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竿青青竹,一片瑟瑟石,密林無雨似微雨,道是無晴終是晴。青苔蒼蒼,落葉茫茫,婆娑的竹葉間投射下萬道金光。飄渺的雲氣在蕭蕭竹海中流動,潮濕的泥香混合著植物沁人的清新。
紅裙飄渺,空山迴響:「寶賢,這地方樹深林密,怪石嶙峋,要是走累了就坐下來歇一會兒。」般若十分擔憂地瞥了一眼提在男人手中的盲杖。
「呵,你累嗎?歇歇也好,咱們去前面的那塊大石頭上坐一下。」男人幽空的目光仿若眼前深遠的山林。
般若張大了眼睛,感到十分驚訝:「你可真神了!離那石頭還有好遠呢!」
「我說了這座山我熟,閒暇的時候常常一個人坐在那塊大石頭上。」手持盲杖點觸著前方,繼續向前跋涉,「眼睛展示給人的常常是幻象,用心才能看到真實的東西。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認做本來人——切勿『執我』!」
「執我?具體說說,什麼意思?」般若全然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華嚴經》上講「唯心所現,唯識所變」,用現代很時髦的一句話說就是:我思故我在!燈不能自照,目不能自視,手不能自抓,舌不能自嘗;既然如此,-我-不能自見,所見定非真我!」寶賢扯平衣擺,在光滑而平整的石面上悠然坐了下來,「舉個例子吧,人所感知的、觀察的、把握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影子,不是『真我』,只是『我』的一種反射。就向照片不是本人,影子不是身體,汽車不是司機!不能因為照片撕了,就以為本人死了;影像沒了,就以為身體垮了;汽車壞了,就以為司機掛了……」
「照你這麼說,我看到的你只是個『影子』、『照片』,那真的你到底是什麼樣的?」
「呵呵,還不錯,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事,你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果然有智慧,不愧叫做『般若』!」嘴角一挑,適時地拍了個馬屁。事實上她只是剛剛踏上了禪悟的門坎,其中的真諦還要靠自己慢慢感悟。
「哪有什麼智慧!明明長著眼睛,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瞎子。跟你說你也許不信,我一心想嫁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人!有著一副迷死人不償命的肉身,卻藏著個噬血羅剎的靈魂。套用你的話說,他那張『照片』拍得太漂亮了,只可惜妝化得太濃。畫皮!」她突發感悟,「女人啊,情根深重,到頭來卻落得這麼個不得好死的下場。」神色淒迷,抬眼環顧幽深的竹林,「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瑤瑟怨,滿江深夜月明時。」
「般若,你不快樂。既然生死皆是夢,做鬼也應該開開心心的。」他聽出了她心中的愁思。
「我從來就沒開心過,做人的時候也是這樣悶悶不樂。我始終不明白,他娶了三個老婆,幹嘛還來招惹我?我以為他真的很想要個孩子,誰知——呵,花心的借口!」
「噩夢已經醒了。」他不知該怎麼安慰她才好。
她輕輕搖了搖頭,淒然歎道:「他殺了我還有我的孩子,大仇不報,這場噩夢會跟隨我一輩子。」
「冤冤相報何時了?你可知你前世欠了他些什麼?般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眼前的女子看似頓悟,卻依舊『執我』。她死了嗎?不是還在這兒嗎?何為報仇?撕了那張「照片」就算報仇了?
「我不可能成佛,也沒想過要成佛,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過他的!」漲滿仇恨的雙眼忽然蒙上了一層魔性的光彩。
寶賢不禁有些擔心,這樣下去她真的會變成「厲鬼」。忍不住低吼一聲:「般若!」見鬼,阿修羅天生性嗔,一心想度化人家,自己卻忍不住要發火。
她被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了一大跳,低著眉怯生生地望著他。咬著唇沉默了片刻,忽然輕笑出聲:「呵,你也會發火?我還以為菩薩從不發火!」
「佛祖菩薩皆有『大憤怒』化身『明王』的時候,我不是嗔你是度你!」
「好一個紅塵擺渡人!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不怪你。心性如此,怪我太執著。」迎上前去注視他微簇的眉心。暗紅的眉心痣高高聳起,就像是暗夜裡指路的明燈。菩提大悲,卻彷彿有情……
不要看著他的眼睛!
寶賢頓覺一陣慌張,惟恐對方看穿了他的心靈之窗。體內躁動的靈魂呼之欲出,迫切的,迫切的想要掙脫肉體,在另一個世界裡將那抹幽魂抱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