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畫卷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晨話
    第二百零三章晨話

    一夜不寧帖,第二天醒來。塊塊三尺見方的地板上,已經照進了燦燦金暉。儀華慢慢的坐起身,許是睡眠不佳,頭有點昏沉微痛,垂眼揉了揉太陽穴,就聽隔了一道屏風後,傳來紛雜的腳步聲,以及迎春的聲音說:「王妃,您可是醒了?」

    「唔,醒了。」儀華掀了薄褥,披了衣服下床,問:「什麼時辰了?」說這話時,人已踏了鞋站起,可頭昏腦脹,便靠在床頭架子上緩一緩。

    迎春沒有看見,正和盼夏一起兌洗臉水,一邊說道:「還差半個時辰,您就該喝藥了,可是不早了。今晨世子和兩位小王子來了,您還在睡,世子他不放心。說午休早下課,帶著兩位小王子來看您。」說著一轉身,本還欲說些什麼,見儀華一張雪白的臉兒,頂著一雙桃核似的眼,急忙跑去攙住儀華,一陣大呼小叫。

    迎春這一叫,把大家都引來了。

    阿秋見了,以為是昨天的事,心裡內疚的沒法,隱然一副泫然欲泣態。

    儀華不是軟弱外露的人,笑著打發了他們,去了梳妝台前攬鏡自照。黃銅鏡子裡,照著一張微有憔悴的容顏,猶是一雙帶紅的眸子,在細白的肌膚映襯下,更顯眼眶紅彤彤的,昭然出一夜暗泣的後果。

    她微微歎了一口氣,難怪方纔他們個個小心翼翼,恐是以為孕婦人多愁善感,對昨晚茹、婉二人出彩耿耿於懷。可昨夜她會如此,說是與她們二人無關,卻又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她自想否認怕也不行。搖頭,不再胡思亂想,生活中還有更多美好事值得企盼,毋須為此多費心神。遂叫了盼夏以白紗裹了熟燙的雞蛋,對鏡自敷。

    正敷了沒多久,忽從鏡中窺見朱棣的身影。

    儀華見他立在屏風口處,也不知來了多久,又在那看了多久,一時心下慌亂了起來。卻僅一瞬間,她心湖沉靜了,旋即逶遲起身,斂衽福禮道:「王爺,您來了。」

    她這樣的落落大方,態度恭敬無錯,朱棣卻非感自在,反是心下空落。

    不過他自幼生在軍中,長在馬背上,一貫與豪爽男兒相處,倒是不拘小節。後來封王納妃,女子無不逢迎,即使尊貴如山王嫡長女,也對他多有討好。於他,自認為理所應當,也就沒細究這絲異樣。

    而此刻。朱棣更在意儀華為何會哭,故而走過去攙著她,行至屏風外的涼炕坐下。然後側首看著儀華,目光炯炯:「怎麼哭了?」

    儀華低頭,翻開幾上茶杯,到了一杯溫茶,於朱棣遞了去。爾後也不隱瞞哭的事實,坦然承認道:「不知王爺聽過沒,身懷六甲的女子,時常悲懷傷秋,沒想到臣妾也是這樣,還讓王爺看見了。」

    朱棣不置可否,接過茶欲飲,又一口未沾,隨手便放下,凝眸深深地看著儀華,目光中略有不贊同,道:「本王雖不懂醫理,卻也知心郁傷身。」話一頓,目光在儀華的腹部停留片刻,眼底有一絲隱痛掠過,很快地他移開目光,道:「已經決定下來,你就不要多思多慮,一切都有本王在。」

    知道朱棣不會相信她的說辭,她正在想著說服之詞,沒想到聽到這樣一番話,以及極易聽出的艱澀語氣,這令儀華不由抬頭看他。

    巳時將盡。暑熱之氣漸盛,窗上竹簾早已放下,簾上細密密的罅隙,將成片陽光割離成線,只留下影綽綽光線曬進。朱棣迎面朝窗,臉龐正好籠在這樣的斑駁陰影下,倒減去好幾分眉峰間的凌人氣勢,依稀似乎又憑添了些許沉穩內斂的氣息,看著比起以往年輕氣盛的他,現下更像一位久居上位者。

    古言道三十而立,朱棣他彷彿真是如此,他們僅僅四個月未見,他身上恍惚就有什麼改變了。

    一時間,她竟也說不清那是什麼,但此時與她而言,這並不需她深思。

    想到這,儀華自斂了心神,方要應對朱棣的話,他卻驀地回頭,專注的看著她,有笑意從眼裡滲出,慢慢透過眼角的細紋瀰漫開來。他沉沉的笑道:「你說它該是一個女孩,若真是一個女孩。就叫她明兒吧。」

    「為什麼?」儀華下意識的接口。

    朱棣笑容深許,眉宇間有愉快的神色,道:「昨晚看著你送的燈,本王便有了此意。燈,用以照明,有明亮的意思。而她若是女兒,就是本王掌上明珠,燕王府最高貴明華的郡主,自也當明一字。你覺得可好?」

    儀華怔住,手下意識的撫上腹部——掌上明珠,他的掌上明珠?

    這是多麼誘人的許諾啊。儀華黯黯垂眸,心下拒絕了朱棣的脈脈溫情,然後她仰起頭,臉上緩緩綻出與有榮焉的笑容:「謝王爺厚愛,臣妾很喜歡這個名字。」說著低下頭,耳鬢碎發傾落,目光溫柔的看著她的腹部,皎淨的側頰漾起溫柔的笑意,明兒,她的掌上明珠。

    朱棣卻笑容一僵,這一次,他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儀華恭敬中隱含的疏離。

    「王爺?」儀華感到不對,一道迫勢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她疑惑抬眸,看見朱棣凝望著她,一雙湛亮的眸子,清晰的照著她的身影。而除了她外,那眼裡似乎還隱隱灼燃著怒火,以及深深的無奈與隱忍。

    無奈與隱忍?怎麼會,對於她,他有什麼無奈與隱忍?

    正當儀華以為是她看錯,果不其然已聽朱棣笑道:「就將入伏,到時燠熱難耐,少不得服用冰涼飲食。本王問過大師,他說你身體本就虛寒,宮胎亦寒,不能食任何冰冷之物。可若是不服食,北平這三伏天,你必是難捱。」說時神色間恍惚似有憐惜,臉上卻依然是淡淡的笑容,道:「你每日所服的藥,已是煎熬。暑熱之苦,你如何再受得?」

    許是覺得話語氣過沉重,朱棣話鋒一轉,竟是玩笑道:「夏日暑氣逼人,大多食慾驟降。你就貓大的食量。再一降跟著就瘦了。本王看到時就和瘦皮猴無差,豈不是讓世人笑本王吝嗇,連妻子也養不起?所以過兩日,和本王一起去燕山,那裡有座莊子,正適合避暑氣。對了,還有大師跟著一起去,也不怕有失。」

    說畢,見儀華神色錯愕,似不相信他早已做了這般安排,朱棣笑容深了深,然後便聽她委婉拒絕道:「王爺思慮周到。不過臣妾以前在秋山別莊養病了幾月,倒是挺喜歡那的,再說燕山乃軍事重地,臣妾去那怕是不妥,還是去秋山別莊的好。」

    話音剛落,有阿秋在竹簾外稟道:「王妃喝藥的時辰到了。」

    「進來。」朱棣笑容沉斂,淡淡道:「先喝藥,這事稍後再說。」

    陳德海撩簾,阿秋端著湯藥進屋,見到朱棣和儀華有說有笑,心下只有歡喜。

    隨著阿秋走進,令人欲嘔的辛澀藥味傳來,儀華臉色霎時一白,不去看那濃黑的湯藥一眼,只對著朱棣笑道:「王爺,臣妾喝了藥,一般就會小憩片刻。不如等臣妾小憩後,再去尋王爺,說避暑的事。」

    聽言,陳德海、阿秋詫異的看了一眼儀華,心中暗驚儀華話中之意。

    朱棣卻仿若未覺,似不知儀華言下之意,是讓他先行離開,也不答話,只端起茶低頭品茗。

    儀華見他這樣,知道他是不會離開。可從她喝藥一直避著身邊一干侍人,便知她不願在他人眼裡露出虛弱一面,如今她又如何願意在朱棣面前露出?

    「你們退下。」這時,朱棣忽而放下茶盞說道。

    阿秋知儀華服藥的艱難,心下是不願離開,卻又無法,只能同陳德海一起退下。

    避無可避,只有當著他的面服下去,儀華深呼口氣,伸手端起藥碗,卻怎麼也端不至唇間。

    朱棣眼睛一掃,目光從儀華比釉白瓷碗還滲白三分的手指劃過,看向她的眼睛,臉上終是沒了笑容,質問道:「你可以在阿秋面前服藥,卻不能在本王面前前服藥,你認為本王不如阿秋與你親近。」

    聞言,儀華端藥的手一顫,隨即手指更死死的扣住藥碗,對朱棣燦然一笑:「怎麼會,王爺誤會了。」

    說罷她仰頭,欲一飲而盡,卻僅僅一口,那辛澀的藥味,已令她一陣的難受,恨不得摔掉手中藥碗。可是不行,即使再難以入口,她也不要在他面前軟弱一分。頹然軟弱的面,只能在至親之人面前顯露,他不是,她便不能。

    生生嚥下欲吐的藥汁,儀華扣緊藥碗,咬緊牙齒,仰頭要再喝下去。

    她告訴自己,這一次一定要一飲而盡。

    「阿姝!」望著儀華全身抑制不住的顫抖,刻意壓下卻仍大喘的呼吸,朱棣不再想為何一夜之間她陡變的態度,也不再思為何她又回到了去年元宵夜之前,只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目中驚怒痛惜交加,道:「你為何這般倔強!藥,必須得飲,可你何需這樣?我曾經是對你漠視,可後來待你卻是不薄,敬重你為妻。難道……那日之事,你至今也耿耿於懷?!」

    這一聲質問,字字句句都如刀刃,深深地剜入她的胸口,她胸腔大震,卻不願去想它,只是伸出左手,一根根扳開他的桎梏,眼中一分分的豎起堅毅,站起身,回望進他的眸中,卻一字未言,只聽外間傳來喜冬的聲音。

    「回稟德公公,秋姑姑,茹次妃身邊的使女有孕了……」

    匡啷一聲,藥碗墜地,藥汁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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