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落姿態端莊,緩緩步出正泰殿之後,腳下步子不免加快了幾分。
殿前長街和台階上的積雪已被宮人們打掃乾淨,只是路面凍得有些滑,走起來仍須加倍小心。鋪面而來的刺骨冷風夾雜著幾片六稜雪花,落至她精緻的妝容之上,瞬間便化作了水珠。
風冷雪寒,可身上卻早已是驚出一層薄汗。直至此時,她方才有了幾分真實感,而此前總有些在雲霧中縹緲的感受,腳下步子亦是虛浮。
不廢後,卻要將她的宸兒交給梅瀾影撫養,這件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而她忍耐的所有底線,已然被這樣殘忍的事實完全衝破。
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次,她絕不會坐以待斃。
空蕩蕩的皇宮之中,四周萬籟俱靜,只聞得風吹落枝上積雪的簌簌輕聲,迴盪著,半響也無一人回應。她緊緊用羽緞裹住身體,抬步落腳,一步一個腳印。
行至漢白玉石台階之下,正待拐彎之時,聽見身後有一串腳步聲漸行漸近,側目,隱約可見青色寶藍蛟龍出海紋樣的靴子停下了腳步,藏藍色的朝服掀起內裡銀色的一角,而熟悉的清冽的氣息霎時蓋過了飄旋的雪花那清冷的意味。
她立住不動,雙手蜷握,只覺得渾身開始凍得有些僵住。凝滯了片刻,她轉身,回眸衝他勉強一笑,盈然道:「方纔,還真是要謝過左相大人的救命之恩。」
她旋即轉回了頭,腳下步子愈行愈快,一顆心簌簌跳著彷彿要蹦出胸口,慌忙擇了一條小徑便直往朝陽殿而去,生怕他會追上來。
也許,她的心中,只是不願讓他瞧見自己如此狼狽的樣子。
她辜負了,背叛了他們之間的情意,換來的便是今日這樣淒涼的結局麼?家破人亡,母子離散,自己亦是靠著他的進言而撿回了一條性命。也許,這便是上天對她的懲罰而已。
煙落愈走愈急,眉心緊緊蹙了起來。不想卻是與迎面一匆匆走來的宮女撞至一處,胸口被撞得生生的疼。
那小宮女一見自己竟是衝撞了當朝皇后,當即嚇得七魄去了五魄,如驚弓之鳥的模樣,面色慘白,顫顫巍巍跪下,俯身連連叩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竟是衝撞了皇后娘娘。奴婢真不是有心,還請娘娘饒恕奴婢的死罪……」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煙落逕自將她扶起,只柔聲問道:「你叫做什麼名字?」心內不由感慨萬分,身在宮中的人,活的都是這般小心翼翼罷,稍有差池,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那名宮女有些受寵若驚,不確定的眸光怯怯瞧著煙落,結結巴巴道:「奴婢……名喚雪蓉,皇后娘娘真的不怪罪奴婢麼?」
煙落淡笑著搖一搖頭,眼前這名宮女身量嬌小,面容清麗婉約,瞧著她方才一臉慌慌張張奔跑的樣子,也不知出了什麼事,心中不由疑惑,她輕聲問道:「看你剛才那般著急跑著,可是出了什麼事?」
雪蓉輕輕點一點頭,仍舊有些喘息道:「昨晚景和宮中失竊,頭先有宮女經過時,現此事,是以差了我即刻去將具體情況回稟劉公公。奴婢一時心急,這才冒犯了皇后娘娘。」
煙落臉上漸漸浮起疑惑的神情,繼而被一抹精銳替代,景和宮中失竊?!風離澈已是離開了這麼久,這景和宮早已是被封,此時誰會要去景和宮中盜取物什?又能竊得什麼呢?
想到這,煙落突然拽住那名宮女的衣襟,急急問道:「是何人最先現的?」
雪蓉一愣,不知皇后娘娘為何神情如此嚴肅,旋即躬身答道:「是正泰殿的當值大宮女青黛,最先現的。」
青黛,煙落慢慢嚼念著這兩個字,神情漸漸凝重起來。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美麗的臉龐,一雙丹鳳眼似能勾人魂魄,我見猶憐。青黛,風離御身邊的得力宮女,映月尚在世時,曾盡力照顧過映月,映月死後,她又被風離御調回正泰殿當值。一個位高的掌事宮女,一個貌美不尋常的宮女,在一個不合時宜的時機,恰好經過了景和宮,又恰好現了一樁極為的怪異罕見的事。巧合麼?
煙落輕輕蹙眉,又仔細問道:「可曾現丟了什麼?」
雪蓉搖一搖頭道:「回娘娘的話,已是四處仔細檢查過了,什麼都沒有丟。」
那可就更奇怪了!煙落揮一揮手,示意她先退下。
略略尋思了片刻,一時也想不出頭緒。她提起裙角疾步離去,眼下的她,還沒有心思去理會這些瑣碎之事。她即刻便要被遣送去留華寺帶修行,眼下還是自己的事最要緊。
回了朝陽殿,也不過是片刻功夫,只來得及讓她換去一身深重的鳳服鳳冠,那邊玉央宮竟已是派人來接宸兒去了,動作倒是極快,只怕夜長夢多似的。
煙落自乳娘手中抱過幼小的宸兒,只想再多抱一刻,將他的小臉緊緊貼在自己臉上。
宸兒只兀自睡著,什麼都不知道,沉沉瞇著眼,小臉通紅。煙落神色漸漸悲慼,心內無止境的酸澀四處湧了上來,那樣酸,將她的五臟六腑都一一腐蝕殆盡。
眼中一陣陣的酸澀,一陣陣的濕熱,凝淚的眼眶之中有一點晶瑩不停地打轉。她極力克制著自己,終於只落下一滴淚,而宸兒無意識的撇一撇嘴,小小的眉毛皺起,也不知能否從這苦澀的淚中嘗出一絲甜蜜來。
再無一滴淚落下。煙落緊緊咬牙克制,如果她今日慟哭流涕,那她便是懦弱之極。終有一日,她會將這一切全部討回!
似有人撩簾而入,掀開的簾子帶入刺骨的寒風,卻益使人頭腦清醒。
紋繡履鞋一步一步踏在光潔的玉石地面之上,原本是無聲的。可來之人的裙擺似是綴有無數晶瑩的珠翠,隨著她的走動而悉悉作響,漸漸近了。
應該是玉央宮派來帶走她孩子的人罷。會是誰呢?換做普通的宮女在進門時便已是行下大禮去了,即便是帶修行,她依舊是皇后。
煙落心下疑惑,徐徐抬頭,清冷幽遠的目光在看見來人之時,不由深深怔住。
淡淡綠色的平羅衣裙,長及曳地,無一朵花紋,只在袖口用品紅絲線繡了幾朵半開未開的菊花,如此清爽簡潔的打扮,愈顯得她的身姿如柳,大有飛燕臨風的嬌媚。式亦是簡單,只篷鬆松挽於腦後,插兩支碎珠簪而已。想不到,來人竟是柳雲若。
「怎麼會是你?」煙落問的聲音極輕,摟住襁褓中宸兒的手,不由自主的收緊了幾分。而這樣打扮的柳雲若,她許久不曾見過了,時光又彷彿回到了兩年多前,彼時她們還是知心相交的摯友,共論琴棋書畫,親密無比。
「為何不能是我?皇后娘娘,身為梨妃娘娘的小娘,我入宮來照料梨妃娘娘,眼下更是可以幫她照料孩子,有何不妥?」柳雲若唇角含著寧靜如秋水的淡薄笑意,緩緩道。
她一步一步走近煙落,仔細端視著煙落懷中的孩子,凝眉瞧了又瞧,突然伸手替煙落整一整孩子的襁褓,淡淡道:「你瞧這孩子,長的還真是像皇上,那眉眼,那英挺的鼻子,還有那輪廓,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可真是讓我羨慕的緊。」最後幾字,彷彿是她咬牙嚼出一般。
煙落聽出她語中頗有不善,不由更是緊緊環住襁褓中的宸兒,凜了神色。這柳雲若雖是她昔日的好姐妹,可畢竟風離御曾經殘忍的拋棄過雲若,以雲若剛烈的性子,心中怎能不恨?若是雲若恨鳥及烏,失手傷了她與風離御的孩子,這可要怎好?
紅菱默默入來,瞧見柳雲若,面容也不驚訝,只是恭敬奉上了熱茶,款款道:「郡王夫人,請慢用。」旋即退至不遠處,垂而立。
柳雲若擇了一張煙落身側的交椅坐下,慢條斯理的飲啜著盞中熱茶,紅茶灩灩如血的湯色似胭脂一般倒映上柳雲若白皙粉嫩的面頰,為她添上一抹虛浮的艷色。見煙落並不說話,她逕自幽歎道:「你可真是好福氣,他竟是肯讓你為他生兒育女。想當初,他對我就那般絕情。每每……從來都要服用避孕的湯藥,一次也不能落下。」
頓一頓,她眸光森冷的覷了煙落一眼,「你可知,那藥有多麼的苦?多麼澀?有多麼的難以下嚥?而你,恐怕是一次都沒有喝過罷。」她的神色漸漸迷惘淒然,似是陷入了無限痛苦的回憶之中。仿若自己又回到了昔日那個空落孤寂的離園,那個她日日空等苦等,那個埋葬她一生幸福的離園。
她跟了他,整整一年又兩月。她每一日都謹慎的過著,盡心盡力的討著他的歡心。可是,這樣的如狼似虎沒有心的男人又豈是她能輕易碰觸的,最終還是落了個身心俱焚。
她的爹爹也算是個不小的官,晉都府尹,正四品,她本可以風風光光的婚嫁,尋一門好親事,嫁個如意郎君。可是她偏偏墮入他那邪氣俊美氣質的深潭之中,如飛蛾撲火般,無法自拔。罔顧父親的反對,心甘情願的在那晉都城郊他的「後院」之中,做一名見不得天日,甚至連侍妾都算不上的女人。最終卻還是被他無情拋棄。
其實也都怨她自己,本來憑著她的美貌、她的妖嬈風情,或許還能多留住他一些時日,她悔不該早就一顆真心相付,悔不該妄想侵入他如玄鐵般冷硬的心。是她太癡,是她太傻,亦是她自己太賤。
可是……
柳雲若怨毒的眸光突然在煙落身上來回掃視,她辦不到的事,可煙落卻辦到了。她想要的名分,她想要的孩子,如今煙落都有了。為什麼?論容貌,論才情,她們原是相當。可為什麼在風離御的心中,她們之間的差距竟是有這般大?究竟是為什麼?
「雲若……我……」煙落遲滯著,雲若冷毒的眼神讓她的心中難免有些怵。只片刻,她凝眉輕嘲道:「雲若,如今我亦是落至眼下這般地步,咱們皆不過是別人刀俎之上任人宰害的魚肉罷了。」
「魚肉?」柳雲若森森冷笑,露出雪白一口貝齒,如能噬人一般。
她突然自煙落手中搶過孩子,煙落大驚,卻不敢大聲呼喊,生怕驚動了熟睡中的宸兒,只得膽戰心驚的瞧著柳雲若抱著孩子。也不知她意欲為何。
朝陽殿中,炭火盆中劈里啪啦燃得正旺,偶爾有火星迸裂,濺了出來,落至地上卻頃刻間成了頹敗的死灰。
柳雲若逕自抱著孩子,伸出一手欲輕撫孩子稚嫩的小臉,而她素白的長指,那寸長的指甲瓣殷紅如血,彷彿凝在指尖的五道血痕,離宸兒不過半毫間隙。
煙落仿若被人一掌掐住喉口般窒息,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柳雲若一個不小心,那尖銳鋒利的指甲便會劃傷了宸兒稚嫩的肌膚。
終於,柳雲若只是徐徐收回了手,淡淡瞥了煙落一眼,道:「皇后娘娘,小皇子雲若這就抱去了,玉央宮的梨妃娘娘恐怕已是等急了,還等著我回話呢。」言罷,她將襁褓一角略略折起,裹緊了些,輕聲道:「外邊風雪未止,這樣裹緊些才好呢,免得凍著。」
突然,襁褓之中的宸兒不知緣何竟是哭了起來,哭聲極大,哭得聲嘶力竭。彷彿他亦是知曉自己要離開母親了一般
煙落伸出一手,欲抱過宸兒哄哄,焦急道:「他為什麼哭了,你快讓我瞧瞧,是哪裡不舒服了。」
柳雲若卻抱著孩子,神色清冷,後退一步,寒聲道:「娘娘不必看了,玉央宮中自有乳娘御醫照拂,無需娘娘操心。娘娘即便是看了今日,還能再看明日麼?」言罷,她冷冷一笑,抱著啼哭不止的宸兒,轉身大步離去。
「等……」心中痛楚欲裂,此刻彷彿有鋒利的刀刃,將她片片凌遲。煙落僵硬伸出的一手,卻凝滯在了半空中,久久無法放下。只得看著那大紅色的襁褓漸漸消失在殿前,最終凝成了一個小點,再也瞧不見。
柳雲若其實說得極對,即便她此時再多抱宸兒半刻鐘,又能如何呢?即便她瞧了今日,那明日呢?
她的宸兒,終究是被抱走了。心中空洞得似被蠶食過一般,再無憑依。她賴以生存的,最重要的東西,已是被人硬生生的奪走。
而情況,卻比她想像中的,還要糟糕數倍。單單是一個梅瀾影,並不足為懼,可若是再加上一個柳雲若,情況便糟糕透了。
煙落眸中漸漸陰冷如窗外飛雪,閒閒撥弄著耳垂上虎睛石銀線墜子,墜子上精光一閃,似折射出一道犀利森冷的光來。
他,太低估她了。她其實並不好惹,他逼她至絕境,她可真是什麼樣的事,都能做出來的!
紅菱此時緩緩步上前來,瞧著她神色冷如寒冰,猶豫著問道,「娘娘,要開始收拾東西麼?」
煙落默然沉思,片刻後道:「不用收拾太多,只需隨身攜帶一些最必要的東西,其餘一應衣物飾,皆留在朝陽殿即可。」
碟形玉珮已碎,那他與她之間,便再沒有牽念。所有他贈與她的東西,所有他曾給予她的榮華富貴,她都將鎖在大箱子中,皆是過去的東西,又何必再要留。
但是,慕容傲相贈她的白玉梅花簪,以及風離澈相贈的彎刀匕,她均會帶走。這樣純淨不含一絲雜質的物什,留在這樣污穢不堪的朝陽殿,只會玷污了。
「紅菱,你留下!」煙落整理著手中物什,忽然道。
紅菱微愕,怔愣道:「為何?為何娘娘不帶上我呢?」
煙落垂眉,將紅菱攏至身邊,附在她耳邊小聲道:「我希望你能留在宮中,一來替我留心宸兒的情況。還有……」她突然更壓低了聲音道:「每日早朝散朝後,不出意外的話,應當都能碰上左相慕容傲。我希望,你能替我從中傳遞消息。」
紅菱一臉瞭然,重重跪下,沉聲道:「紅菱一定不負小姐所托!請小姐務必放心!」
煙落心中感慨萬千,紅菱稱呼自己為小姐,日子彷彿又回到了昔日的尚書府中。彼時她們亦是情同姐妹。
她漸漸握緊拳,步至窗前,沁涼的風隨著雕花長窗的推開湧上她妝點得精緻的臉頰,湧進她被龍涎香熏得有些暈眩的頭腦。
風雪拂在臉上,吹散了鬢邊的長,飄飄飛舉在風中,頭腦益清明起來。
所有他欠她的,她一定都會討回來。
每一樣都會!
……
————————————————————————————————
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