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終於還是走過了人生最晦暗的階段,追封董鄂妃為皇后,逾制下葬。我沒有去看,碧綠事後說那葬禮盛大得讓全京城的貴族百姓瞠目。
人都死了,要這些虛禮何用。何況,那孝獻端敬皇后的封號,仍然暗示著她不為皇室認可的尷尬地位。
額頭上的傷,不知怎麼搞的,皇祖母和姨娘居然陸續知道了真相。玄燁不是那種會告密的人啊,也不知道她們是怎麼知道的。如此看來,我認識福臨也許也是她們早有把握的事。這宮廷,沒有秘密。
皇祖母對這個行森本就反感到極點,這下,更要追究他的放肆了。
可是這行森過分的很,他那天偶然看見我額頭的傷,居然以為是我自己故意弄傷來誣陷他的,那副嘴臉氣得我恨不得揍他一頓。要不是看在福臨的面子上,我,我,氣死了。
這下,他留了心眼,不管是誰叫他,除非是福臨有請,不然誰都不理,一概回以:「貧僧正為孝獻皇后超度亡靈。」於是,告到順治那裡也抓不到他的小辮子。
董鄂妃下葬後,福臨又開始臨朝了,大家都以為萬歲想通了,宮廷又能風平浪靜了。可是,我的心裡總是不安。
那日,在慈寧宮念完經,皇祖母並未立即起身用膳,而是看著菩薩,不知冥想著什麼重大的事,遲遲不言語。
我擔心的喚著:「皇祖母?皇祖母?」
孝莊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天心,你是個不一樣的孩子。」
我不知道這話究竟是何深意。皇祖母的心意,一向是我在這深宮最琢磨不透的一件事。
她讓我坐到她的面前:「天心,你告訴皇祖母,你覺得福臨,如何?」
她果然知道我與福臨的事,可這問題,是不是太大了?
「你別害怕,皇祖母到今天才問,就是不想追究。福臨能走過這道坎兒,你功不可沒。皇祖母只是想知道,你的心裡話。」
我思考了一番用辭,才敢認真的開口:「稟皇祖母,天心認為,福臨,他的心裡是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可是,他不是好皇帝。」
「你放肆。」皇祖母疾言厲色的指責我,「你居然敢如此說我大清立國之君。」
我離開蒲團,在皇祖母面前跪下鄭重的磕下頭:「皇祖母,天心說的是實話。福臨與我說的話,天心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知道皇祖母為了保全他和皇位的苦,他知道后妃的好與壞,他知道眾阿哥的優秀。他,只不過太真了。」太真了,看見的惡,他不能當沒看見。內心的苦,他不能因為自己是帝王便認為理所應當。太真了,個性便與這朝廷的真真假假相去甚遠。
太真了,太較真了。所以,他的苦,也只有他自己懂。
「太真了。太真了。」皇祖母反覆叨念著這三個字,潸然淚下,「我這皇兒啊。」
我從懷裡掏出手帕,仍是跪著,雙手捧上。
皇祖母接過我手裡的帕子:「你說得沒錯,天心,起來吧。」
不愧是大清的聖母皇太后,情緒很快的收斂了起來,還是那樣威嚴慈善不可侵犯。我不敢站起來,仍然跪著,只是立起了身子。
「天心。」皇祖母扶我起來,幫我別好帕子,「皇祖母怕皇上沒有徹底走出鄂妃的陰影,你幫我多注意著,皇祖母謝天心了。」
一個母親,一個太后,為著兒子,為著江山,孝莊,不容易啊。
「皇祖母,天心懂。」
晚間,特意出門去看了看福臨修佛的大屋子,不意外的看見燈還亮著,只見人影,沒有人聲。
我上前去,扣了扣門。
沒人回應。
我直接推開了進去,看見福臨坐在琴前,而心卻不知道飛哪去了。
那樣清淡淡丰神俊秀的人,才幾天,就成了這樣兒看著就讓人心酸的憔悴人兒。比起前些天的形容枯槁自然天壤之別,可是那蒼白得失了精氣兒神的臉,那不再閃著睿智光芒的眼睛,完全不是白天那個平靜威嚴的樣子。是怎樣的心痛,讓他白天神采奕奕,晚上卻寂寞如斯。
我在他身邊坐下,他一點也不意外的把我順勢攏進懷裡:「也只有你會來這裡陪我了。」
他的身上,依然是淡淡的好聞的檀香味,可是總覺得不是初見面的那味道了。
「她,就這麼好嗎?」
一個女人,究竟有什麼魅力,讓一個帝王為她癡為她狂?
我突然如此如此遺憾,我為什麼沒有在她生前去見她一次,親眼看看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那麼至少現在,我不會在他的寂寞面前對這個女人如此無話可說。那些道聽途說,畢竟都不是我親眼證實的她。
他努力想,然後搖頭:「我也不知道了,就是她走了,我心裡空落落的,悶得慌,做什麼都覺得沒著沒落的。」
我拽拽他的手,把他拉下來看著我,我很認真的問道:「今天用膳了沒?吃了多少?」
他突然笑了:「吃過了,雖然吃不下,但是怕你再來那招給我強行餵飯,所以還是努力吃了。」
「什麼呀,那還不是因為我擔心你嘛。」這輩子的初吻,給了他,居然還敢這樣笑話我。我佯裝生氣,心裡卻也難受起來。我依然記得他第一次展露的笑,把陽光都帶進了這個屋子。可是如今的笑,帶著太多的蒼白與無奈,連月光都要為他哭泣了。
「好好好,我知道我的天心最好了。」
我的天心。五味雜陳的味道因為他的話再次襲上心頭。
「棋藝最近有沒有進步啊?」
「當然有。」
然後我們就開始下棋,直到最後收官數地,我居然和他打成了平局。
他沒有說什麼,吹滅了燈,送我回去。
一大一小的人,走在深宮靜靜的道上。
他的大太監在身後數尺靜靜跟著。
「天心,當一個人責任滿身,努力嘗試卻仍然適應不了,他如何才能不傷人的放棄?」
我的心咯登一下,沉了下去。
站在景仁宮的門口,仰頭,看見滿天星光,在天上閃爍。
無聲的淚慢慢滑落,打濕了景仁宮門前的青石板。
福臨,如果我十七歲,你會不會為我留下堅持?
流星劃過天空,沒有回答。
那夜,那個世界的淚,第一次不是為了疼痛而流。
第二天,陪著皇祖母念完經,我說:「皇祖母,還是想法子解決了那個行森吧。」
皇祖母神色凝重。
那天晚上,祭祀先帝的奉先殿的燭光一夜未滅。
第三天,老中堂索尼被孝莊急召進了宮,來去行色匆匆。
幾天後,索尼再次進宮,帶來了佛教北宗禪師玉林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