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齡娥沒想過他會說出這番話來,她以為他一心只想退婚、想甩脫這間早已跟倒閉沒差多少的飯館。
她沒有回應,只是靜靜的看著沉默的工作的他。
一邊熬煮的大骨頭湯正咕嚕嚕的隨著灶裡的火不斷滾著,香氣逐漸蔓延,廚房裡這兩個人的沉默似乎也隨著這香氣蔓延而不斷延伸。
即使如此,兩個人一前一後卻都明白,有點東西不大一樣了。
對他而言,她不再是個灰灰糊糊的影子,而是個看起來雖瘦瘦弱弱,卻帶著一雙堅毅眼神的姑娘。
對她,他不再是那個只會吃喝玩樂、敗壞家產的敗家子,而是一個有著沉默背影,心地也不錯的男人。
她悄悄握緊那個本來放著那塊玉珮的小袋子,咬唇,看著他高壯厚實的背影,她忍不住向自己提問,假如第一次見面時,她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他的話,那她會不會……
思緒慢慢飄散,隨著爐火不斷升溫,廚房裡的溫度也逐漸上升,她的臉因此慢慢紅了起來,甚至漫成一片嫣紅蔓延至耳根處。
晚上,當所有人都已經回房間歇息時,阮齡娥終於能夠鬆口氣,決定梳洗一番後也躺到床上好好歇息,正打算一拐一拐的去房門外拿留給她梳洗的水,才踏出了一步卻愕然發現孫紹鑫也同樣走出房門打算拿水盆。
由於他們兩個是最晚梳洗的,所以剛剛最後一桶熱水是分了兩盆子放在兩人房門外頭,而這夜雖然還不至於到達寒冷的地步,但是入了秋還是帶著一點沁涼的寒意,那一桶熱水在兩人忙著收拾最後的東西時早已放涼了不少。
她本來也打算就著那涼水隨便擦擦身子就好,只不過她都還沒說什麼,孫紹鑫就從對門那裡衝了過來,把她那盆水拿了起來,隨後皺了皺眉,「這水都涼了,你等等,我去重燒一些水給你,畢竟你這腳都已經傷了,若不是用熱水,會讓涼氣竄進骨頭裡,那老了可受罪。」
說完,他完全不給她拒絕的機會,拔腿就跑,等到水燒好了,他也是直接迅速地將水盆送進房後就離開,讓她只能哭笑不得的收下,而當那熱騰騰的水隨著巾子抹在身上,似乎連心都熨燙了。
接下來的幾日,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總是默默在她身邊幫忙,平日那張揚的個性似乎收斂了許多,只是常用那若有似無的眼神看著她,直到她忍不住回瞪,才會呵呵笑著轉頭或者是瞥開視線。
而讓她覺得羞窘的是,就在他幫了不過七八天後,晚上來包餃子的兩個大嬸的其中一個竟偷偷摸摸的拉著她到一邊問著——
「給郭大嬸子說說,你和這孫家少爺是不是……有什麼啊!」
郭大嬸子是住附近的熱心人,家境算是普通,但是手腳俐落,平常也不愛說人長短,所以她問店小二哥找人幫忙的時候,他第一個就推薦了郭大嬸子。
一聽這話,阮齡娥粉臉生暈,偷偷覷了週遭,確定沒人正在看著她們,才害羞的低聲說:「我和他沒什麼的,只不過是因為這腳受傷了,所以他來幫忙。」
郭大嬸子看著她一臉侷促,忍住不把話說得太白,但還是偷偷暗示地說著,「男人啊,是不會做那些無利可圖的事兒,雖然你說沒什麼,我看可不一定,別說這幾天我看見他對你那慇勤樣,就你沒看見的時候,我還看過幾次他偷偷瞧著你發愣呢!」
這年輕人還以為自己做得隱密,殊不知她這雙眼一掃,就知道他們在搞些什麼曖昧!
只是如果是個長進的少年郎,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偏偏是那有名的孫家敗家子,就是看在這個勤奮的小姑娘面子上,她也得多嘴的提醒幾句!
阮齡娥只覺得又羞又窘,第一次被人說起這樣的話題,她紅著臉,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郭大嬸子,我……」
他真有表現得那麼明顯嗎?
郭大嬸子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說道:「不能只因他做了些好事、說點好話來哄哄你就信了,嬸子也不想去做那壞人姻緣的惡人,只是有些話我還是要先說,孫家這位少爺可不是什麼有好名聲的人,這整個都城沒半個閨女想嫁,前些日子我還聽你們家店小二說孫家少爺像是有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呢!你可別輕易就糊塗了去!」
阮齡娥點了點頭,對郭大嬸子的提醒很是感謝,只是她實在說不出那個未婚妻其實就是她。
而且在談話後的隔天他把原本她退回給他的玉珮給了她,雖然他什麼都沒說,但她猜想他似乎是想用這方式來說明兩個人的婚約還在。
郭大嬸子看著阮齡娥又偷偷回望孫紹鑫,顯見昨晚的話她大概只記得一半,在心中輕歎了口氣。
罷了,這年輕人的事情還是得由他們自己去想,她既盡了心意去提醒也就夠了。
十天半個月,說久不久,說短也不短,但對於阮齡娥和孫紹鑫兩人來說,這一段時間卻足以讓兩個人對彼此的想法有了大轉變。
精明的店小二和阮齡年都看出了兩個人之間似乎有些不對勁。
兩個人一旦出現在同個地方,視線總是會無端躲避對方,出去擺攤的時候,孫紹鑫會站在阮齡娥原本的位置上,聽她的指派,下面、撈面、淋上澆頭等,而她則坐在一邊的小板凳上做點看火的工作,不時還遞個巾子、倒杯茶水給他。
兩個人雖然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那骨子裡透出的曖昧勁,大概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只是,當阮齡娥的腳終於可以真正下地行走的那個晚上,事情有了變化。
趁一群人圍在桌子前準備吃飯時,孫紹鑫開口說道:「好了,既然你的腳好了,那我之後也就可以不用過來了。」
「不過來了?那你要去哪?」阮齡娥下意識的反問,隨即發現自己活像個抓著相公問去處的小媳婦,一時間白了臉,而在明白想收回自己的話已經不可能時,頓覺氣氛有些尷尬。
孫紹鑫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回答道:「我有點事情要去辦,這幾天都不會回來。」
阮齡娥這次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接著就安靜的扒著碗裡的飯,一直到吃飯時間結束再沒說過一句話。
這頓飯大概是這段日子以來吃得最安靜的一次,因為不明白那兩個人到底鬧了什麼瞥扭,其他人也就安安靜靜的快速吃完,各自回了房。
收了碗筷到後頭的水盆裡,阮齡娥沉默的蹲下身子,拿起乾絲瓜專心地開始刷碗,連他走到了她身後也沒有反應。
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現在甚至不知道那個婚約是否還算數,不知道她對他,甚至他對她到底是什麼態度,太多的不明白讓她只能沉默,而且她沒有那個權力去過問他要做什麼,甚至連一個操心的資格也沒有,因為她還沒忘了自己曾經說過橋歸橋、路歸路。
走到她身後的孫紹鑫也抱持著同樣的糾結心情。
最近他突然接到一個任務,這次的目標不是一般的貪官污吏,而是一個在多個郡縣犯下強盜殺人案的小團體,具體有幾個人也不清楚,只知道這次的對手是群凶狠無良的人,凡犯案之處皆沒有留下半個活口,官兵幾次明著去追討卻沒得了好處,甚至還有幾次差點被人全滅。
本來這樣的案子是不會輪到他們頭上的,這群人移動快速,目標似乎是都城,就是為了保持都城的安全和維持民心安定,這個差使輪到了他們頭上,甚至還讓風俊祈那小子跟他一起行動。
雖然理由冠冕堂皇,但是這些事情他不能透露半個字,畢竟他成為那個組織的殺手本就抱持著一輩子都見不得光的打算,雖說也不是不可以離開,但直到真的進去了才知道,其實離開是件難事。
走上這條路他不曾後悔過,只是事到如今,看著她沉默,看著她即使明白自己已走近,依舊不願回頭看他一眼的冷淡,他第一次有種後悔的感覺。
後悔太早讓他手上沾滿了血腥,即使那些人該死!
後悔沒能更早和她相遇,那麼他不會像現在這樣,想靠近卻不知該怎麼解釋、該怎麼繼續走近。
他的後悔無法言喻,只能隨著淒淒冷冷的夜風淡淡散去,留下一聲淡淡的歎息,轉身,離去。
他沒見到的是,水盆中的月被一滴又一滴的水滴打散,那是她說不出口的理怨和傷心。
安陽城外十里處,一間看起來還算明亮的房子邊,毫無聲響地悄悄埋伏了兩批人,一批在屋子附近的草叢裡,一批則遠遠的在田壟邊的小廟中。
其中一批人共三個人,裡頭有一個禿頭老翁、一個看起來瘦得詭異的男子,還有一個面黃乾瘦的婦人,他們身上都背了一個包袱,如果不是他們躲的地方看起來太不對勁,或許走在路上只會被認為,這是看起來過得不怎麼好的一家人。
另外一批人則是官兵,他們從上一戶出事地點一路追了過來,發現按照推論,這戶人家最可能是他們正在追的那團殺人奪財的人下一個目標,便早早的就來這裡等著。
可惜的是,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見過那些人走了之後有留下什麼活口,沒辦法知道那團的成員到底有幾人,甚至是男是女、高矮胖瘦等特徵也都無從得知,只能早早埋伏在這裡,等著可疑人士出現再進行圍捕。
一片烏雲慢慢蓋住天上的一輪明月,遠遠的有對夫妻攙著一個老翁慢悠悠的從路的另一端走了過來,那群官兵個個都頓時繃緊了神經,仔細的看著來人。
只見那婦人走得似乎有些不穩,上前去敲了門,沒過一會兒門就開了,然後她和裡頭的人似乎交談了幾句,隨後門又關上,婦人則站在門前等著。
窩在一邊草叢的官兵裡,有人似乎無法承受剛剛那緊張壓抑的氣氛,稍微喘不過氣來,不免深呼吸了幾口後,小聲的說著,「頭兒,這看起來只是一家人過路來借碗水的,應該不是吧!」
那領頭沒有好聲氣的瞪了那個說話的小兵一眼,「你懂什麼!難不成那江洋大盜還會在自己臉上寫著『我是江洋大盜』幾個字嗎?還是他們一出門就得包得像殺人犯?要那樣的話,我們還會追了那麼久都還沒追到人嗎?蠢貨!」
罵是罵完了,可他心中其實也有點忐忑不安,雖說他們推測那群人最有可能對這戶人家下手,但那是猜的,結果到底是不是如此實在不敢肯定,希望不要是他們在這裡埋伏,結果別戶人家遭殃,那時他們難以向郡尉交代。
不過上頭不是說要派人來幫忙逮這群人嗎?。怎麼到現在還沒見到蹤影?該不會在他們不知道時,那人已經把目標給逮了?!
就在那領頭的還在胡思亂想時,那婦人已經從又開了門走出的人手裡接過一大碗水,捧回去那男子還有老翁所在處,幾個人分著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