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壇記 第1卷 4 撒手塵寰紛擾路 留下肝腸寸斷人
    霍卜常釋放以後廠裡要他回去上班。他不幹,他恨死了,決定辭職「下海」,做生意去。我一聽說「下海」,怎麼也不贊成。我們是陸生人,岸上生活慣了的,認為還是國營企業穩當。他便想方設法來說服我。說了幾天,沒效。竟把他們縣的經濟開發部周部長搬來,給我做思想工作。他們縣看上霍卜常的能力和社會關係,決定與他合作辦一個公司,卜常任總經理。周部長開著轎車來雙陽市住了幾天,專門往我的耳朵灌輸男人在外妻命有所不受的理念。

    要是聽我的話,霍卜常不會死。

    他們大概是做藥材和名貴花木方面的生意。業務開展順利,還交了一些香港朋友,把生意延伸到了境外。他們決定和港商合作在廣東省韶關辦一個項目。那天霍卜常帶著一隻皮箱要到韶關去,皮箱裡有兩萬元現鈔和數千港幣。

    他要走的那一天,不知怎麼的,早上起來我的兩隻眼睛就成了泉眼,淚水止不住的往外冒。整個人沒心沒緒的,胸腔裡好像有一個黑暗無邊空虛無物的大洞。這個洞折磨得我什麼事情也做不下去了,後來就乾脆坐地上哭泣。霍卜常說:「你這是怎麼的啦?往時出門沒見過你這樣嘛!」我還是哭泣,他忽然說:「我今天要出門,你這樣子好像不吉利。要不今天我就不走了。你把我也弄得心煩意亂的!」悶了一會兒,去把已經放在門邊的皮箱提進來。

    這時我心裡也已經好過些,立起來開始做事。給他泡上一杯茶。卜常喝完茶卻又改變主意,說:「我還是去吧,與香港周先生說好了的。你大概是上次我勞教時,夫妻離別留下的後遺症,需要進行心理治療。」

    然而他自己好像也有心理問題,走得並沒有往常爽快。還特地去看我媽媽,說這麼多年都沒孝敬丈母什麼東西。把媽媽帶到街上,給她買了許多吃的穿的用的,然後才上車去了。

    我不迷信。迷信的話小時候就不會到處去看死人了。但回首過去,有些事情的確解釋不清。好像存在一些科學尚未探索到的領域。霍卜常走後,在噩耗到來之前的一個星期,每天晚上我都做同樣的一個夢,夢見卜常來到我的床邊,對我說:「阿月,你快點來。再不來就見不到我了!」

    那時候兩萬元算巨款,五千港幣也希奇。卜常要是知道冶容誨淫慢藏誨盜的古訓,就應該格外小心地保管這些錢。

    他這個人,別的方面都精明,唯獨不懂得冶容誨淫慢藏誨盜的忌諱。家有冶容的妻子,就不應該請朋友來家作客。他卻廣交四方,經常帶朋友來家吃飯!其中有一個朋友,頭天晚上來吃過飯,第二天上午又來了,說找霍總。這個人是外地的,來雙陽市做生意,住旅館裡。卜常也將他請來作客。我說老霍不在。既然是昨天來吃飯的朋友,只好讓他進屋。其實他也知道老霍不在,不在才來的。他想憑著高大俊朗美於霍氏的外貌來鑽空子,勾引或強暴我。坐下以後開口就稱讚我長得美。

    我們中國女人歷來對於來自男人的稱讚都保持警惕。近年由於風氣開放,警惕性放鬆了。這是不應該的。國情不同。西方男人說「你很美」多半出自紳士傳統,可以解讀為:上帝把你製造得像個藝術品!中國男人說同樣一句話則多半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那意思通常是說:你這塊肉看上去真新鮮!

    我是有警惕性的。歷來對於誇我美的人,我都不預應答,只疑心地回他一眼。霍卜常引來的這個狼朋友見我沒接茬,就開始東拉西扯找話說。記不得說到什麼詞了,我似乎是覺得太冷落客人也不好,就隨口應了一句,說我們廠有一個職工的女兒離家出走到廣州去了,才十六歲,父母著急得了不得。那傢伙就趁機往性的話題上拽,說那姑娘肯定是享受快樂去了,情竇初開,是想要的。又說,開初她肯定受不了,你都不知有的男人那東西有多大,特別是外國人。不過,適應一段時間就好了。「我的也很大!」他說。我見越說越不像話,就正色說:「你找老霍究竟有什麼事?我可以轉告。現在你可以走了!」他說:「沒什麼事,我是衝你來的!」說著站了起來,向我靠近。我見大事不好,當機立斷往陽台上蹦。

    蹦到陽台,我知道自己安全了。若在陽台上發生撕扯,對面窗口或樓底下是會看到的,緊急時我會呼救的,料他不敢到陽台上來。那傢伙在屋裡急躁地轉了幾圈,像一隻無可奈何的狼。最後坐了下來,勸我進去,「沒事的,進來吧!別總站著。站著很累。要不你進來拿一把凳子出去。」我說:「你應當懂得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你走吧!」他說:「朋友妻才更有味。我不錯的,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天不知地不知,只有我知你知。」我說:「你快走!一會兒老霍就回來了。我兒子也快放學了。」他說:「老霍今天去南溪,晚上才能回。你兒子放在外婆家。這我都瞭解清楚的。」

    我的確是站得累了,但我知道無論如何不能進去。他在那裡守株待兔就是希望我站累了,或心志活動了。這樣對峙了一個半鐘頭。

    忽然有人喚門,是霍卜常的同鄉好友蘇格蘭。他有事來找老霍。我一聽是他的聲音,大喜,急步闖過房間跑向前門打開,說:「來得太好了!太好了!救了我一命!」蘇格蘭進來,問怎麼回事。那傢伙夾起手包,像夾著一條尾巴,急急溜了出去,速度比黃鼠狼還快。

    晚上霍卜常回家,我把他臭罵了一頓,規定以後不許帶朋友來家。這位總經理一聽,翻身就往外跑,直奔那姓褚的色狼住的旅館。早跑掉了,退房走了!

    那人最終還是沒有跑掉。霍卜常不放過他,半年以後在宜昌市找到,雇兩個人打了一頓,幾乎把他廢了。

    現在想起來,光是把霍卜常臭罵一頓是不夠的,應該對他進行教育,由冶容誨淫引申到家有美妻不宜邀友,再引申到慢藏誨盜財物須不露眼。但我和霍卜常都讀書不多,那時連我都還不知道有誨淫誨盜這句話。這句話是後來我向悟零居士敘述人生經歷時他所作點評中的一句。

    霍卜常到達韶關以後住在工商局招待所裡。我們知道,旅舍有星級、無星級、負星級之分。招待所一般是屬於負星級,以簡陋廉價為主旨。你帶著巨款,安全第一,就不要省那幾個錢呀,住星級去。他卻住招待所!開了一個房間,無窗,牆的上部留空,隔以竹欞通風。門鎖當然也是最次的。更要命的是,他還把財物露眼了!和服務員、旅客七搭八搭。有一回談到外幣,人說想換點外幣。霍卜常說我有港幣,當即開箱把港幣拿出來。下午他外出。當天傍晚隔壁房間兩個客人就退房走了。霍卜常直到第三天為著要買什麼東西才打開箱子取錢。哪裡還有錢?連零鈔都拿走了!

    霍卜常當時就感到心臟一陣痙攣。報案。報案有什麼用?整整兩個晚上不能入眠,從腦袋到心臟到血管到內外分泌系統都天翻地覆。

    悟零居士聽到這一節,若有所思地插話說:法律在審判偷盜者的時候應當按間接殺人罪論處!

    是的,我覺得居士的話很對。所以人們都對小偷恨死了。文化大革命期間,1968年,武漢某學院的學生夜裡抓住了一個入室盜竊的小偷,把他捆綁在桌子腳上,大熱天不給吃不給喝,誰都可以上去踹兩腳。三天,死了。學生們還把屍體拖出去扔在校門外,像扔一條狗那樣。那樣做太過分,不人道。但從另一方面看,又覺得解恨。偷盜者殺人,人何不可以殺之?

    霍卜常兩夜失眠,第三天早晨起來,往外走,想去問問公安派出所。走到門前花壇那裡就不行了,向服務員喚一聲就歪下去,倒地上。招待所的人急忙跑過去扶,哪裡還扶得起來?找來一輛腳踏三輪車,抬抱上,向醫院踩去。車上卜常還來得及說出最後一句話:「3685,周文俊,電話叫。」這個生龍活虎精明強幹的人,一會兒工夫就沒了!那就像一隻飛得高高的氫氣球,砰的一聲就消失了!正是:……身手不凡腦殼靈,雄心勃勃創前程,操心勞作不曾停……弦斷山崩撒手去,百年打算化為零,世間從此不關君……

    香港周文俊先生住在韶關另一家旅館裡,當即趕到醫院,叫醫生全力搶救,不必談錢的問題。

    那天我心裡莫名其妙地火燒火燎。車間班長安排我給一個新手教活兒,我很不耐煩,當場頂了回去:「我不教!」班長驚詫說:「你平時不是這樣的呀!今天怎麼的啦?」吵了一通,我乾脆坐在那裡發呆,罷工了。這時那個下流坯王繞不知就裡,從他們車間走過來,像往常那樣坐到靠背長椅上,向我移過來。我沒讓開。他流氓慣了,伸出手臂就摟我的腰。我當即跳起來,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然後坐地上號啕大哭。

    忽然有我的電話!我止住哭泣,走到掛在牆角的電話機。是霍卜常的弟弟霍四打來的。老四當著鄉黨委書記,有一種沉著渾厚的聲調。他叫了聲嫂子,停頓了一下。我問:「老四,有什麼事嗎?」他又停頓了一下,才說:「大哥在韶關身體不舒服,住在醫院裡。你準備一下,我開車來雙陽接你。我們去看他。」

    我扔下電話就跑,留下車間班長在後頭大叫:「招呼都不打一聲?我要處理你!按曠工扣罰!」

    老四搞了一輛小麵包車。我上車一看,除了老四,還有霍卜常公司裡一個朋友李凡,以及我的小妹花謙。這個陣勢,加上他們非同尋常的臉色,原已經向我表明了非同尋常的災難。然而人總是不願意設想到最壞的情況。

    麵包車在群山和黑暗的包圍下像一個視力不好的老人跌跌撞撞地前進,我的心像一只困獸那樣在車內焦躁地來回奔突:……夫婿離家十幾天,忽言不適住病房,驚疑不定赴韶關……群嶺起伏如海浪,汽車顛簸似孤帆,無邊黑暗絞憂傷……

    趕到武昌上火車已經是上午九點。托武昌火車站的曾付站長買票,只買到一張臥鋪票和三張坐票。我在車內看到站台上老四和李凡在向付站長遞煙、道謝。我耳朵尖,聽到付站長說:「不用謝!應該的,你哥哥生前是我的好友!」

    什麼?生前?我擠下車衝向他們,連說帶哭吼道:「你們剛才說什麼?生前?老四,究竟怎麼回事?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嫂子,你聽錯了!沒有誰說過什麼生前,你怎麼的啦?」

    「他說的!我都聽見了!」我指付站長,大聲地喚。「站長,你告訴我!」

    付站長沉著地轉向老四說:「嫂子太過憂心,憂心而導致過度敏感,出現了幻聽。這是可以理解的。」轉向我,「嫂子,我可以發誓沒說過那個話。不要說霍兄沒什麼了不得的事,退一萬步講,便是有,我也不會在這兒說那個話。你完全是聽錯了!」

    李凡也一個勁地說嫂子聽錯了,「我可以證明,站長沒說那個話。」我的小妹也跟下車來,說站長不可能說那個話,姐姐你是急瘋了。姐夫沒事的。

    唯一的臥鋪當然是讓給我睡。我躺著,想著開車前的事,腦子漸漸平靜下來。想,可能真的是我聽錯了。人總是盡量往好的方向想。霍卜常身體好好的,正在人生的道路上生龍活虎地前進,這樣的人不可能死。這個判斷幫助我在節律性晃動的列車中時斷時續睡了大約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對於我非常重要,不然在接下來的衝擊中垮掉的可能性會大大增加。

    下車前小妹喚醒了我。洗漱之後,小妹說:姐姐你帶了幾套衣服?下車前咱們換換衣裳好不好?我穿著的是一套桃紅色連衣裙,頭上髮夾是紫紅色彩綢蝴蝶結。小妹給我梳頭,把髮夾換了下來。從箱子裡取出素色套裙讓我換上。這一切做得是那樣不露痕跡,竟沒引起我的疑心。

    下車住定旅館。老四和李凡商量了一下,對我說:「嫂子你一路辛苦,先休息休息。我們幾個先去醫院看哥哥。」我哪裡肯?一定要同去。他們十分為難,幾個人合力來說服,包括我的小妹。他們說,「現在都無法知道究竟是在哪家醫院。我們先去尋找,弄清楚了再來叫嫂子去。」我堅持要一起去。這時香港人周文俊先生開車趕來了,兩個男人迎了出去,在樓下商量了半天。上樓來,周先生極其恭敬,鞠躬致意,說:「霍太太,我剛剛從香港趕過來。聽說卜常兄臥病,我也非常著急。不知他住的是哪家醫院,現在我和這兩位先去打聽。霍太太一路辛苦,先在房間休息一下。我們弄清楚了就來接您去探望,好不好?」

    其實他並不是剛從香港趕來。卜常兄此刻在何處他也知道得很清楚,無須打聽。但他們在樓下已經編好劇本,分配好角色,開始演出。他們的目的就是想讓我休息一兩個鐘頭,消除旅途的疲勞,以應對接下來的局面。

    但不管怎麼勸我都不答應。最後他們只好讓我同去。周先生恭謹得像個僕人,一旁陪侍,先一步打開車門,躬立侍候。在韶關的幾天中他都這樣。吃飯為我拉椅安座,乘車為我開門,停車先一步下車迎候,一口一聲霍太太。這讓我第一次見識了什麼叫紳士風度。

    麵包車帶著一行五人,一家家醫院尋找過去。至今我都想不清他們演戲的動機是什麼,也許是想給我一個緩慢的心理準備,一條通向懸崖下的緩坡路。跑了四家醫院,煞有介事地說明來意,院方查找記錄,再到病房一個個看。都沒有。我問紹關市共有幾家醫院?穿白大褂的人說:就四家。我忽然明白了一切,大叫一聲:「在殯儀館!到殯儀館去尋去!」呼天搶地大哭。

    他們把我扶上車,直接開回旅館。李凡說:「嫂子,我們先到房間裡坐一下,我把情況向你說明。我們吃完飯休息一下再出去。」

    小妹強使我躺下休息。老四進來了,坐床邊一把椅子上,勸慰一番,然後說:「嫂子,我對你有一個請求,不知你能不能答應?」我說:「什麼事?」老四說:「不可以把眼淚滴在哥哥的臉上。這是我們老家的講究。」

    在殯儀館存屍間,當工作人員拉出大抽屜時,老四和小妹死命拉住我,好像我是一個要往長江大橋底下跳的輕生者。李凡、周先生則在左右前方護衛,隨時準備出手。他們掌握得十分準確,我剛剛夠得上看到卜常的臉,李凡就對工作人員大聲吆喝道:「關上!快關上!」

    在火化前的遺體告別儀式上,他們再也無法關上了。三個人,加上香港周先生,四個人都擋不住我。我手掙腳踢嘴咬,發瘋般衝上去。那是一場激戰,以寡敵眾,以少戰多,哀兵必勝。終於突破重圍,到達遺體跟前,熱臉熱淚貼上霍卜常那冰塊一般僵硬的臉:……搶地呼天欲向前,眾人阻擊若金湯,為防熱淚滴霍郎……嘴咬腳踢拚老命,哀兵必勝破人牆,傾盆熱淚淹霍郎……

    攻防雙方都傷痕纍纍。我的手臂肩脖都是烏青塊,他們拉的。他們手上都是牙印血痕,我咬的。

    回程的火車上只有站位沒有坐位。我這個穿白戴孝淚痕猶在弱不勝衣的美少婦成了眾目關注的焦點。一個中年婦女向我妹妹問及情況,立即讓座,並且命她丈夫:「你也立起來,讓她躺躺!」正是:……穿白戴孝淚痕在,弱不勝衣上車來……暗問少婦前後事,鐵軌難載動地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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