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在他面前哭過以後,我也就不再覺得與這人有著什麼樣不可逾越的隔閡了。而他,總是這樣的自然若得,好像將東華的皇宮都當成他家的院子一樣,從容的出入,不受一點的約束和影響。這氣度,這自信,說得實在點,除了祁昊,我還真沒有在誰身上看到過。
前幾日不意地也打聽過服部的來歷。大家不說不要緊,一說還真讓我嚇了一跳。
原來,服部幽藏即碧落神皇一族之後人。碧落國是個崇神也崇人的古怪國家,它不像東華,一味的崇尚皇權,說白了也就是以人的最高統御為之大眾的信仰。所以,在東華,一個皇帝對百姓眾生來說便是一個神一般的信念,於是,像祁昊這樣一個好皇帝的作用才會顯得如此突出和重要。
而碧落則分由神皇,天皇,人皇,三族共同統御著的國家。只是幾百年前,神皇一族開始接受了西天佛教,便漸漸地放棄了對權勢的掌控。因為處於最高階層的神皇一族清心寡慾地去過他們神一般的生活了,所以餘下兩族便反目成仇,展開了長達數百年的內亂。也就是在百餘年前,天皇族借用了東華天正皇帝的力量而消滅了人皇一族,真正統一了碧落國。而且,打那以後,碧落國對外稱為東華之兄弟國邦,對內卻沒有叫自己是天皇族,反倒稱自己是神皇之族。其中的事非也就不是一般人能打聽得到的了。
因此,現在坐在碧落最高統治地位上的那位,雖然被他們稱之為天皇,可是眼前這個吃素長大的神皇族後代,卻有著比天皇更加具有號招性的影響力。坦白地說,也就是有一天神皇一族的某位小輩,吃飽了沒事做,只要他向碧落的人民大眾說一聲,我想做你們的皇帝,那也就是一件輕鬆加愉快的事情。
反正我是很難接受碧落人這種瘋狂的種神崇拜,只是看著眼下這個服部幽藏挺悠閒自得的,成天除了音律就是佛法。聽說那個鄧太后也理佛,而且特別的尊崇服部,每年都會在皇壇開課,請服部來授業,把那些東華高僧都不當回事,一味的瞧不上眼。
我估摸著這老太婆一來是壞事做多了,怕死後受煎熬,所以才在生前理佛頌經,以減輕一點罪孽。二來她那副老皮囊可能也受不住服部這張面象的引誘吧,說是受業講經,說不定也就是偷偷地意淫罷了。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正好被跟前的服部幽藏給尋著了。
他斜眼睨視著我:「娘娘今天好像心情特別好啊?看來那個瀟大人伺候得不錯呢。」
可我聽著這話裡怎麼有股子怪味?不解,很是不解地抬頭看著他。一個外國使官,就算你是碧落的神皇一族也沒有大勢到可以隨便干預別國後宮裡的瑣碎小事上吧。
他奶奶的!
不看他還好,一看他竟是一副欲將我生吞活剝了的樣子。劍眉倒懸,一雙墨色的眼睛陰沉得嚇人。我不禁抖了抖身子,突然想起來,我即不欠他錢,又不欠他情的,我這是怕的哪門子事情呢?
於是挺了挺胸脯,哼了一聲:「對啊,瀟真是不錯,體貼入微,人也聽話,本宮蠻喜歡他的。」
話音一落,就微微地感到身體周圍有股向上升騰的氣流,將我全身包圍住,慢慢地加溫,膨脹著。我額頂滲出細汗,不知這是怎麼回事,又氣又怕地拉住了服部的袖口。
他低下頭,向著我挑釁地笑了笑:「娘娘既然這麼多情,怎麼的就嫁給東華皇帝了呢?你也不怕委屈著了自己啊?」
儘管不想搭理他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可是周圍的氣流卻像根繩子一樣漸漸勒住了我的身體。我一面想著法子掙脫,一面強撐著回答他:「喜歡和愛是兩回事。我可以喜歡上很多男人,可是這輩子卻只能愛他了。委屈也就委屈這一次,本宮無所謂啦。」
我嘴硬,可是心裡卻畏懼得很。現在,很明顯地知道,控制這氣流的人便是眼前這個怪異得很的服部幽藏。
聽我說完剛才的話,服部呆過那麼一會兒。困在我四周的氣流也鬆散了些。我放下心,喘了一口氣。
「先生,不知道本宮是哪裡開罪了你,你若要懲罰本宮也應該給本宮一個明白的是不?」
他愣了愣,像是也覺得作為一個外國使臣,就算地位和待遇頗高,但跟我這個東華皇后動了手仍是一件外交上的敗筆,儘管我這個皇后做得不咋滴,而且還是個可能馬上會被下課的皇后。
不過以前受愛國主義教育比較深,別的不會,至少也記得要為了祖國,為了自己站好最後一班崗!想著這些,我又來了勇氣,將生死置之度外,再一次抓住了服部的袖口。
說實話,他長得挺高大的,以至於我看他總有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他看我也總是一種蔑視、藐視、輕視的神情。
換個人看,我們現在這樣的對視就像一隻貓,與一頭雄獅。
他奶奶的,在氣勢上我就輸了他一截。
我放開他,退後坐在了椅子上,故作鎮定地問:「先生可知道這次東海匪患的事情?」
「略有所知,小臣不大關心政事的。」他輕微一笑,坐到了我對面。
「你們神皇族的人都這樣閒散嗎?」我瞟他一眼。
服部幽藏楞了楞,想是沒有料到我這不稱職的皇后還在背後對他有所調查。他捻了捻眉,轉而又笑道:「我們一族人很久沒有在意過自己的身份了。在碧落,我族人幾乎都過著閒雲野鶴一般的生活,也就小臣放不下食色心,才常四下裡走走的。即便是這樣,小臣對各國的時事政治也並不瞭解,更沒有心去瞭解。」
他淡笑著,甩開折扇,輕輕搖了起來。深暗的眸子透過錦華宮裡微妙的光影,毫不避諱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若說我以前害怕這個男人是因為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魄力,和他能在遠遠的地方就清清楚楚地看透我的能耐。那麼,現在這些東西就在他身上更明瞭地突現出來了:我根本不可能在他眼前幹那些瞞天過海,暗度陳倉的事情。哪怕是我覺得最拿手的試探,在他那裡都會像小孩子騙糖吃一樣,顯得那麼的幼稚。
又一次感到挫敗!我還真遜呢!
一開始,我是想從服部那裡套出一些關於本次海戰的內幕的,我以為以我多年來混跡江湖的本事,不說知道得一清二楚,至少可以瞭解到事情的重點吧。誰知,一上來,我的想法就被這傢伙給識破了,完全沒有給我再深入下去的機會。不過跟他的較量倒有些像打牌,未到最後收盤的時候,他不能說自己是勝利者,同樣,我也不能承認自己輸掉了。
在心裡鼓勵完自己一番後,我轉移了戰術,改變了策略,不論如何,我都想從他這裡得到有用的信息。因為作為神皇一族的他,很有可能是我下一步安排中有最大用處的籌碼。
我叫了名宮女找來茶具。
「本宮知道碧落崇尚茶道,你我兩國來往頻繁,閒來無事的時候本宮也就學了些皮毛。先生若不嫌本宮無禮,就請在我錦華宮裡再耗點時間吧。」我一面整理著茶具,一面抬頭朝他婉爾一笑。
「哦?」服部面露驚異之色,「以前聽原康小王爺提過與娘娘的一次斗茶,小王爺對此可是記憶猶新,對娘娘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呢。今日小臣能享用到娘娘親手烹製的茶,那可是三生三世修來的善果啊。」他挑起劍眉,朗朗地笑。
嘁,以為我聽不出來你話裡的諷刺啊。我不爽地瞪了他一眼!
心想,上次與柳生原康斗茶後,我這不懂茶道的事情便在宮裡成了個挺八卦的消息。後來被人們傳作了兩個版本,一說我想報復柳生千媚,結果卻被人家治了個正著;一說我想在太后面前顯擺,結果卻弄巧成拙。哎,反正不管怎麼說,我都是這件事裡的笑柄,對於此,我只是不計較而已。不想這個服部還真能當作我臉皮夠厚,在我面前提起此事。
能懷著這樣忿忿不平的心情做茶藝的人,縱觀東華上下也就我一個吧。服部幽藏一開始還能端端正正地坐著看我擺弄,只是越到後來,他的眉頭皺得越深。
等我辟裡叭啦地把茶杯放好,開始沖茶的時候,服部實在是看不下去,一把捏住了我倒茶的手。
「娘娘,這是誰教你的茶藝啊?」
我瞅了瞅他焦慮的眼,暗自發笑,可是臉上仍是一副無辜的表情。「我自學的,有什麼不對嗎?」
「自學?」他的聲音又莫名地提高了半度,「以後娘娘這種手藝就別在小臣以外的人面前展示了吧。」
他倒是挺為本宮面子著想的,我按下心裡的狂笑,微微地點了點頭。
「娘娘要喝茶,還是讓小臣來煮吧。」他說著拿過我手裡的茶壺。
我「哦」了一聲,遂坐到一旁,心花怒放地看著這個被碧落人尊崇為神皇的後代,正老老實實地為本宮泡著茶,想一想剛才被他欺負的事情也就算是扯平了。
這一壺是我上次斗茶之後偷偷去內膳司要來的降紅,其實我並不是不會茶藝,以前在艾大爺那裡看老人家弄過幾次也就跟著學了。之後不說本人是個茶藝大師,可是一般茶樓裡弄的茶藝表演我還真就瞧不上眼。
上次與那柳生小王爺斗茶本人也是沒有將之當回事的,只是可憐了祁昊那小子,戰戰兢兢地擔心了半天。想想就覺得好笑。
收回思緒,看到眼前的服部正專心致至地行著茶藝。
他微低著頭,目光輕柔。左手拈住右手的袖口,右手緩緩上抬,一股清亮的茶水便從他手中的茶壺裡不急不慢地流入了白瓷杯中。一杯畢,他陡手收住茶水,竟無一點一滴灑於杯外。動作乾淨利落,倒是讓我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服部微笑著,雙目似朗月,二眉聚清風。與著這淡淡的降紅茶香一同撞擊著我的腦海。
我愣了愣,不自覺地喃喃出口:「泉仙不若此,月神應無形。 一日插翅去,鳳翱於三清。」
OK,我承認我又犯花癡的毛病了。
服部聽到了我的話,微微抬起頭,望向我,眼裡是種捉摸不透的笑。我眨了眨眼,假裝淡定地將目光移向了宮門外。
「娘娘可是懂得好東西都往自己家裡弄的道理啊。」服部笑一聲接著說:「這降紅我看整個東華也收不出來七八兩的,之前在太后宮裡皆是品的二等貨,沒想到能在娘娘這裡嘗到上上品呢。」
「呃,我不懂茶的,有得喝就衝著喝點,沒有也就算了。」我看了看茶盤裡泛著的烏黑色光澤的茶葉,知道這個只要是懂茶的人都認識的「寶光」,如此寶光一現,想要說我這降紅是次劣品質都不行了。
而那服部也是個透過現像看本質的高手,說不定這一秒他是後悔剛才對我不懂茶的評價了吧。若真是個不懂茶的人,手上又怎麼會有這些比黃金更貴重的茶葉呢。
想到這裡,我悻悻地望了他一眼,他也不爽地瞪了我一眼,我倆又扯平。
雖然我們沒有按茶藝之道來品賞此茶,可就兩個對茶道都諳熟於心的人來說,過余的形式反倒成了品好茶的阻礙。
接過服部送來的茶杯,我們相視,心領神會地笑開。
「臣下如今對娘娘的認識算是又進了一步了。」他挑起鳳眼看看我。
「認識也罷,不認識也好。也許下次等先生再來東華的時候見著的也就不是我這個皇后娘娘娘了。」我微歎。
「娘娘擔心的事臣下知道。如果你想放棄,臣下願意接娘娘去碧落,與娘娘一起過那閒雲野鶴般的生活。」服部幽藏淡淡地說著,絲毫沒有覺得他的話有任何的不妥。
倒是我莫名地有些心悸,對這個相識不久的男人多了一分感激之心。
「不過娘娘能放棄這樣的地位,能放棄身邊的朋友,能放棄你的皇帝跟臣下雲遊四海嗎?」他仰頭,認真地看著我。「其實臣下一直有句話想對娘娘說。」
「能與你相見,是一個奇跡,不管你信不信,我在見到你那一刻便知道你不會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我抖了一下,灑出幾滴茶水,心中湧起萬千滋味,卻沒有一種是甜蜜的。
我再次認認真真的看著服部,想到與他初識時的強勢與果斷,想到他在晚宴那夜偷偷吻我的調皮,想到他看到我流淚時的無奈與憐惜,想到他在我迷惑時給我的鼓勵與指引,想到他因為瀟真而向我發火吃味。
他與他太像了,真的太像!
我突然發了瘋似的扔掉茶杯,衝到他跟前緊緊地捏住了他的雙肩:「祁昊,你是祁昊對不對。我真的很傻,很遲鈍。我,我腦子裡全是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對不起,對不起這麼久沒有認出你來。你回來了真好,祁昊,我想你,好想好想你……」
說完,我無力地倒在他懷中號啕大哭起來:「你是祁昊,我的祁昊……終於,終於等到你回來了!」
有雙溫熱的手輕輕在我頭頂摩挲著,他聲音輕柔地對我說道:「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傷心,別哭好嗎?」
我點點頭,擦了把眼淚鼻涕,從他懷裡站起來,破啼而笑。我以為我的苦難與相思就此結束,以為我日思夜想的人終於回來,以為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終於有人來妥善處理的時候。
他幽幽地站起身來,望著我吐出五個字:「我不是祁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