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壇記 第1卷 5 新寡少婦陷空淵 老滑巨鴉啄其虛
    我就像一條奄奄一息的美人魚,在武漢幾乎是被人抬下火車,抱上汽車的。直接開到了霍卜常的老家瀘縣。他離家時還是個大活人,回來卻成了裝在木盒子裡的一袋粉末,靈魂夾在一個十八寸相框裡邊,睜著一對傷感的大眼睛。

    在霍家的大廳籌辦了追悼會。中間是卜常的遺像,放大得跟真人一般大小。兩旁豎著數十個花圈,壁上掛滿輓聯。

    那是追悼會的前一夜,我和幾個妯娌,以及卜常的妹妹,為他守靈。夜深人靜,她們怕我撐不住,叫我到樓上房間休息。我上去躺下不久,忽聽樓下亂聲,二妯娌喚道:「大哥,別嚇我!」

    我急忙下樓看,只見花圈全部倒地,輓聯掉落,一片狼藉。連遺像也歪斜一邊。妯娌們驚恐萬狀地說:「剛才一陣狂風刮得我們睜不開眼,汗毛直豎!吹成這樣!」我一聽也起了雞皮疙瘩,說:「我在樓上沒感到有風呀!」她們說:「我們隨即出去看了,外邊一點風都沒有!」

    這事很古怪,有點像是卜常的陰魂在發脾氣。翌日人們議論說,他放不下年輕的妻子和幼小的孩子啊,放不下年老的父母啊,放不下他正在開創的事業啊!他掙扎著不肯到閻羅王那裡去,和牛頭馬面打了起來啊!

    後來我又想,是否有什麼事情觸犯他了?曾經懷疑是因為眼淚滴在他臉上。但那淚正是妻子的真情呀,他應當喜歡、感動才對。忽然有一個念頭冒上來,頓時毛骨悚然:是不是因為居喪期間我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

    當然,按照時間次序來說狂風起時那件事還沒有發生。但在鬼神世界裡時空順序是與我們人間不一樣的,鬼魂能夠看到我們排在後邊的事。

    什麼事呢?——我在卜常死後不久就失節了!而且是失身於一個老頭子!此事是我心的深處多年無法抹去的污點。

    當然我不是要從一而終,我不吃封建倫理那一套。可是,我們做人處事還是應該有一定的格式,一定的講究呀!例如說,國家有什麼喪事了,要搞個全國哀悼日,期間不准做什麼什麼,就是必要的講究。同樣道理,女人死了丈夫,雖不能要求她長久守寡,但在一定期間內還是不宜與別的男人睡到一起的。這是對死者的尊重,不管他地下有知無知。也是對自己的尊重,內心的安寧。

    至少,應當守七七四十九天吧。人死後要是真有陰魂,這個魂是會在他生活過的地方繞飛數月才離去的,我想。

    然而我在卜常死後才四十天就和一個老頭子住一個房間了,接著睡同一張床了!

    那老頭是卜常公司裡一個工程師,霍家的朋友,叫任煥之,比我父親還大一歲。道貌岸然,和藹可親,有君子風,甚得眾望。給我印象尤其好。我新寡,傷心欲絕,終日以淚洗面。尤其當見到卜常的兄弟和他們的妻子成雙成對,感情深篤時,就不免觸景傷情,哭泣不止。那個任煥之就適時地出現在我的近旁,勸慰我。說怪不怪,他一來勸我就不哭了,心情似乎就好些了。這也是異性相吸的道理,何況這是個有老年魅力的男人。霍家人讓我哭得沒辦法,他們見任煥之一來我就止哭,此後遇到我哭時,就打電話把他叫來。

    這對我可不是好事,就好像你在一個齋戒中的尼姑旁邊放一卷豬油麵餅不是好事那樣。有誰研究過剛剛喪偶或剛剛離異的女人的心理狀態麼?那就像一隻空了一半的雞蛋,脆弱而亂糟糟。又像一個氫離子,電子沒了,只剩原子核,極不穩定。我的男人沒了,整個身心空缺一半。只有了陰,沒有了陽,無論心理上生理上都出現了空洞。這時候你弄個男人來放在我旁邊,不正是尼姑蒲團旁邊的一卷豬油麵餅麼?儘管那男人已經五十八歲,也是一個男人嘛。而且,年紀大的男人有一種穩重老練的風度,在某些方面比小伙子更具吸引力。

    這時節,霍家以外一般的男人,年輕的男人,是沒機會出現在我近旁的。只這個任煥之有機會。他是霍家的朋友,有出入之便。此外,年齡也是一張通行證,人們對年紀大的人容易放鬆警惕,就像對老爐子裡的餘燼容易放鬆警惕那樣。所以霍家就讓他出現在年輕新寡的媳婦近旁了。

    實際上有些年高望重的男人比年紀輕的更壞,更危險。任煥之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老實,他在勸慰我的同時,早已開始做光。就是《水滸傳》王婆說的那種做光。從他含笑定定地看我的眼神裡邊我就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勸慰本身就是做光。只要能走到我的近旁,這光就有一分了。聽他勸說而不是厭煩,這光就有二分了。勸慰有效,這光就有三分了。形成依賴性,霍家人要求他來,這光就有四分了。

    有一天我又哭,霍家人又打電話將任煥之叫來。來了以後,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三尺之外的沙發上,而是等霍家人離開之後,立到我的旁邊,舉指揩去我掛在臉頰的一滴眼淚,接著撈一記我的頭髮。這是一個明顯的做光動作。如果對此我表示反感,做出拒絕的反應,按照王婆的說法,「此事便休了」。然而我並沒有瞪他一眼,推他一把,拂袖離去。於是,「這光便有五分了」。他更加感到事有可圖,急切難耐。我甚至聽到他喉嚨裡咕嘟一聲在嚥口水。

    接下去光級再增加又能怎樣?在霍家能怎樣?任煥之苦思冥想,終於制訂出一套整體計劃:出差,將我帶出去旅行。他暗自給這個計劃取名叫「西門慶計劃」。

    這計劃首先須徵得我的同意。如果不同意,「此事便休了」;如果同意,「這光便有六分了」。他說:「我由於業務上的須要,將出差一趟。你不如跟我出去散散心吧。你看怎麼樣?」

    我驚異地瞭他一眼。「為什麼?」問道。

    任煥之大約是讀過韓非子《說難》的,知道該怎樣去說動人家。總不能直截了當說「為了把你帶出去咱們搞腐化」吧。要把自己真實的目的隱藏起來,要研究對方的心理,投合對方的需要。對方的需要倘若屬於隱秘的不光彩的,還不能點破,裝做不知道。要尋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為對方這種不好明說的需要披上一塊遮羞布,讓對方心安理得,同時讓對方相信:這事是符合其利益的。因此他很聰明地說道:「我是想,你這樣在家悶下去可能會憂悲成疾。最好換換環境、空氣,出去旅行一番,這會幫助你從悲傷的情緒中解脫出來。你還年輕,來日方長,不可把身體弄壞了!」

    他說的好像有道理。可是,可是,合適嗎?跟一個老頭子孤男寡女地旅行,人家會怎麼看?還有,霍家人會同意嗎?我低頭思忖,向他抬一眼。

    任煥之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立即猜出我在想什麼。他進一步做思想工作,說:「我和你是不同輩份的人。咱們就像父女,父親帶著女兒旅行是正常不過的事。誰都知道我是個道德高尚的正人君子,一貫政治表現先進,生活作風正派。領導和群眾都信任我。我實在只是利用出差之便,出於真誠,幫助一個特殊情況。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是胸懷坦蕩的!至於霍總他們家,我去說。」

    下一步就是說動霍婆和老四了。這一關是不容易的。霍婆積年見事,思想老舊。老四政壇歷練,閱人無數。他們怎麼會同意讓年輕新寡的媳婦讓一個老不死的帶走,在他們的兒子兄弟死去還不足一個月的時候!任某知道這一關最難過。如果通不過,「此事便休了」。

    如果通過呢?「這光便有七分了」。任煥之利用三天三夜時間冥思苦想做了精心準備。最宜敲打的是哪個部位?對方最在乎的是什麼?最不想要的是什麼?我該怎麼說,霍婆老四會怎麼想怎麼說。如果對方那樣說,我又該怎麼說。在心裡反覆演練推敲。於是鼓動他那三寸不爛之舌,開始向第七節台階爬升。

    一天,我哭,他來。勸住哭以後,他走入霍家小客廳,霍婆老四都在。他牙縫絲了一聲,坐下說:「呀,怎麼辦呢,老這樣哭也不是事!會哭壞身子的。幸好有我在,還可以開導開導她。可是,最近我要出差去。」

    霍婆一聽緊張起來。「出差多久?」問道。

    「半個月吧,或者更長。」任煥之說道,窺探一下老四的表情。老四聽此也現出煩悶的臉色,開始掏香煙。

    「呀,那怎麼辦呢?」霍婆發愁道,「這人也真會哭,哭起來沒完沒了。任誰怎麼勸都沒有用,幸好有你勸她。真靈,你來勸她就不哭了。一聽到她哭,我也鼻子發酸,暗地裡也跟著哭。你不只是勸住了她,實地裡且是勸住了我。我家現在離不開你,你不要出差吧,有事叫別人去做,好不好?」

    霍四專注地看了一眼任煥之,點起一支煙抽著,等他回答。

    「這次差事別人是代替不了的。我要在武漢和日本人談一個項目。」任煥之說。

    「要不讓嫂子回雙陽工廠去上班吧。」霍四轉頭和母親商量道,「回到工作中去可能對她的精神有幫助。」

    任煥之聽了這話,那顆色心一下子就往深淵沉下去。如果真聽老四這個餿主意,「此事便休了」!

    幸好霍婆表示反對,說:「按照我們老家的規矩,女人必須經過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踏進娘家門!」

    一聽這個話,任煥之那顆心升上來放回老地方。他知道老四這個餿主意無論如何是行不通了。卻反話正說,故意裝做站在老四一邊,勸霍婆說:「老規矩也可以變通嘛!況且我們現在是住在縣城,不是住老家鄉下。霍書記這個辦法可以考慮,回到工作中去可能對小江的精神恢復有幫助。」

    「那怎麼行!」霍婆斷然叫道。她一向是個有主見有決斷的女主人。

    任煥之決定繼續攻打這個堅不可摧的信念堡壘。他說:「目前的形勢,要抓主要矛盾。毛主席說,主要矛盾解決了,其它矛盾就迎刃而解了。要分清重點和非重點。重點是什麼?」他昨天夜裡已經確定這個最該敲打的部位。他鄭重地停頓一下,看看霍婆,又看看老四,加強語氣說下去,「重點是什麼?是孩子!是霍總留下的這個血脈,你們霍家很重要的一支脈系!而這個孩子的能否健康成長,關鍵是看媽媽,看小江能否擔當起養育孩子的重任。所以現在矛盾的主要方面是什麼呢?是小江的身體健康!能保持身體健康,就能帶好孩子。倘若憂悲成疾,身體垮掉,則你們霍家的這個孫子怎麼辦?你們很難代替母親養好這個孫子。你們頂多只能給他一口飯吃,至於母親的作用你們是代替不了的。不僅如此,某種情況下小江還會成為你們的負擔。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幫助小江擺脫精神困境,轉移注意力。如果一直悶在家裡,不斷地哭,身體不生病才怪。所以霍書記說的,讓她回雙陽工廠去上班也是個辦法。」

    霍婆忽然得了主意:「讓她跟你出差去,你把她帶出去散散心怎麼樣?——只不知她願意不願意!」

    任煥之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他想跳起來喚烏拉!

    然而,要是真的露出喜悅之色,那恐怕「此事便休了」,因為老四臉上正露出疑惑之色,極其專注地看他一眼。他十分知道此時該怎麼表現。他連連擺手說:「啊,那不不不!我怎麼可以!」

    「就這麼定了!」霍婆拍板說,「你一走,遇到她又哭,誰來勸她?你不知道,有一次夜裡嗚嗚的哭得我心裡發毛,想打電話叫你來,又怕過於打擾。真的是除了你來勸,誰也沒辦法。你說得對,現在最重要的是保住她的身體,讓她帶好孩子。萬一她出什麼事,我這把老骨頭有能力帶這個孩子嗎?他的叔叔嬸嬸們也已經夠忙的。」說著看了老四一眼。

    任煥之顯出十分為難的樣子,看著老四,準備再說點推拒的話。正張口,不料老四止住了他,說:「就按我媽的意思辦吧。先讓媽去與嫂子談談看。如果行,咱們再商量一下。」

    接下去一層障礙物是任煥之自己的妻子。老頭子帶著一個年輕寡婦出差,這算怎麼一回事兒?任婦肯定要有想法,除非她是個木頭人。任煥之知道這層障礙也不可掉以輕心。如果夫人想不通,故意搞破壞,也非常可能「此事便休了」。為此任煥之又想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裝做煩悶的樣子對老婆說:「呀,霍老太太真是老糊塗了:叫我帶著她的媳婦小江一起出差去!說怕她哭起來沒人勸,又說怕長久下去小江身體會垮掉,小孩沒人帶。我說這怎麼行呢?不便啊,我怎麼可以帶著一個年輕女人出差呢,別人會怎麼看?多數人知道我一向的為人,但若有少數個別的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背地裡說三道四的,也怕有損於我一世的清名。我想我應當避嫌。可是再三推辭不過。你知道,霍老太太是一個固執己見的人,一旦拿定主意推土機也挪她不動。所以我的意思,是來與你商量一下,叫你一起走怎麼樣?你一起走這個事情就沒有一點瑕疵了,各方面都照顧到!」

    任煥之在拋出這個方案的時候就像孔明在擺空城計,心裡其實捏著一把汗,嚇虛虛的。倘若夫人真的要同行,那不「此事便休了」麼?

    幸好,夫人笑著回答說:「哎,你知道我是天底下第一個專會暈車暈船的人,也知道我是天底下第一個懶人。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麼?讓我想想再決定。」

    夫人最終還是決定服從自己愛閒喜靜的習慣,不去摻和那個舟車勞頓。任煥之直搖頭,對此表示莫大的遺憾和無奈。

    他決定提前走,第二天就走。夜長夢多,倘任何一方反悔,「此事便休了」。三十六計,快走為上。他說,湖北宜昌某某經理打電話來催。

    送行的場面非常熱烈,霍婆、老四及霍家幾兄弟妯娌都來了,還有公司方面的人好幾個。任夫人也來送行,手裡捧著一條圍巾追出來,像捧著一束鮮花。任煥之嚇一跳,以為她臨時改變主意,要跟著走呢。她把圍巾交到丈夫手裡,說怕回程天氣冷下來了。任煥之感動得眼淚水差點湧出來,連說好太太,好太太!任高工西裝革履,鮮紅領帶,斑白頭髮,正是成功人士的典型形象。臉上一派春風得意,他知道他的人生成功是多方面的。這一回的成功則包含更加微妙的內容。不但做光已經做到了八分,而且這做光還是以道德高尚、光明磊落的格調出現的。

    任夫人把圍巾交到丈夫手裡的時候還問:「小江,你衣服有沒多帶些?」我答帶夠了。不知為什麼,眼睛卻不敢與她相對,臉皮訕訕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輪船已過萬重山。一江上的美好景致的確給了我比較好的精神治療,我感到自己在逐漸擺脫泥潭般的心理狀況。任煥之的說法也不無道理,出來走走對我的身體健康有好處。我坐在船邊觀賞兩岸變幻著的自然美景,他則慇勤地圍著我轉,端茶倒水,介紹景點,或坐下來跟我講他的人生,他的成就。我看他的模樣,十分像滿清時代一個八旗老爺擎著一隻金籠子在逗他捉到的一隻金絲雀。他自豪地向我展示他的學識,他的智慧。談到了韓非子的《說難》。說著說著就提到了與霍婆老四的談話,提到如何與「我那個老太婆」耍空城計,當時如何捏著一把汗,「如果她真的要一起來,此事便——」,開心得哈哈大笑。我不禁正色說:「呸!原來你把我帶出來是一場陰謀啊?你想幹什麼?」他吃一驚,知道不小心捅破一層心理外衣。趕緊修補,說:「沒有沒有!我的確是為了替你的身體健康著想!只是,那也需要使用一點談話技巧嘛!」

    第一站是在宜昌下的輪船。立即就在先吃飯還是先住店這個問題上發生分歧。我肚子餓了。一個月來這是首次感到餓,胃口大開。然而任老頭卻一點也不餓。他堅持要先住店。我想這是男人女人經常發生的爭執。到一個地方,下車伊始,女的通常是要先吃,男的卻總是要先住。最後只好聽他,畢竟他是主人嘛,並且,men first !於是來到一家旅館。任煥之叫我靠邊站一點,他自己去到櫃檯前。「要一個房間!」他說,拔出鋼筆取過登記冊就填。服務員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大姐,接過表格瞄了一眼,問:「女的呢?」任煥之往我這裡一擺頭,說:「諾!」服務員正要開房號,忽然停筆抬頭,問:「請出示結婚證!」

    「住店要結婚證呀?」任煥之大叫一聲,幾乎暈過去。

    「你是裝糊塗還是老糊塗?」服務員說,「或者,乾脆就是洋糊塗,外國人!」

    任煥之雙手按按上口袋,又按按下口袋,萬分尷尬地說,「呀,呀,那,那就開兩個房間吧!」服務員萬分疑惑地看著他,弄不清他按口袋的動作是想找香煙客氣一下呢,還是想找錢包行賄,抑或是在尋找忘了帶的結婚證。

    第二站荊州,仍然是結婚證問題。這把任煥之弄得十分煩惱。這樣下去,西門慶計劃不是要泡湯了麼?到了武漢,急中生智,忽然想起大街小巷牆頭到處寫著的辦證廣告。很難看的字寫著「辦證1234567」,難看得跟狗屎一樣。在任煥之看去,武漢牆壁到處塗著狗屎。他一向是非常反感的,納悶政府對這些污染市容的造假渣子為何不打擊。卻沒想到,有一天這些渣子居然成了他的希望之星!他按照電話號碼撥過去,按照對方的指示到市郊結合部一個很遠的地方,蹲在滿是雞屎味的牆角落與渣子討價還價。往返了幾個來回,終於辦出一份任煥之與江月白的結婚證!在這個證裡邊,他把他的年齡往下拉幾歲,把我的年齡往上提幾歲。

    拿到證以後,立即挪窩,搬到另一家旅館。當服務員帶路開門時,我還不知就裡,問:「就一個房間嗎?我們是要兩個房間的。」服務員看看任煥之。任煥之說:「算了,一個房間省些錢。反正有兩張床。」提到錢的問題我就開不得口了。一路上吃飯住店都是他花錢,這時他要省錢我還能不讓他省麼?

    我的腳步再三猶豫,幾乎抬不進去。在宜昌、在荊州,以及在武漢這幾天,分開住的時候,他到我房間來坐,已經把光做足到九分的模樣。這一住到一起還能有好事嗎?然而沒辦法,這門檻前也是我自己一步步走來的,並非全是別人的原因。到這一步,不進去又住哪兒去呢?

    幸好,進了房間任老頭並沒有大開殺戒。到底是近六十的人了,沒那麼急不可耐。到底是個知識分子,沒那麼粗魯。到底是個正人君子,沒那麼赤猴樣。模範公民、先進分子當慣了的,內心有思想鬥爭。要撕下戴慣了的面具也不是很輕鬆的事。他責備自己:「怎麼會變得連我自己都不認識了呢?怎麼會是這樣啊?這是不應該的!要對得起霍家人的信任!要對得起歷來大家對我的評價!」。決定「狠鬥私字一閃念」,懸崖勒馬。人有時候就這樣:真正舉起刀的時候卻猶豫了。所以前半夜他什麼事也沒做,表現得非常正派。

    然而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啊!任煥之只正派了半個夜晚。輾轉反側到午夜,開燈,爬起來坐到我的床邊,跟我說話。他說睡不著,他有失眠的毛病,「況且有這麼個可愛的你近在咫尺,更加睡不著了」。「你真美!」他說。(又來了,男人對女人的讚美:你這塊肉看上去真新鮮!)說著那雙肉都都的手就向我的手背摸來,捏住。另一隻手則伸向我的臉龐。

    我不是個草木女人,我也是個體內流動著大量雌性激素的女人。經過人生不幸的大衝擊和三十多天的居喪,這雌性激素無論從構成上說還是從數量上說,都達到了新的水平。老頭子的手一碰,立即就讓我的血液產生激流般的反應。然而我也是個有良知有羞恥感的女人,我彷彿看到卜常的眼睛在嚴峻地注視我。我臉白心跳,不是臉紅心跳。畢竟這是第一次處在不正當關係的氣氛下。生理的反應與內心的掙扎交錯在一起,使得我全身堅硬,失神地望著無物,好像是一具死屍。彌留狀態中只彷彿聽到老頭子在說什麼。後來他的手繼續探索,終於使我頓時醒了過來,羞恥感和正義佔了上風,將他的手推開,說「你走!」

    任老頭退回他自己的床上。不急,他知道獵物已經籠住,早晚的事。魚鉤已經咬在那裡,你順勢慢慢地拉,就上來了。要是用力猛拽,倒可能跑掉。

    床頭倚了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又起來倚床頭。說話了:「我實在喜歡你。現在床對著床,是個好機會。我得到快樂,也給你快樂,有什麼不好?」

    我沒說話。後來他又躺下了,關燈。黑暗中我慢慢地恢復知覺,內心的鬥爭以另一種方式呈現,柔和的方式。生理的渴求慢慢甦醒,畢竟幾個月沒接觸男人了。我想起吳麼車的話,他說他能來勢二十分鐘至半個小時。真有那麼回事?

    內心的魔鬼在黑暗中升騰。當任老頭再次坐起倚床頭,說「我尊重你,我不會強迫你。你什麼時候想通了,我什麼時候過去。」時,我終於說出了此生最為可恥的一句話:「那麼你過來吧。」

    沒辦法,我是一步步被人驅入一條墮落的狹道的,就好像一隻動物被人設計引誘、捕捉並使它暈眩那樣。

    當他開始拆除我的第二道圍牆時,我驟然一驚:懷孕了怎麼辦?立即推開他的手:「不行,我怕懷孕!」

    正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人費盡心機制訂了「西門慶計劃」,卻沒想到準備避孕措施!他跪在床上,痛不欲生,左右開弓地連連打自己嘴巴:「老混蛋!怎這樣糊塗?該死!怎這樣糊塗?」

    第二天他去買了一大袋避孕藥品和器具,任我選用。於是當天晚上,一個年近花甲的老頭和一個三十一歲寡婦做了一次動物界最骯髒最無味的事。他是個陽萎症患者,只來得及把髒東西流在我的大腿上。

    「怎麼回事?我和我老婆不是這樣的呀!」他氣喘吁吁躺在那裡,滿頭大汗,面孔扭曲,如同一隻受傷的海象。我則像個被逮住的犯罪分子,懊悔和羞愧得幾乎想在地上找一條縫隙躲進去。

    第二天他去買了大力丸吃,也沒用。大力丸對潛意識層面上的陽萎沒用。

    他在與一個日本人談生意,什麼項目。請日本人吃飯。那日本人見到我就像一隻獵犬見到一隻兔子那樣,鼻孔直吸溜,兩眼圓睜,反而對他的生意談判對像不感興趣。此後兩天,那日本人一直纏著我們轉,一會兒到我的旁邊,一會兒到任煥之旁邊,好像一隻狗顛過來顛過去,這邊聞聞,那邊嗅嗅。我看到他們在劇烈地談著什麼,眼光往我這邊瞟。不會是把我也當成貨物,當成項目吧?我疑心起來。果然,一天早晨起來,任老頭跟我說:「我在和日本人談一個大項目,簽不下來。日本人說,要和你談一談再決定。你今天就跟他談,讓他在這上邊,」他指著一份文件,「喏,這裡喏,讓他簽字。」我驚駭了,說:「這上邊是什麼,我又不懂。怎樣跟他談?」姓任的說:「不需要你懂,我已經跟他談好,你只要叫他簽字就行了。你還可以向他要一筆佣金。」

    「我怎樣叫他簽字呢?他要不肯簽怎麼辦?」

    「你想辦法。你會有辦法的。什麼辦法都可以用,目的只有一個:讓他簽!到時候我會給你好處的。等一會兒我要出去辦事,你在這裡等他來。」

    我明白了,他是想把我轉讓給日本人,或租用給日本人,換取他的商業利益!

    他一出門,我立即收拾東西,直奔江邊碼頭。等到下午任煥之與日本人扭打在一起的時候,我已經在開往雙陽的輪船上了。對著兩岸青山和渾濁江水,我心潮起伏,羞愧難當。我非常後悔這一次不明不白的旅行和人生迷失。今後怎樣生活,怎樣做人,我得好好地重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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