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壇記 第1卷 3 醜陋動物前十位 人類鬚眉列其名
    電視片《世界最醜陋動物前十位》沒把男人列入其中是一個錯誤。要是由我來當製片人,一定會把他們掛上這個排行榜,大約位於蛇和蟑螂之間,居第七位!

    我第一次遭遇性騷擾是在十四歲的時候。我陪迎春姐到黃石去會她的男朋友。楊伯伯一定要我與迎春相伴,才肯答應讓她去。這個角色有人叫電燈泡,意為一男一女在一起時有一盞電燈泡照著,就不得不有所顧忌了。我有一位堂哥在大冶工作,而黃石距大冶才兩站路。我就想順便去看看堂哥。迎春姐和她的男友十分贊成,他們巴不得這盞電燈泡離開兩天。那天我把迎春姐和她的男友丟開,獨自在黃石火車站一隊旅客中間向車門擠去。車上有一個中年男人伸出手臂幫了我一把,將我拽上去。我以為他是做好事,幫弱者。上車以後向他說了聲謝謝,便要隨其他旅客進入車廂。那男人說,裡邊人多,你找不到座位的。你去哪?我說去大冶。他說大冶兩站路,很快就到,你不用進去了,這車門邊站站嘛好了。我聽他的話,就站站。這時車廂接頭處就我和他兩個人。沒想那畜生突然將我抱住,臭氣熏天滿口黃牙的大嘴巴鱷魚般向我啃來。我嚇壞了,叫起來。他居然伸出大手掌捂我的嘴鼻,捂得我喘不出氣,拚命蹬腳。恰好有人過來,那畜生急忙放開。我像一隻脫兔疾風般向車廂跑進去。

    那人顯然屬於男人中的低級別者,貧而無賴,不能作為男人的代表。但在下面我將要列舉的事案中,從工到商,從平民到局長,從黑道到紅道,從目不識丁者到大學教授,什麼人都有。諸位在讀過這些事案以後,再來評評我要將男人掛上最醜陋動物排行榜的想法,是不是太過分。

    有一回我被一個同事請去幫廚,他們家辦婚宴。廚房裡還有不知什麼地方請來的別的幫廚者,兩男一女,我不認識。當我繫著圍裙走進廚房的時候,那兩個男人睜大眼睛對著我直眨巴,好像我是主人家尋來的一大筐海鮮。他們想方設法與我搭腔,那個五大三粗的蠢漢還不時地挨我一下蹭我一記。我厭惡透頂,與同事家招呼都沒打一聲,半途就跑掉了。沒想第二天傍晚,那蠢漢居然出現在我住家附近!我下班回來向居住樓走去,他急步闖上來與我同走,嘴裡說:「我聽說你男人不在家,我想——」我大吃一驚,喝斥道:「你想做什麼?!我認都不認識你!」急步跑上另一輛公交車,自己家也不回了,轉向我媽媽家去。

    此後幾天,那蠢漢仍然在我家附近俳徊。我在媽媽家躲了一個多星期才敢回自己的家。

    我的男人確實不在家,勞動教養去了。那是1981年,雖然已經改革開放,「容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在職職工是必須後天下之富而富的。在職職工不許做生意。霍卜常卻從他的老家親友處聯繫了一車土豆來賣給廠食堂,分了幾百元差價。廠保衛局來抄家,還搜出了一蛇皮袋杜仲,是霍卜常老家的土產藥材,準備弄到什麼地方換錢的。投機倒把罪證確鑿,判勞教三年。

    抄家的時候將糧票和鹽米錢也都拿光。我去與保衛局交涉,說糧票是國家發的,憑什麼抄走?連分幣都抄走,要餓死我呀?去得正好,他們正要找我!把我叫進訊問室,正面坐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付局長王大敬。旁邊桌子上一個中年女人,記錄口供的。所有問題我都給一個答案:不知道!都記錄下來了,要我在筆錄上簽字。王大敬說,這上面只有「不知道」,你且慢簽字,簽了是要負法律責任的。請你考慮好了再簽。我毫不遲疑,拿過筆就簽:江月白,年月日。我說:好了,現在該我問你們了:沒糧沒錢,我和孩子怎樣生活?不解決這個問題,我是不會走的。堅持到晚上,只好由王大敬出面,放低調門跟我談,要我先回去,問題一定會合情合理地解決。第二天,通知我去拿回來十塊錢和十斤糧票。過後王大敬跟人說:霍卜常的老婆好厲害!

    這個王大敬後來與已經當了某公司總經理的霍卜常成了好朋友,常來常往。那時候政策已經變化。別說一車土豆,便千車土豆也沒事了。王大敬與霍卜常談起從前那樁事,禁不住大笑。正是:……    昨日之時,一車土豆蹲大獄……    今日之勢,千車土豆硬道理……    昨日為君階下囚,今日請我坐上席!……    聊齋國度聊奇傳,相聲之邦相傳奇……    世間稱謂無恆定,歷來俗務沒非是……    莫問天道深遠處,且向醉鄉尋真義……    王局長,好兄弟,舉杯動筷莫客氣!……    咱哥倆醉眼朦朧說醉話:人生如夢又如戲!……

    此是後話,不提。且說每月一次探監,都是蘇格蘭大哥陪我一起去。他是霍卜常的同鄉好友,蘇夫人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兩家關係密切,星期日時常一起過。現在霍卜常入獄,正是日久見人心的時候,疏之還是常之,最顯人品。蘇大哥一如既往,不改友情。進勞改農場大門,向接見室一路走去,所有的目光都被我們吸引過來。我彷彿覺得那是一群餓狼的目光。後來,在一次接見時,霍卜常叫我以後不要來了,由蘇大哥一個人來就可以了。從那以後,我就沒去,由蘇格蘭獨擔探監重任。

    霍卜常是個腦筋活嘴巴甜手腳勤的人,什麼環境都能搞定。在勞教所裡不但改造表現好,人緣也好,管教幹部與他幾乎成了哥們。所以在裡邊沒受多少苦,還可以每星期回來探親一次。減刑一年,關了兩年就回來了。

    霍卜常也正是憑著腦筋活嘴巴甜手腳勤贏得我的。他是我爸的徒弟,建廠時從瀘縣招來的工人。我爸我媽都有不少徒弟。徒弟們對師傅一般都很尊敬,對有漂亮女兒的師傅特別尊敬。我們家成了小伙子們川流不息來拜望師傅的地方。其實他們真正拜的目標是我。其中有的人很傻,只管坐著,時間晚了也不走,令人生厭,以至於我奶奶我媽媽後來直接逐客:某某,好回去了,我們也要收收洗洗早點休息。霍卜常就很有眼色,他懂得擒賊先擒王、擒年輕女人得先擒老年女人心的道理,來我家很少粘凳子,只管找事情做。買米買煤打掃院子製作煤球,什麼都是他包了,時常弄得手臉烏黑。這樣的小伙子自然贏得老人的歡心。媽媽和奶奶都鼓勵我和霍卜常出去玩。於是霍兄在眾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他那時管著配電室,有自己的獨立空間,為他創造了臨門一腳的條件,適時地將我的處女寶「要求」了去,最後奠定了勝局。配電室這個位置也是他拉關係搞來的,他在廠裡關鍵部門認了一個乾爹和一個乾媽。

    配電室那一幕我真是傻透了。儘管已經到了十九歲的年齡,常識上幾乎還是不辨雌雄。小時候大人實行愚孩政策。看遊街示眾,回來問:「奶奶,什麼叫反革命強姦?」奶奶叫起來:「喲,小孩子快別問這種醜話!」所以當霍卜常關上門,發誓要對我好,要我答應他的要求時,我還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我以為他的要求就是讓他對我好呢。我說:「我不是已經答應你了嗎?」又驚奇道:「你脫褲子做什麼?」

    其他小伙子很不服氣,說我們武漢來的最漂亮的姑娘怎麼讓土著人給拿去了!

    霍卜常勞教,我這個美少婦就成了萬眾矚目的對象,各種心態都有。車間下流之地,無聊之邦,平時就是性玩笑、性騷擾的地方。男人女人什麼玩笑都開,什麼髒話都說。有一回一夥女人居然把一個小伙子掀翻在地,脫他的褲子。尤其是停電的時候,車間簡直成了下流大講堂。停電還是偷雞摸狗的好機會,會暗一段時間。有一回剛斷電又突然亮起來,弄得那個機修工吳麼車都來不及把手從女人的胸脯上拿下來,好不尷尬,眾人大笑。有一次一個叫做夏金花的女工說:「我丈夫一開鑼就完事,比麻雀還快,我都不知道孩子是怎樣生出來的。」吳麼車說:「那你什麼時候跟我開一次鑼,少說也堅持二十分鐘至半個小時。」話可以隨便說到這種地步,風氣也就可想而知了。有的人明目張膽,死皮賴臉。一個叫王繞的傢伙,不是我們準備車間的,是織布車間的。卻是兩個車間的搭扣,負責將我們串綜好的布軸搬去裝到他們車間的機器上。我們這些女工坐在長條靠背椅子上串綜。這傢伙一來就挨我們中的任一個人坐,緊緊地靠上去。還順著椅背向女工後面伸出手臂去,然後一摟,把女工的頭臉扳過來。扳過來時簡直就是貼著他的臉!挨我坐下時,我趕緊移開一點。我移開多少,他靠過來多少。知道這個人的德性,知道他下一步的動作,我總是趕快蹦起來,叫他滾開。可是不管你怎麼發脾氣怎麼罵,他都不生氣,賴皮涎臉。他那髒手還不時地往這個那個年輕姑娘身上撈一記摸一把。車間裡不只他這雙髒手,多得很。

    這種環境氣氛下,可以想像到一個丈夫入獄的少婦會遭受什麼樣的麻煩了。我的感覺,就像是有一群蒼蠅一直繞著我的頭臉飛,趕也趕不開。說話越來越不尊重,越來越葷。有一天,他們在推想女人守空房的難受勁,爭先講葷故事。他們專門來我旁邊講。王繞問工段長李松:「老李,你也講一個!據你知曉的,女人守空房是什麼滋味?」李松居然表情怪異地笑了一下,說:「這個你們問問小江就知道了!哈哈!」李松是我媽從前的同事,屬於叔叔輩的人,原以領導和長輩的態度待我。這時霍卜常入獄,群蠅亂舞,作為工段長原應匡正風氣才是,不料竟下流隨俗,開起我玩笑來。這我可不答應了。我正要尋一個人發發威鎮壓一下呢。我當即立起來,正色說:「李段長,你可是領導,又是長輩,怎麼也說起這種輕薄話?你是我媽媽的老同事,我一向把你當叔叔尊敬的!」這老頭當時的臉色真難看,青一陣紅一陣僵在那裡,從此再也不敢惹我。

    他們還拿我打賭:江月白會不會與勞教丈夫離婚?守得住守不住?我一生中多次被人當做骰子。男人無聊,女人難做。四十歲時在武漢一家餐館打工,一桌酒客居然為我的年齡、已婚未婚、生沒生過孩子打賭。當他們來找我去為他們揭開謎底時,我氣得差點要將他們的桌子掀掉。拂袖而去。這類輕薄事碰到幾樁,逼得我在那家餐館只做了一個月,就辭掉不幹了。老闆不捨,去找介紹人我的親戚。親戚問我,之後說:「像你這種生得好的女子,是不適宜在服務行業做的。」

    是的,做女人難,做孤婦難,做漂亮的孤婦更難。你要自我保護,只有擺出正義凜然的面孔,語言明確,不能含糊。那天我在食堂排隊買菜,只聽後邊一桌子人在說:「那是準備車間一枝花,丈夫勞教去了。可能守不住。某某,我們大家都有機會羅!」一個說:「我敢打賭:她會離婚的,這麼美又這麼年輕!」「賭什麼?」另一個說。從前我聽到這類話往往裝沒聽見,這天我一下子轉過身來,對著他們破口大罵:「婊子養的你們嚼什麼爛舌頭啊?離婚不離婚關你們什麼事呀!閒操你娘什麼狗心?以為我好欺負是不是?」罵得他們青著臉白著眼怔在那裡,一個也說不出話。

    車間裡那種下流氣氛適合大多數人,卻不適合我和秦淑芳。我們兩人從不參與他們的髒談和髒玩笑,往往走一邊去,兩人說別的話。然而那天來不及走開,被吳麼車那個話飛進耳朵,還是不免受到污染。不由得臉紅了一下,心裡想:真有那麼回事?二十分鐘至半個小時?霍卜常是個速成班畢業生,也是一開鑼就完。起初一年還像樣一點,後來似乎從什麼地方獲得了加速度,越來越快,點到為止。我以為男人都這樣呢。吳麼車的話讓我起了好奇心:也許男人與男人是不一樣的。我是一個探索心和求知慾很強的女人。如果霍卜常長壽,吳麼車的話也已經在我心裡埋下一顆壞種子,最終大大增加我婚外出軌的可能性。

    然而不管怎麼說,我是不會和吳麼車那種下流坯沾上關係的,那種人我看不上。可能會找一個我所欣賞的男人,體驗一下不同的速度。

    錢飛仁讓我體驗到了。他似乎是學習過《試論「持久戰」》的。

    有幾首寬調《憶江南》略道女人之難:……女人難,難在對髒男。死纏爛打帶騷擾,醜陋動物視眈眈。不慎上肉砧……女人難,難在生計艱。個小力拙缺衣食,屈身事爺求飽暖。低眉對家狼……女人難,難在須遮掩。出門不敢多喝水,內急無處行方便。處處講求嚴……女人難,難在須包裝。色彩造型趕時尚,更衣一番又一番。無鏡不起床……女人難,難在對夫娘。兒是母親心頭肉,豈容分羹外人嘗?定位在敵方……女人難,難在女人團。十年媳婦熬成婆,你做媳婦我做娘。輪流使威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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