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輕彈,燃燒待盡的煙蒂啪的一聲撞在雪白的牆壁上,火星四濺,曾經的潔淨又多了一處污點。金勝獨自躺在大床上,一夜無眠。聽覺忽然間變得十分敏銳,時刻被樓道裡細小的聲音困繞。無數次起身向窗外張望,無數次失望地回到床上。
從昏黃的落日等到火紅的朝陽,下班後閒適的人聲變為上班前的緊迫,等著,盼著,他的新娘卻再沒有回來過。
雙眼佈滿血絲,酸痛難忍,不知是熬夜的原因,還是眼淚侵蝕的傷痕。自認是個堅強的男人,此生還從未這樣哭過,八年前他痛過一次,但與此時是不堪相比的。也許是因為人老了,眼淚特別多,也許是因為當時太年輕,愛得很單薄……
佛曰:情愛於色,豈憚驅使,雖有虎口之患,心存甘伏,投泥自溺。毫無保留的付出了,卻是引火自焚的結果。早知痛徹心脾,當初何必那麼執著?
倪紅蓮,為什麼?你怎麼捨得?你怎麼能扔下我說走就走了?
此時,他終於明白——等待是什麼?他終於明白絕望的等待是什麼?八年前,他出了事,她坐在那所破平房裡等他的時候也是這般的傷痛,無措。如果當初他真的死了,也算是個交代,是個結果。最折磨人的等待,莫過於不知去向,不知死活……
還會回來嗎?
手機忽然傳出的《戀曲1990》嚇了他一跳,看到是小剛的號碼,猶猶豫豫地接了起來,「我休假,你歇著吧。」提起最後一絲力氣低聲說到。
「金總,我……你在哪兒?唉,見了面再說。」對方吞吞吐吐,彷彿有什麼難言之隱。
「甘家口,有事過來找我。」他多一個字都不想說。
簡單拾掇了一下房間,四仰八叉地靠在客廳的沙發上。地毯上的沙包椅如故,坐在上面的人卻不見了。時間彷彿凝固了,表針很久才跳動一格,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了敲門聲。
進門之際,小剛的目光迅速掃過金勝頹然的臉龐,輕歎一聲,逕自坐在沙發上:「金總,嫂子呢?就你一個人在家裡嗎?」他試探著,心中承載著深深的不安。那個女人是不是已經走了?
「呵,她走了,可能不會再回來了。」金勝輕輕動了動嘴唇,一臉僵硬而麻木的神色。
「啊?她怎麼跟你說的?人去哪兒了?你怎麼不好好哄哄她呢?」生怕聽到這個的結果,卻偏偏就是這個結果。
他硬撐著一份堅強,輕蔑地嗤笑道:「我也很想知道她去哪兒了。可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搖了搖頭,淒涼哀歎,「呵,女人……」說愛你的時候,嘴比蜜還甜,說離棄的時候,心比刀還狠!
「能去哪兒啊?要不然咱開車出去找找?」小剛以為,眼下說什麼理由都晚了。只有找到對方,才能彌補靜雲犯下的大錯。昨晚他如約去了阮家,聽了靜雲的話,嚇得差點心梗。小丫頭固執地咬定自己這樣做是為了金勝,跟她磨叨了一晚上她也聽不進一句。無奈,抱著僥倖的心理想來這裡看看情況,誰知道那個女人已經走了。
「人海茫茫,上哪兒找啊?你不瞭解她,她不是發脾氣嚇唬人的女孩子,她若是走了,就不會再回來。最可笑的是,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傷了她?」金勝傷感地仰在沙發上,不是用聲帶,而是在用氣息講話。
「勝哥,我——」小剛焦慮地不停揉搓著前額。他要說嗎?他要把從靜雲那裡聽說的一切告訴他嗎?
「有什麼話就說!幹嘛吞吞吐吐的?」金勝面對對方的幾番優柔,有些不耐煩了。
「這……你能保證,不發火嗎?」對方的脾氣爛得出奇,外人不知道,他卻是他的司機。
「說吧!」本就頭痛欲裂,眼看就要被他折磨死了。
「私下裡沒別人,我也喊您一聲勝哥。我昨晚在阮靜雲家待了一宿,她嫂子一個勁兒瞥我,我都沒捨得走。不瞞你說,靜雲昨天上午來了這裡,是她編了些瞎話故意把嫂子氣跑的。」
「見鬼!她為什麼這麼做?」金勝滿心不解地站起身,瞪大了眼睛暴吼著,「就因為我跟她提出分手了?報復我?」對方作出這樣的事,還是他印象裡的阮靜雲嗎?
「不,不是!勝哥,你坐下聽我說。靜雲聽說了嫂子從前的那些事,她的初衷也是為了你著想,畢竟你現在屬於有身份的人。」
金勝以為對方不該在一個遭受情感重創的人面前談理智,氣急敗壞地叫囂到:「我想娶誰是我的事!跟她有什麼關係?那女人就是個掛牌的三陪,我認頂綠帽子!」
「勝哥,話不能這麼說,娶那麼個女人進門,你將來在親戚朋友面前還抬得起頭嗎?」
「我過我的日子,關別人屁事!我金勝活得太明白了,人躺在病床上那天能靠那幫親戚朋友嗎?兒女都指望不上!人一輩子活什麼?不就活個伴兒嗎?我看著舒坦就行了,泛得著討別人歡心嗎?再說,紅蓮怎麼了?縱使有錯,也已經知悔了。如果做錯了事就一輩子不能被寬恕,她阮靜雲才是最不能被寬恕的那個!」啪的一聲拍在沙發邊的小几上,上層的玻璃嘩啦碎了一地。鋒利的邊緣劃破了手掌,鮮血順著指尖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
小剛連忙遞來紙巾,勸說對方消消火。金勝不屑地瞥了一眼,長歎一聲說:「該死!我這就去找阮靜雲當面問個明白。」劍眉一挑,氣焰囂張地指著似有話講的小剛,「別攔著我!」
「勝哥,這又是何必呢?趕緊想轍把嫂子找回來才是最重要的!」
「她要是想回來自己就回來了,她要是不想回來,根本就不會讓我找到她。倆人都冷靜一下也好,再等等吧,說不定她過兩天消了氣就會給我打電話。」嘴上這麼說,心裡卻絲毫沒底。她會去哪兒呢?是不是回D城了?
小剛分明看到了對方的最後一分僥倖化為泡影,再三掙扎,咬著牙說到:「哥,勸你還是耐下心找人吧,她也可能——不會再給你打電話了。」
金勝猛一抬頭,攢起眉頭表示疑惑。
「靜雲她,唉……靜雲跟嫂子扯謊,說她有了你的孩子,求嫂子把你讓給她。後來……」
「別說了。」金勝狠狠握緊雙拳,顫抖著身體,閉起雙眼。難怪,難怪……
長久的沉默——忽然發出一聲低沉的苦笑,語調顫抖著說:「我金勝背著別人的罪名坐了八年勞改,沒喊過一聲冤枉。今天終於嘗到了被冤枉的滋味。她阮靜雲可真夠毒的,為了給我腦袋上栽個屎盆子,臉都不要了!一個大姑娘說出這樣的話,她就不覺得葬良心嗎?」思量片刻,邪門地嘀咕到,「呵,誰知道她是不是大姑娘啊?反正我沒碰過她。她不會是真跟什麼人有了野種,硬往我身上賴吧?」
聽對方這麼一說,小剛一時間愣住了。會這樣嗎?她不會真跟什麼人亂來吧?
呸呸呸!該死的!找什麼理由不好?泛得著把自己的名節搭進去嗎?深想想,正是人言可畏!這話一旦傳了出去,即使渾身是嘴也無從辯解。就算她三烈九貞,可在別人眼裡,跟那些放蕩不羈的女人還有什麼區別?勝哥說得對,名譽果然是虛浮的東西,是是非非都出自世人的嘴。黑的可以說成黑的,白的也可以說成黑的。為了他人口中的是非而苦惱,的確是太不明智了!
金勝擦了擦手上的血跡,趁著小剛發愣的工夫穿起了衣服,揉了揉紅腫的眼睛輕聲說到:「走吧,她今天上班了嗎?」
「勝哥,真的要去找她嗎?您別跟小毛孩子一般見識,您就原諒她這次吧?」小剛上前一步,連忙攔住對方。
「小毛孩子?她不是已經當媽了嗎?我得當面問問她,我什麼時候給她種上了?」他氣不打一處來,專揀難聽的說。
「勝哥,這樣的話傳出去對靜雲不好,你要是當面問她,讓她的臉面往哪兒擱啊?您一向心善,就當是發發慈悲,別跟她計較了。」深知對方虔誠的信仰,情急之下,只好將佛祖搬出來了。
對方冷笑一聲,強壓一腔苦楚,沉沉地說到:「惡人害賢者,猶仰天而唾,唾不至天,還從己墜;如逆風揚塵,塵不至彼,還墜自身。所謂害人者害己,毀人者自毀,既然做錯了,就該承擔惡果。那丫頭二十大幾了,所有人都把她當小孩子看。就因為被眾人哄著,捧著,才把她阮靜雲寵壞了。小剛,放心,哥不是去羞辱她,只是想給她降降溫,讓她清醒一下!」
砰的一聲關閉了房門,金勝的心狠狠縮了一下。車子向著熟悉的馬路緩緩行駛,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曾經溫暖的家。他的愛巢又一次坍塌了,往後他還會回來嗎?牆邊的葫蘆果實圓滿了,紅蓮走時帶著金淼嗎?
忽然想起《蚊子的故事》,那個癡情的漁夫划著小船,足足找了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