣年齡的同學妹喜喜,看上去卻要老得多。有一回在路邊,一位鄉下女人叫我大姐,向我問路。我說不知道。她就轉向喜喜:「老奶奶,您知道嗎?」你想想:同齡同學,叫一個大姐,叫一個老奶奶,豈不把喜喜氣死了?

    文化宮的這些中老年人,也差不多是喜喜這種模樣,一派深秋的景象:衣服比頭髮還要灰黑,頭髮比臉面還要枯黃,臉面比衣服還要黯淡。因此我到那裡一站,簡直就是鶴立雞群,十分亮眼。於是就有一些老頭想入非非,有想交朋友的,有想婚戀的,甚至有想買淫的。

    其中有一個是工業學院的退休教授。老婆比他還大三歲,實行母氏社會制度,教授的退休工資須悉數上交,只返給他二百元做零用。就這二百元,教授抽最低劣的香煙也得花去一百五十,剩下五十元便到簡陋出租屋去排隊,擦皮鞋。見到我以後,居然「想死了!」問喜喜說:「你那個朋友賣不賣?你給我去說說,如果行,我這二百元裡邊怎麼也得擠出來,香煙不抽也行!」

    喜喜當笑話給我說了這個情況,指指那邊一桌子老人中的一個。雖然當笑話說,我還是疑惑地看了喜喜那張烙餅臉好大一會兒,心裡想:那老頭怎麼敢隨隨便便跟她說這個話呢?他們之間已經熟悉到這個地步了嗎?是以笑話掩飾真意還是把真意化做笑話?喜喜究竟是做什麼的?

    那老頭既然是個教授,算是高級知識分子,怎的品格這樣低下呢!真可恨,把我當什麼人了?剎那間我想起賈瑞和鳳姐,真想也來一場毒設相思局。我向喜喜瞭解教授的家庭情況、夫婦的起居規律,特別是他老婆平常在何處出沒。喜喜也說不大清。我只好算了,想:不值得去費這個心力,還是把他叫過來羞辱一頓吧。就跟喜喜說:「你去叫他過來!」

    那老頭眼角一直在向我們這邊瞟,喜喜一招手,他就起立了,抻抻衣角摸摸口袋,喜出望外的樣子走過來。垂暮之年,垂暮的身軀,彎彎的長長的,像一根癟掉的香蕉。神情不像一個教授,倒像舊時代當鋪裡一個老店員。笑容可掬點頭合腰向我致意。倒是很有禮貌,不敢擅坐。我指對面座位,說坐吧,他才坐下。

    「喜喜剛才向我說了你的意思。現在你自己表述一番。」

    「矣,矣,不好意思!我是想…」他吞吐說。

    「你準備用多少錢買我呢?」我強壓心中的憤怒,盡量裝做平和的樣子問道。

    「是,是這樣的:我, 我錢不多,但我可以盡力籌措。你,你說個價吧好不好?」

    「你有多少錢呢?」老頭要是視神經精細,應該看得出我隱藏著的嘲弄神情。

    「我錢有,只是目前不在我手頭掌握。我會去設法提出來。這應該沒問題!」教授說話流利起來了,似乎恢復了往日在課堂上講課的雄風。說著打開在桌上放著的煙盒,抽出一支叼上,抽出一支給喜喜,又抽出一支遞向我:「你抽不抽煙?」

    我接過來看看,是勇士牌,掰斷它丟地上。他有些愕然,點開了的打火機停在那裡,張著嘴發呆。

    「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教授!抽這種蹩腳香煙居然還想來買我!你知道嗎?把你的房子賣掉,老婆也賣掉,你的人格也賣掉,都不夠摸一下我的手指頭的!你是個教授啊,教書育人的,怎麼滿腦子下流念頭呢?你這是對我的人格的侮辱啊,你不覺得羞恥嗎?」

    教授臉上黃一陣灰一陣,驚愕萬狀地看喜喜。喜喜也一臉尷尬,不知所措。

    我說:「滾吧!」

    教授收起香煙火機放進上衣口袋,像一隻挨了一棍子的臭鼬那樣,一拐一拐的離去。

    從前我沒跟上層知識界打過交道,這天是第一次見大學教授。第一次就崩出「滾吧!」這樣粗陋的語言來,真是不好意思。

    「你的所謂上層知識界是指什麼範疇呢?」悟零居士問道。又說:「其實,關於什麼叫知識分子,各方還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說,光有學歷沒有思想還不能叫知識分子,只能叫知識匠人。」我說:「你那高深的搗漿糊的理念就別來跟我說了!我的意中,凡是大學畢業,在做或做過教授、工程師、醫生的這些人,就屬於上層知識界。你也在其中!」

    不理悟零書獃子的咬文嚼字,我們繼續講下去。總而言之,我從前沒機會相識臭老九們,只那個任煥之算一個。人們在崗時就像一片綠色的樹葉,各自附著在所屬的樹枝上。單位是大樹枝,家庭是小樹枝。下層的綠葉與高枝上的綠葉沒有機會相碰。隨著時間的推移,秋天到了,樹葉紛紛落下。人們從單位退休,離開了大樹枝。許多人死了配偶,或離了婚,脫離了小樹枝。全都成了落葉。風刮過來刮過去,就有可能這片落葉和那片落葉碰到一塊。所以我就有機會認識各式各樣原不相干的人。

    落葉們深陷淒清孤獨,卻還有生命的餘燼,生出各式各樣的心思。恰逢時代更新,風氣開放,一個巨大的中老年人婚戀市場就應運而生了。我不知不覺間也進入了這個市場。我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忘記婚姻其實是存在風險和煩惱的,中老年人婚姻更不必說。過去為著孩子,為著生計,忙忙碌碌打發日子,倒不覺得難耐。現在,孩子長大成家,做母親的就慢慢地成了多餘的人。於是孤獨感油然而生,不知怎樣來打發餘下的歲月,就產生出了或許可以尋個老伴的想法。

    於是在文化宮又見識第二個教授,姓徐。這一個是死了老婆的,不是要買淫,而是想找個繼任老伴。如果說第一個教授給我的印象是委瑣下流,這第二個教授徐先生給我的印象則是酸氣撲鼻。各個社會階層,各個職業,都有自己的性格標籤和形象特點。這第二個教授,正是擔負起了在我的腦子中勾畫出知識分子階層形象的關鍵人物。他給我的感覺是:這是一個步步留心處處謹慎精打細算活得很累的人。從他凸透鏡後面灼灼的眼神和拘謹的言談舉止可以窺知:他好像每時每刻都在抽緊神經對付這個複雜的世界。

    第一次上他家去,他請我和介紹人夫婦吃飯。共四個人,三菜一湯。其中有一個菜是蕃茄炒雞蛋。你猜他用了幾個雞蛋來炒蕃茄?一個雞蛋!弄得好像是蕃茄炒魚籽一樣,要用放大鏡才能看到除了蕃茄還有別的東西!

    那天吃的是中飯,送走介紹人夫婦以後,他和我散步到江邊,亂石堆上坐著。太陽很大,中午又吃得鹹,我口渴死了。他大約也不會不口渴。如果是個瀟灑有趣味的人,懂得關心人的人,不消問,就得去買幾瓶礦泉水或什麼飲料來放著。然而他卻能省則省,摳著這小錢捨不得花。還虛情假意地問我:渴嗎?要不要去買點喝的?我說還好,不算太渴。他就有同感了,認為有共同語言,大發感概說:飲料行業實在是太暴利了!一瓶可樂賣三塊錢,比醪酒還貴,什麼玩意兒!

    坐到太陽西斜,徐教授要帶我回家吃晚飯,說接受我的批評,炒雞蛋要放兩個雞蛋而不是一個雞蛋了。我說不了,你自己吃吧,我要回小姨家喝水去。

    一個有一定物質基礎的男人在喪偶或離異之後,如果三年內還找不到新伴,必定是此人有某種缺陷或性格障礙,交往之前你最好先打個問號。

    在武漢呆了一年半。父親病情不好,我只好回雙陽。

    回到雙陽次月,人介紹了又一個老九,叫勞印袞。這是一個當過官的老九,我叫他勞員外。他喪偶後四年間結婚兩次,離婚兩次。最近位置空出來了,正尋找新伴,於是介紹人把我和他約到一家飯店見面。吃飯的時候我那位當過交管大隊長的堂哥看到了。第二天碰到,堂哥說昨天看到你跟某局長在一塊嘛!我說了事由,堂哥立即豎起大拇指,說那人是:「這個!」說我能攀上這位人物,「有本事!有本事!」

    堂哥的話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這位勞員外方頭大耳一臉福相,只是身材小樣了點,眼睛也小了一點,戴一付金絲眼鏡。他確實條件優越,兩個兒子都有出息,購房別居。老頭子獨住在一套大房子裡,享受著退休後的豐厚待遇。相比於在武漢見到的那兩個老九,顯然這是一個成功的老九。不但學途上成功,業務上成功,仕途上也成功。前兩項成功不算什麼,武漢的那兩個老九也有。真正的成功是處世上的成功。當過局長,確實不容易!因此我就一心一意要嫁給他。十五年前已經錯過一個局長,這一次再也不能錯過了!

    可是細心一點的話,就應當考察一下他的婚史。後來我才知道,他那死掉的老婆比他小十三歲,並非原配。死因據我想,可能與他那過於厲害的性折騰有關。

    原來此人不知從什麼地方學到一種邪論,叫「固精長壽論」。又學到一種邪功,叫「淫樂至上功」。又要固精又要淫樂,你想想那該怎麼整!

    固精長壽論和淫樂至上功均源自於魏晉時期的性壽學。魏晉人最講淫樂,又最重長壽。說:水不可以流出來。流出必減壽。不流出就可以轉化成補腦之氣,增加壽命。那麼,戒女色不就可以當壽星了麼?那又不然。女色不但不能戒,而且要勤耕作,採陰補陽,把女方的精氣採來補益自己的身體。這就需要煉功和講究房中術。要煉到收縱自如,弱入強出,意到而實不至,興盡而流不奔,及時收兵。長期堅持,百歲可得。

    勞員外深信此論此功。他的目標是至少活到九十九歲。這麼好的世界,這麼好的生活,怎肯別去?古代帝王想長生,勞大員外思不老。古代帝王信丹術,勞大員外靠練功。他每天都要練功兩次,做那個事十餘次,而堅持不開閘放水。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上床,睡了一通再談別的。吃過飯又來。晚上則根本就不讓休息,不斷地採陰補陽。他自己採得累了才下來,一下來就鼾聲如雷。一會兒醒來又上。如此者七八。有時候他禁不住決堤了。決堤之後便痛悔萬分,躺在那裡自言自語不斷地檢討。從那以後,他摸清了徵兆。一出現徵兆,他就會嘎然而止,鳴金收兵。

    我詢問他開始練功的時間,剛好是在比他小十三歲的那個老婆死去的前兩年。我猜想這兩件事必有因果關係。那樣折騰,誰受得了?後來那兩次婚姻顯然也是因為這件事而破裂的。

    後頭那個女人叫陶桃。結婚五天,受不了啦,限制最高消費:三天一次。員外不得不答應,卻做不到。減到一天三次都難,三天一次哪受得了?陶桃大驚,伺局長上廁之機,閉關閂門,連夜收拾行裝。任憑局長怎樣叩關求情,就是不納。天未明,即電話呼出租車。兩手挾抱箱囊,腳下還左踢右踢滾著一隻捆得扎扎實實的竹簍,破門而出。員外在後邊追著叫,她頭也不回,上車絕塵而去。正是:……左手挾囊右提箱,腳下滾著一簍筐……當年日機來轟炸,逃難不過如此般!……

    隨即委託律師辦離婚。從結到離,前後不足一個月。

    我不知道這是個深淵,只想著他的地位和經濟條件,一心一意要嫁給他。既如此,陷入就是不可避免的了。那天請我到他家去吃飯。準備了兩瓶葡萄酒,把我灌得酩酊大醉,就開始了。我久曠,酒意倦意一起襲來,像一具石頭人向意識的深海沉下去,昏然入睡。然而他哪裡會讓我入睡?此人從來不考慮別人的需要和感受。他就是世界,他就是一切。「萬物皆備於我矣!」全世界都得服從他的需要。他把女人當做奴隸,自己是奴隸主。奴隸想睡就睡了?那奴隸主怎麼辦?不行!老傢伙簡直是個惡魔,那天下午連到夜晚,他就像輝瑞公司的萬艾可實驗室裡一隻公鼠,跳上跳下沒有停歇。有誰體驗過倦極困極萬分想睡卻又一直被人當肉丸揉捏的難受勁麼?

    從那以後我就不肯在他住處過夜了。儘管這個人也有他的優點:慇勤體貼,百般侍候,從來不用我做什麼,飯菜都是他做好端到我手上的,連我換下的衣服都是他洗。然而那事實在是受不了。他總是在我廠裡快下班的時候兩次三番地來電話叫,或者乾脆到我廠門口來等著。我盡量找借口推托,實在推不過了才去。三四天才去一次。當然,去了總是免不得當一回肉丸。當完就走,決不久留。他挽留、求情、威脅利誘、咒罵、發誓,都沒用。我不久留,保命要緊。我說,讓你折騰下去我至少減壽十歲。弄不好就跟你那前妻一樣,嗚呼哀哉。我休息的日子,他就到我家來。不管時間環境合適不合適,青天白日的,來了就進入我的房間關門,把我往床邊推搡。我說:「你簡直是個畜生,這種水平還當局長!你是怎樣爬上那個位置的?你可以當局長,我早就可以當部長了!」我掙脫出來,過了刻把鍾進去看,發現他居然在翻我的抽屜!相片、信件、本子,包括各種零小物品,都翻檢出來堆散在床上。這個人疑心病特別重,平常說話總在偵查我的過去。同樣一個問題他會今天問一次,過幾天又冷不防問一次,再過幾天又問一次,看看你前後的說法是否一致。今天翻檢抽屜,正是偵查的繼續。我早就不滿,今天見到居然動我的抽屜,火氣再也壓抑不住了,罵他是小人,是混蛋,是克格勃!「我明白了,怪不得你會當上局長!沒有曲裡拐彎的心思怎麼會當上局長呢?」我說。他木雞一樣站在那裡,垂頭說:「還從來沒人這樣罵過我,還從來沒人這樣罵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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