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壇記 第1卷 7 酒中胡言亂真性 酒外清語正身心
    蘇格蘭每星期總要到我屋裡來三四回。他完全是出於對好友的未亡人的關心、幫助,沒有邪念。帶些吃的來,說說寬心話,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做的事情。由於是個正派人,經常到寡婦屋裡來別人也沒有閒言碎語。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見一個人平時的品德和形象是非常重要的,信用是非常重要的。心正則剛,心正則舉止大方,心正則眾口難謗。

    一天,是蘇格蘭女兒的生日,邀我去吃飯。除了女兒的同學,還有兩位女客,以及一位男客。這三位成年客人都善豪飲,一個勁地划拳喝酒。我們中華文明最重要的特徵其實是表現在酒桌上,這一點學者們還沒有發現。外國人喝酒是怎麼喝的,中國人喝酒是怎麼喝的,這是比較文化研究最有價值的材料,卻被學者們忽略了。中國人喜歡熱鬧,喜歡起哄,喜歡噪聲,喜歡揮灑嚎叫,喜歡借酒澆愁、借題發揮,喜歡酒蓋住臉。平時壓抑得太多了,藉著喝酒的時機發洩一下。自古帝王皆寂寞,唯有飲者想得通。這些都在酒桌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外國人有狂歡節,中國人也有。不過外國人的狂歡節是在大街上,中國人的狂歡節則是在酒桌上。我遭遇的個人不幸太多了,壓抑得太久了,在酒文化英雄主義的氛圍中,也來了豪興。其實我也是個能喝的人,被他們一鬥,也來了勁,叫蘇格蘭:「乾脆不用杯子了,拿大碗來!我們也做一番梁山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蘇嫂子真的換了大碗。我便與他們你一碗我一碗的鬥起酒來,直至喝得爛醉如泥,開始嘔吐。

    蘇格蘭著了急,先把其它客人送走,然後在夜色中扶著把我送回家。回到家嘔得更厲害了,非常難受。躺下難受,坐著難受,立起來也難受。「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歪歪扭扭撲過來撲過去,不停說著這句話。「我要死了呀!啊呀!」那種醉酒的難受勁,就如下了地獄,困在閻羅王專門製造的一個狹小空間裡,旁邊還有兩個鬼怪在不停地搖滾這個空間,搖得你五臟六腑都錯了位。

    酒能亂性,這天我的表現真是出了醜。《笑林》,某縣太爺叫某衙役:「你給我去抓一個像人又不像人的東西來!」役不解,甚憂。妻說:「你去抓一隻猴子,給它穿上衣服戴上帽子不就得了?」役然,如法,一看還真像人又不像人。役知道問題解決了,高興起來。一高興便喝酒,同時也給猴子喝點。那畜生喝了酒也興奮起來,扯掉衣帽,在桌椅跳上跳下,亂轉。役罵道:「你這臭東西!沒喝酒時還有點像個人,喝了酒便一點都不像人了!」

    我這時候便真的一點都不像人了。我毫無羞恥感地想往蘇格蘭身上靠,「呀,蘇,蘇大哥,你說說,我,我為什麼這樣,這樣不幸,男人死了一個,又一個的。人家說,說我是剋夫的,的命。真,真的嗎?你說,是不是?我長久,長久沒有男人了,多,多難過呀!倒,倒是有許多,許多男人想要我。可,可是我一個也看不上眼。我不給他們,這些臭男人,這些蠢貨!」

    幸虧蘇大哥喝得不多,還像個人。他並沒有趁機抱住我佔佔便宜,而是身子板正,像跳交際舞的那種身姿,抬起手臂扶我,同時擋我。他說:「小江,你今天喝多了。都怪我不好,沒節制你,讓你們由著性子喝。」我說:「蘇大,大哥,這不怪你。客人要喝,你還能不,不讓喝?酒逢知,知己千杯少,一醉方,方休嘛!你,你就是我的,知己。我,我想要你!我給你,好不好?」我推開他的手臂,一下撲到他的懷裡,勾住他的脖子。

    「不,小江,冷靜些!」他解開我的手臂,將我又擋離開來。

    「我們上床!蘇,蘇大哥,我們上床!」我又撲進他的懷裡。

    剎時什麼都停了下來,他沒有動,沒有推拒,沒有說話。只聽到他胸腔裡邊那顆心在撲騰。顯然他快抵擋不住了,防線快崩潰了!

    就在這節骨眼上,我的腸胃又一下子翻上來,也抵擋不住了,也崩潰了。一股酒文化英雄主義的殘渣餘孽噴湧而出,鋪灑在蘇大哥的毛料西服上,流到地上。我放開了他,直奔到水池邊,又狠狠嘔吐了一大陣。

    這一次嘔吐完之後,我感覺好些了,輕鬆一些了。蘇格蘭拿臉盆,倒熱水,取毛巾,讓我洗臉洗手。洗完,開始有了疲勞感,我就去床上躺下,蓋上被子。蘇格蘭打掃完地上的嘔吐物,脫去西服,也揩了臉。然後來坐在我的床邊的沙發上,說:「睡吧!要不要喝點水?」

    我喝了一杯水,重新躺下。又把手從被窩裡抽出來,柔情地拉住他的手,叫「蘇大哥,為什麼不?」

    蘇格蘭緩慢地脫開我的手,說:「小江,這時候不合適。即使要做,也不好在你醉酒的時刻。你現在需要的是安靜。這時候假如過度運動,甚至會引起血管爆裂。睡吧!」

    我頭痛欲裂,昏昏沉沉,不知什麼時候真的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天色大亮,一看,蘇格蘭還坐在沙發上,頭垂著,鼾聲輕作,嘴角流出口水。

    幾天以後,華燈初上的時刻,蘇格蘭來了。有一股酒氣,臉上潮紅。關上門就抱我,說:「小江,月白,我想想你實在可憐,我覺著還是應該在性的方面幫助你。今天她們母女上姥姥家去了,我就在你這裡吧!」

    今天可是和那天不一樣了。那天我在酒中,他在酒外。今天他在酒中,我可是在酒外!我的理智已經回到正常軌道上。我掙脫了他,說:「蘇大哥,我家和你家的關係不是一般的關係,我們兩家的友誼彌足珍貴。如果我和你做了,這種關係就變了味,也無法向你的妻子我的朋友秀珍交代,無法向你的女兒我的小朋友玲兒交代。我們還是保持現在的摯友狀態好吧,這樣不是很好嗎?」

    蘇格蘭立即表示贊同我的意見。從那以後我們雙方誰也沒再提及那話頭。

    一天,我的門前忽然來了兩位客人,終於認出來是誰時我不禁驚喜地叫起來。他們是我初中時的同班男同學,一個叫武柏林,一個叫李白中。當年我隨父母內遷雙陽,他們畢業後則上山下鄉,在川北山區扎根十多年,直至去年才招工至八零一軍工基地。基地就在雙陽市外,江的對岸。

    迎進來坐定以後我問;「你們去年就招工到這裡的,怎麼現在才來看老同學呢?」武柏林說:「剛來那會兒忙不過,沒安定下來。後來想來拜訪,又不知你具體在哪個方位。直至過年回武漢,才從喜喜那裡瞭解到你的情況。」我問:「你們現在住基地的單身宿舍,還是家屬宿舍?——成家了嗎?」李白中說:「都還是光棍呢!」

    下一個星期天一大早老同學又來了。不過這一回不是兩個人,而是一個人:武柏林。我正與他說著話,準備著午餐,李白中也出現在門前!他們兩個互相見到都有些錯愕,李白中料不到武柏林早已在這裡,而武柏林料不到李白中也會來!

    我見這陣勢心裡已明白七八分:他們在竟爭我!這些在農村耗去黃金年華的窮小子,終於得到了工作崗位,現在缺的就是一個女人,一個家。正好我喪偶,單身,自然就成了他們的熱目標。

    此後每到星期天他們都在競賽誰來得早。甚至有一次武柏林星期六晚上就來了,並向我表達了愛情。我這個人向來十分挑食,不容易喜歡上哪一個男人的。是的,我缺男人,我有性的需要,但我的機體似乎有一個特殊的釋放性壓力的渠道。大約因為這個緣故,我在面對男人的時候一點也不想。無論是武柏林,還是李白中,都不是對我有吸引力的男人。另外,青梅竹馬在我反而是一種不理想的狀態,彼此太熟悉了,難為情。

    我拒絕了武柏林的表白。我說,你還是一張白紙,正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娶我以後你會有一天感到吃虧的,會後悔的。當天晚上儘管已經亥時,我還是堅持要他回去。

    下一個星期六晚上李白中也來了,他總是比武柏林晚了半拍。我以同樣的說法拒絕了他的追求,堅持送他走。

    後來他們兩人互相抖露了底兒,都知道白費勁,同情兄一笑泯恩仇。然而他們並不怪我,還是每個星期天來。再不是單獨來,而是一起來。甚至還帶來一個朋友,東北人,他們一塊插隊又一起招工上來的同事。三個人來時都大包小包地帶來蔬菜魚肉蛋。他們的地方更接近鄉下,農產品便宜。還有酒。他們知道我孤兒寡母經濟困難,來與我改善一天生活,同時作為無家可去的單身漢也大快朵頤嘬一頓。

    「我們來,來聞聞你屋裡,屋屋裡的女人味,化,化妝品味也好!」那個東北人喝醉以後,這樣說。

    有一天他們還帶來一個人,是東北人的朋友,姓張。吃飯喝酒送走他們以後,不料這個姓張的傢伙像一只老青蛙那樣半途又悄悄返回來了。我那時門還沒關,他直接走進來。我想起霍卜常帶來吃飯的那個色狼朋友,警惕起來。他坐下,掏出香煙抽,問我:「你去過瀋陽嗎?那裡很好玩的。我帶你去玩好不好?」我已大體猜出他的來意,也想起了慣用的緩兵計,就說:「那麼等我去向我媽媽說一聲。」他說:「不要去告訴你媽媽。任何人都別告訴。」我只好說:「那麼我不去!」他說:「為什麼呢?」我說:「說白了吧:你是想把我騙出去強暴,然後把我賣掉!我怎麼會上這個當呢?你把我當小學女生了是不是?」說著我搶上一步開了門,站在門外說:「現在,請你立即離開吧,不然我要報警了!看樣子你是一個有前科的人販子,再不跑恐怕來不及了!」

    那人一臉驚錯,夾起手包,匆匆離去。第二天我特地過江去,把武柏林和李白中罵了一頓。他們十分抱歉,從此就少來了。

    男人品性高下是大不一樣的,正是:

    0000  男界不乏蛇蟑螂,也有君子在其間。

    0000  拜求吾佛多保佑,多遇君子少遇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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