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適容待自己那陣子暈眩過去了,見他仍坐在那裡,兩手支著地。(小說~網看小說)強忍住了笑,過去牽他手給扯了起來。見他靴履和和那褲腳上也都是一片泥濘了,便推了過去叫洗澡了,這才一道去吃了晚飯。
州里關於修築海塘的公文果然沒幾日便下來了,張貼到了縣衙的大門口,引來無數縣民圍著觀看,個個喜笑顏開的。整個青門縣也不到萬戶,不過幾日功夫,就有幾千人報名自願做那修堤的民夫,便是白髮老叟和黃口小兒也是來了無數,擠在中間,只都被勸退了回去。縣衙裡一干人忙得滿頭大汗,乾脆搬到了門口登記造冊。那木縣丞也是個有心的,特意又去請了幾個參與過修築堤壩,富有經驗的老人來充作指導。
縣衙外面籌備得是風生水起,縣衙裡面的楊煥卻是氣得火冒三丈,不住罵娘。原來那楊太尉的家書中明明提到戶部是撥了三十萬錢下來的,到了他手上,卻只剩下了五萬,除了鄰縣同樣各自分去五萬,這剩下的半拉子十五萬也不知跑哪裡去了。沒兩日收到了陸通判的來信,一是叮囑了他一些關於修堤的注意事項,二卻是特意提了下此事。說是那錢自戶部下來,經由路、州一道道關卡,逐個伸手撈點,如今剩一半,還算是好的了。又說這也是個不成文的官場規矩了,信中唏噓了一番,最後說那缺口也就只能靠下面自己想法子了。
青門縣內沿海境線,據那縣志記載約八十餘里,除去山體,需修海塘實長五十餘里,算不上是小工程。據縣裡那老人講,這道老塘當年初修之時,本也是按了條石塘來預算的,只最後卻修成了夾雜著木樁碎石的草泥塘。個中緣由,當地百姓自是清楚,只也是無可奈何。這草泥塘抵禦平日的潮漲還算勉強,逢了颶風大潮,哪裡還經受得住,自是被沖得支離破碎,水漫田舍。後來雖也修補過幾次,只都是修補下那被衝垮的段口,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地,眼見是愈發殘破不堪的了。
「粗粗估算了下,若修成牢固的條石塘,至少需得十萬貫錢,如今只得五萬,還少一半。」
木縣丞辟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盤,這才小心翼翼道。
楊煥聽罷,一語不發,氣哼哼回了後衙,找到了正在院子裡的許適容,大罵了一通那些把手伸向修堤撥款的貪官,末了叫她拿出了前次因了徐大虎一案從徐家人那裡得來的金幣,數點了下,叮一聲將手上最後一枚拋回了那匣子裡,皺眉道:「只這些,也頂不了大用。早知道前次就再敲多些了!」頓了下,又惡狠狠道:「不管了,趁了秋時,先早些開工修了,修一段是一段。到時真沒轍了,小爺我就鬧到通州府裡去,鬧得那些吃了進去的都給我吐回來!大不了戳到金鑾殿前,大傢伙一拍兩散!」
許適容見他為為錢愁煩,這倒是生平第一次。若是小數目,自家出了便罷了,只這五萬貫卻有些棘手。當朝最高宰相樞密使的月錢不計另些絹炭鹽茶等補貼的話,也不過三百貫,自己手上也是拿不出這許多錢,一時想不出什麼好主意,只得拿好話慢慢勸他。待楊煥慢慢消了火氣,正要再往前衙去,突見響兒幾乎是蹦著進了院子,喜笑顏開地道:「大人夫人,衙門口裡好熱鬧。鄉親們知道了修海塘的錢不夠,都過來說要捐錢呢。」
許適容和楊煥對望一眼,兩人急忙趕到了前衙,果然見那裡竟又是吵嚷一片,聚滿了聞訊而來的鄉民。瞧見楊煥出來了,呼啦啦一下圍了過來。一個六七十歲,衣服甚是破舊的老漢被人扶著,顫巍巍跪了下去道:「楊大人,老漢聽聞海塘修築銀錢短缺,特意趕了過來。老漢我今年虛長六十又五,祖輩在此居住。海水潮湧倒灌,漂沒廬舍農田,不計其數。猶記得天聖二年七月初一,海潮衝破塘壩,漂沒全縣,一千兩百家盡葬魚腹,我一家八口人,一下去了六口,只剩一個孫子。如今雖是十數年已過,只老漢每每想起此事,仍是痛不欲生。從前縣大人不顧民生,我等俱是無可奈何。如今老天開眼,竟是派來了楊大人這樣的好官,做主為民修築海塘。這樣的造福萬民之事,萬萬不能因了銀錢短缺所阻!老漢我家貧無多積蓄,這兩貫錢,是我多年省吃儉用攢下來的,本是要給孫兒娶親所用。如今全都捐了出來修建海塘,便是只夠添一塊條石,也是老漢我的一份心意!」說著又拉了邊上一個看起來有些憨厚的年輕人道,「這是我孫子瓠子,老漢我自己腿腳不便,修不了海塘,我這孫子卻是有一把力氣,這就叫他去出勞力!」
這老漢話說完,後面的一干鄉民更是群情激動,俱是應聲附和,紛紛從自己身上摸錢出來,都說要出錢出力。
許適容心中實在是被震動,看了眼身邊的楊煥,見他面上神情更是激動,眼睛都似有些紅了,大聲道:「鄉親們放心,我楊煥在此對天發誓,修不成海塘,我……我……」停了下,又頓腳嚷道,「我楊家十八代祖宗都是孬種!」
許適容想起他上回被鄉民們送去通州府時,還只是拿自己的姓倒寫來發願,這回居然連十八代祖宗也搬了出來賭咒,急忙扯了下他袖子,意思是叫收斂著些。楊煥回頭,不耐煩地橫了她一眼,這才又大手一揮道:「鄉親們的心意,這就領下了。大家只管放心,你們捐出的每一個錢都會用到海塘之上,絕不會被人油水了去!」說完對著邊上正有些發呆的木縣丞和另幾個小吏衙役發狠了道:「都給我眼睛緊著點,誰要起了歪心思敢動這塊錢,被知道了,小爺我當場就剁了他手!」
木縣丞一怔,還沒開口表態,便聽那捕頭張大道:「大人放心。我們從前裡雖也做過些見不得人的事,只都是這青門縣土生土長的。大人一心為民,我等若是連這錢也敢起歪腦筋,那便當真不是人生養的了!我這就回去,叫我家那婆娘捐錢。只她有名的摳門,我也不敢要多……」
他話沒說完,便見一個婦人分開了眾人,氣吼吼到了張大跟前,一把扭住了他耳朵破口罵道:「你個窩囊廢!當著別人面竟也這樣編派我!原來平日裡我面前的那小心都是作出來哄我的!我要不摳門,家裡那幾個錢還不都被你拿去賭掉了!」
張大被罵,卻是不敢回嘴,只小聲陪著不是。眾人見狀,俱是哄堂大笑起來。許適容亦是忍俊不禁。那婦人看了一眼她,這才鬆開了揪著自家丈夫耳朵的手,笑瞇瞇到了許適容跟前跪下,從自己衣袖裡摸出一包錢道:「叫夫人見笑了。我今日過來,就是得了消息來捐錢的。海塘不修好,潮湧一來,莫說是錢,便是人命指不定都沒了。我雖是無知村婦,只這道理還是曉得的。」
許適容敬佩這婦人的幹練知理,急忙扶了她起來,連聲感謝。那張大摸著自己耳朵,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眾人見狀,那身邊帶了錢的,自是過來紛紛捐錢,沒帶的,也都匆匆回家去取了。木縣丞既是緩過神來了,不用吩咐,已是叫人排起了隊,又叫文書過來一一記賬登記入冊,一是防止被人順手摸去,二是說日後要將這捐錢的名冊刻碑立在海塘之上,供後人觀瞻為榮。
那聞訊來捐錢的鄉民絡繹不絕。雖都手頭不寬裕,只你五十我一百的,如此兩三日下來,捐錢的人才漸漸少了,收到的大錢竟也裝了十來個籮筐,總計約有一百萬大錢,合一千多貫,都與那州府裡下撥的五萬貫一道被封入了縣衙銀倉。
楊煥這幾日因都忙著籌備那修海塘的事情,白日裡也不大見得到,只晚上才回後衙。這日卻是晌午後便回來了,瞧著兩眼亂轉,便是有事的樣子。果然沒等許適容開口,他便笑嘻嘻道:「明日我生辰,邀本縣的大戶們過去蜘蛛樓吃酒。」
許適容一怔,奇道:「明日當真你生辰?這般匆忙,都不知道備什麼禮給你慶賀了。」
楊煥哈哈一笑,湊到了她耳邊,嘰裡咕嚕說了一通。
許適容起先是有些驚訝,只越聽到後面,卻是越覺好笑,忍不住搖頭道:「他們這些人雖是不識大體了些,只你這法子,也是不大厚道……」
楊煥哼了一聲道:「我初來這裡之時,那陳老爺在蜘蛛樓裡做東請我,邊上陪了十來個,都是本縣數得上的富戶。席間說起買來那兩個雙生的小娘,就花了五百貫,個個都有錢的緊。如今要修海塘了,保的也是他們的田舍。那日你也見到了,連那窮老漢都捨了自己孫子娶媳婦的錢,他們竟是一個銅板也沒出!他們既是裝聾作啞,小爺我就發發善心,給他們個行善的機會。」
許適容忍住了笑,伸出手指頭狠狠點了下楊煥額頭,這才正色道:「修海塘的錢雖說還不夠。只這捐錢,講的便是一個心甘情願,你千萬莫要攤手強要,那便落人口實了。」
楊煥額頭被她戳了,心中卻是吃了蜜般甜,趁機一把捉住了她手,摸個不停道:「娘子放心。我不用攤手,他們自也會乖乖送錢上門。」
許適容手心被他摸得有些發癢,噗嗤笑了下剛抽了回來,又被他扯去了道:「明日既是我生辰,娘子總該賞個香吻獎賞下。」
許適容啐他道:「哪裡來的歪把子生辰!等真到了再說。」
楊煥不依,正還要鬧,突聽門外小雀道:「大人,木縣丞請大人過去,說是有事商議。」楊煥無奈,這才被許適容哄著給推出了門。
卻說當晚,青門縣裡那陳老爺正在家中摟了小妾在調笑,突聽門外管家道是縣衙裡縣丞上門,急忙推了小妾整衣相迎。那木縣丞待寒暄過後,便摸了個請帖出來道:「明日乃是楊大人的生辰。楊大人為人一向守謹律己,不願大肆張揚。只我想著此乃他到本縣上任的首個懸弧之辰,我等太過輕慢了恐有不敬之嫌,故而自作主張,在蜘蛛樓定了酒席。陳老爺如今在本縣鄉紳中也算是拔尖的頭等人了,所以第一個便來告知你了。」
陳老爺一聽,心中已是雪亮,暗罵一聲天下烏鴉一般黑,這楊知縣也和從前那知縣一樣,不過是借了自己生辰大肆斂財罷了。前幾日鬧得沸沸揚揚的萬民捐錢修海堤,只怕那錢最後也是落入他自己口袋。只面上卻是不敢表露,恭恭敬敬道:「楊大人懸弧之辰,此乃可喜可賀之事,自然萬萬不可隨意過去了。我明日必定過去,還請木大人回去萬萬要將我等的心意帶到楊大人面前。」
木縣丞笑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楊大人還說了,陳老爺過來便是天大面子,萬萬不可送禮。」
陳老爺擦了把汗,連連搖頭道:「不可不可。楊大人的懸弧之辰,怎可空手而去?」
木縣丞無奈道:「陳老爺既是一番心意,那便悄悄提醒下的好。我瞧那楊大人也不是個風雅的,平日裡只喜好金銀銅錢這些東西。陳老爺既是要送,明日這壽禮,備些金銀便是,俗是俗了些,保管楊大人歡喜。」
陳老爺連連點頭稱是,接了那請帖過來。木縣丞見事既已妥,便也告辭離去了。
天還未黑下來,青門縣裡的十來家大戶們便都是收到了木縣丞發來的請帖,說是明日知縣大人蜘蛛樓擺酒慶生辰,本是不收禮的,如定要送,收禮只收金銀銅。
作者有話要說:更了。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