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新年的喜慶中,映月的喪事便在這樣的陰寒天氣辦得簡單而極盡哀悼之情。新喪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尤叫人覺得心涼傷感。
雪連綿無盡地下著,週遭潮濕而黏膩。映月昨日入殮,煙落並沒有去,她只是不想看著自己唯一的親妹妹就這樣永遠的長睡地下。她甚至不願去面時,也不願相信,生命脆弱得彷彿被陽光一蒸便即刻化去的一片春雪。
她本想將映月的孩子抱至自己身邊日夜照拂,可卻聽聞小皇子風離涵因著是不足八月出生,身子極弱,喂不進奶水,隨時都會有突的危險狀況,是以離不了御醫時時照看,便一直由乳娘帶著養在了御醫院。
自她生產以後,之前的禁足令便不再有人提起,她依舊是宿在了朝陽殿。
今日一早,撩開厚重的團福錦簾,煙落瞧了瞧窗外,紛紛揚揚的六稜雪花旋舞著,輕盈落下,漫下無窮無盡的寒冷與陰沉。
天,不過睛了一日而已。
轉眸吩咐紅菱取過一件厚實的雪狐鑲邊紅披風,將宸兒交給乳娘看顧,她裹著單薄的身子,冒雪朝御醫院緩步而去。近半月了,她想去看看映月的孩子情況如何,究竟身子好些了沒有。
雪路難行,一路之上,呵出的白騰騰的熱氣彷彿都能瞬間凝成冰,天氣惡劣,又是極冷。
待近到御醫院,遠遠便已是聞著一股子濃烈的酸澀藥味,撲鼻而來。入了殿中,她順手解下披風,銀灰的狐毛尖端還有著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顆一顆,似水晶珠兒似的。
衛風此時已是為御醫院之,他最是眼尖,瞧見煙落前來,忙上前恭迎,道:「皇后娘娘萬福。」
煙落微微露出一絲笑意,道:「我來瞧瞧涵兒可好。」
衛風扶煙落進了內殿,尋了一張寬敞的檀木凳,又是墊了好些軟墊,方才讓煙落坐下,抬眸覷了她一眼,語氣微微帶了些責怪道:「娘娘也真是的,自己生產尚且未出月,不好生養著,竟然還不辭風雪,跑到這麼偏僻的御醫院來。」
旋即有宮女奉上熱騰騰的紅糖紅棗湯,煙落逕自取過飲了一口,身子頓覺暖了,盈盈一笑,姿容嫵媚,道:「涵兒早產,身子贏弱,離不開御醫院。自然只有我親自來探望了。」言罷,她環顧四周,疑問道:「咦,涵兒呢?怎的還不見乳娘抱來?」
「正在餵藥,一會兒就好。」衛風低聲道。
「哦。」煙落如羽睫毛微微覆下,仔細瞧了瞧四周,這御醫院之中,緊挨著牆處按著一頂巨大的藥櫃,上面密密麻麻的皆是小鬥,每個小斗之上皆做好標籤。地上、桌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藥罐。看起來就像個藥房一般。
掃視一遍,她突然注意到,其中有一個藥罐之上,貼著玉央宮的標籤。心中不由疑惑,口中已是問道:「這梨妃究竟又是得了什麼病,竟還在服藥?」
衛風斂眉,淡淡答道:「梨妃娘娘上次小產後傷了身子,下身一直出血不止。她原本底子就差,且頑疾難治,恐怕今後是再難有身孕了。」他也不隱瞞只如實相告。
煙落一愣,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不免覺得有些尷尬,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感受,驚愕還是同情,只得別過眼去,不再說話。心中低歎,一個女人若是終其一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那會有多麼遺憾,這映月造的孽,也是夠大了。
片刻後,也許是外面幾十個藥罐同時在煎著藥,冒騰的熱氣將內殿都熏蒸得極悶。煙落覺得背上已是覆了一層薄汗,漸漸竟是覺著左臉上的疤痕之處有些微癢,不覺伸手去輕輕撫觸磨蹭。
似突然想起什麼一般,煙落垂眸問道:「衛大人,這次我生產後,好似恢復得挺快。」
她展顏一笑,旋即又讚道:「衛大人的醫術是益精進了。」她不過生產半月,現下已是覺得整個人神清氣爽,今日晨起照鏡子之時,但見已是容色若三月桃花。就是之前那疤痕似乎也淡去了好些,不像原先那樣蜿蜒猙獰凸於肌膚表面,只餘三道淺粉色的痕跡,也不知究竟是為何。難道是因為她生產的緣故?
衛風伸手理一理袍擺,歉然一笑道:「微臣哪有這等好的醫術,若是讓微臣用藥,娘娘的身子至少要半年以上才能全然恢復。這可是莫尋,哦,不,應當喚作完顏尋才是。是他,走時留下的一張藥方,才保娘娘身子恢復如初的。」
煙落聽著聽著,眉心間閃過一絲惘然。這莫尋,她是一點也看不透,既然要報復她,又為何要救她?還照顧她?真真是讓人一點也摸不明白。無憂,她的無憂,她尚未來得及見上一面便被莫尋帶走了。此時此刻,她竟然不知自已是該恨他,還是該謝他。
衛風不察煙落神色漸漸迷惘,只一味說著:「還有,過了兩日他還差人送來一味草藥,名喚神仙王女草。這可是美容養顏的極品聖藥,微臣此前只曾聽聞,從不曾見過,這次還是托娘娘的福,得以一見。」
言罷,他仔細瞧一瞧煙落的左臉,見她此時正因著淡淡的癢意而輕輕磨蹭著疤痕,不覺微笑若三月春風撫柳,喜悅道:「瞧娘娘現在,這疤痕已是好卻了許多。」
煙落騰然一驚,手狠狠一哆嗦,手腕上一時雕龍琢鳳手鐲硌在桌上「玲玲」亂響。霍然站起,她低喝道:「誰讓你給我醫治臉的?我才不要醫治!」
她的聲音急促如喘息一般,一浪逼著一浪。
莫尋,神仙玉女草,誰讓他多事為她醫治?她表情驟冷她才不屑醫治,她極端憎恨自己這張與梅瀾影有三分相似的臉。她就是樓煙落,獨一無二的樓煙落。她寧可容貌極醜盡毀,也不屑做梅瀾影的替身。
衛風一次瞧見煙落這般生氣的樣子,不覺震驚與詫異,側眸柔聲問道:「娘娘這是怎麼了?」雖然她與皇上之間的事他多少知曉一些,可是他總以為她當日自毀容貌亦是一時衝動,畢竟天底下哪有女子不愛惜自己的容顏?想不到,她竟然性子剛烈至此。
煙落氣急,險些打翻了手中的紅棗湯,咬牙一字字道:「臉傷可治,心傷難癒!」
是的,不醫治,是為了牢牢記住她所受過的恥辱,永生不忘記!
頓一頓,她寒聲又道:「還請衛大人從現在起,不要再浪費那珍貴的藥材了。」口氣中全然是不容拒絕。
衛風頓時無語,心內暗自後悔自己一時嘴快,如果瞞著不告訴她,還是那般偷偷將神仙玉女草煎入藥汁中,不出半月,她的臉便能復原如初了。可現在卻……
正在彼此尷尬中,只見一名乳娘抱著一個藍青色的織銀紋襁褓進入內殿,裡邊囂出一張皺巴巴的小臉來,正兀自沉睡著。
那乳娘一見煙落暗沉鐵青的臉色,竟是嚇得腳一軟,跌跪下去,而懷中本就是睡得不安穩的孩子,亦是被驚醒,不覺大哭起來。
煙落身子一震,慌忙抱穩孩子,口中「哦哦」地柔聲哄著。而涵兒彷彿生來與她有緣一般,她一抱至手中後便立即乖了下來,小臉依偎著她,吮著手指又甜甜睡去。
樣小的孩子,整整比她的宸兒小了一整圈,抱在手中絲毫沒有重量,因著是早產,他的肌膚有一種近乎透明的粉紅,滿臉的褶皺尚未舒展開來。依稀能瞧出那孩子臉型的輪廓,以及唇形像極了映月,只是那闊眉,既不像映月,又與風離御截然不同。
她伸手撫了撫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臉龐,小小唇邊還殘留著漆黑藥汁的痕跡。心內頓時苦澀四溢,可憐還這樣小的孩子,生來便沒了母親的疼愛。映月啊映月,你怎麼會這般糊塗?只為了心中執念竟是一錯再錯,賠上了自己,也害苦了涵兒。
煙落神色憐惜的吻一吻孩子的額頭,日後,她一定會待這個孩子如己出。長長歎了一口氣,她幽幽問道:「涵兒現在的情況怎樣了?何時本宮才能抱回去親自撫養?」
乳娘福一福身答道:「皇后娘娘,小皇子眼下仍是體弱,吐奶極是嚴重,常阻塞呼吸,時時都有險情生,是以需有御醫寸步不離,輪班照拂。」
衛風接過話道:「娘娘,大約還要照拂一月左右,等小皇子長大些,身體再強健些,微臣自會將小皇子抱去朝陽殿給娘娘撫養。請娘娘務必放心。」
煙落凝眉「哦」了一聲,又低頭溫柔注視著那孩子,輕輕伸手撫著他熟睡的小臉,如同一個慈愛的母親。享受著這難得的片刻平靜。
可偏編就在此時,御醫院外卻突然響起一陣嘈雜,似有人焦急尋問道,「皇后娘娘可是在此麼?雜家聽說娘娘來了這裡,便急著趕來了。」
煙落心內一陣疑感,她甫一出朝陽殿,就有人尋她,會是什麼事?心內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右眼皮突突地直跳起來,難道是禍事來了?
忙將手中孩子交還給了乳娘,未待及起身,只見一名內監已是疾步撩簾入內,是常跟在劉公公身邊的人,見了煙落便直直跪下去,俯躬身叩拜道:「皇后娘娘金安,奴才可找到您了。皇上請皇后娘娘去一趟正泰殿,眼下正急著呢,群臣正在正泰殿中等候。皇后娘娘趕緊的,過去瞧瞧罷。」
請她去正泰殿一趟?群臣等候?煙落森森冷笑起來,這受質詢於朝堂,莫不是要給她定罪?
她慢條斯理地正一正衣襟,涼涼瞥過那名內監一眼,平聲靜氣道:「好,且讓本宮先行返回朝陽殿,換件衣裳再去。」
那小太監瞠目結舌,驚愕連連,結結巴巴道:「可……可……皇上……正等著呢……」
煙落徐徐起身,甩袖姿態優雅,慢慢繫上來時所穿的披風,擺擺手道:「那就讓他去等著!」
少刻,煙落換過一襲正統的皇后五鳳朝日服,頭戴紫金飛鳳玉翅冠,細心描繪過了容顏,打扮得極是莊重與華貴,益顯得整個人光芒四射。
待一切理畢之後,已然是接近正午,只怕正泰殿中的群臣早已是等得極不耐煩。
神色清冷凝重,她一步一步沉沉踏入了正泰殿中,步步如落地驚雷,衣裝紋絲不動,行動間並無生出一絲多餘的褶皺波瀾,那樣的姿態,高遠沉著,那樣的氣度,穩如泰山。
本已是因著等待時久而頗有微詞的一眾群臣們,在瞧見煙落如此一步一步端莊入殿之時,瞬間變得鴉雀無聲,皆被她冷冽正肅的神色所震撼。
正泰殿中,大而空闊,殿中牆壁棟樑與柱子皆飾以騰龍花紋,大氣沆瀣。赤金九龍珠寶璀璨的寶座上方坐著的正是風晉皇朝當今的君王風離御。只見他頭戴通天冠,白臣珠十二襲,垂在面前,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是體態微斜,微微露出疲憊之色,想來亦是等得太久了。
煙落身姿輕盈,緩緩上前,低頭福一福,沉聲如磐鐘,「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雍容華貴,端莊秀雅,完美無可挑剔。又畢恭畢敬問:「不知皇上喚臣妾前來朝堂,所謂何事?」
風離御微微直起身,他已是好些日子沒有瞧見她了,此時不免多看了幾眼,她的氣色顯然好了很多,甚至比以往益的紅潤,而且那疤痕似乎也好了許多,心中欣慰不已。面色卻極力維持平靜,呼吸都帶著漫長而清冷的意味,只淡淡道:「方纔,眾愛卿不是眾口爍爍,鑿鑿有詞,怎的皇后來了,一個個都啞巴了?倒是說話呀,有什麼不滿,大可以當著皇后的面說,不必忌諱。今日朕一定會有公斷。」
燁燁朝堂之上,百官肅立如泥胎木偶,唯有慕容成傑眉飛張,面色赤紅,率先出列道:「皇上,臣以為,皇后心胸狹窄,不能容人,先是戕害妃嬪,害的梨妃小產。後又是推到月貴妃,致其難產而死。皇后本非善類,且德行有虧,心腸狠毒,這等陰毒之人,皇上斷斷不能留。」他說的是字字鏗鏘,落地有聲。
刑部尚:「安邑郡王此言差已,掘我刑部目前所收集到的證據而言,並不能直接證明梨妃小產乃是皇后所為。更何況,月貴妃之枉死,只梨妃娘娘一人證詞而已。僅僅據此不足以定罪。」
慕容成傑冷冷一笑,毫不退讓,緊逼道:「那是皇后娘娘手段陰狠高明,做事不留痕跡。李大人請仔細想,這兩樁事中,除了皇后以外,誰能從中獲益最大?難不成,月貴妃還能自己跌倒,害死自己不成?而那時,分明只有皇后娘娘近在月貴妃跟前,這點有眾多人證。臣實在想不明白其中緣由。」頓一頓,他斜覷了一眼李文清,又道:「不知李大人可有不是皇后所為的證據?」
李文清頓時啞然憋紅了臉,不再言語。
慕容成傑一臉正色,震聲道:「國有定例,我風晉皇朝一貫推行,有罪推定之制,皇后娘娘若是拿不出不是自己所為的證據,不能替自己辯解。按照我風晉皇朝的法制,便是罪名成立。」言罷,他雙眸圓睜瞪若銅鈴,冷銳陰森若禿鷲,俯視耽耽,直直瞧著煙落,寒聲問道:「不知皇后娘娘,可有何辯解?」
煙落眸中神色平靜得如冰凍三尺,不見絲毫波瀾,唯有轉眸的一瞬閃爍芒刺似的寒光,她喉底的語音晃出無數圄漣漪與波折,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臣妾一切但憑皇上聖裁,絕無一句怨言!」
心底亦是冷笑連連,她能分辯什麼?自然不會有人相信映月是故意摔倒的,畢竟誰會願意斷送了自己的性命?況且,映月已然去世,她也不會此時說出真相,再連累了映月的名聲。過去的事,就讓它都過去了,至於映月在卷軸之中暗藏麝香之事,她更是不會說出。
大殿之外,寒雪如飛絮扯棉,而她,會讓這樣的秘密隨著大雪一起被掩埋,永不提起。
況且即便說出真相,也無人會信,只會毀了映月名聲而已。還不如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敷衍著,由她一人擔下罷了。
風離御微微直起身,單手揉了揉微皺眉心,面容看似平靜心中卻是氣急。他就知道,以她倨傲的性子,是斷斷不肯替自己解釋的,大有一種該死的慷慨凜然、大義赴死之狀。真教人氣得牙根直癢,眼下都什麼時候了,她還是這般倔強,鬧這種意氣。
心中極是無奈,他只得揮一揮手,費力嚥下喉中壓抑的薄怒,只淡淡問:「那以安邑郡王之見,又該如何處置皇后呢?」
慕容成傑上前,進言道:「自然是廢後?」
「廢後?!」風離御輕笑一聲,眼角餘光冷冷掃向慕容成傑,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龍椅扶手,一下接著一下,沉寂的聲音,迴響在了大殿之中,教人猜不透他此刻如何所想。
右相易兆一見這等情由,不免急了,趕緊上前低聲暗不道:「皇上,皇后失德,是斷斷不能縱容的。」
風離御眸色冰冷,出人意料道:「可朕屬意立宸兒為太子,若是他的母后為廢後,日後教他如何在宮中立足立威?此等難題,朕還真想請教安邑郡王一番。如何,才能既懲治了皇后,又不影響宸兒日後的威望呢?」轉移話題,他將難題踢回給了慕容成傑。
這立太子之言一出,滿朝皆是嘩然,當下便議論紛紛。
慕容成傑臉色瞬間鐵青,略一思村,旋即進言道:「皇上尚且年輕,日後還會有很多子嗣,現在就立太子,言之尚早罷。況且,即便要立,臣提議,兩名皇子皆在襁褓之中,歷來立太子不過是立長立賢,皇上為何不立皇長子為太子?」
刑部尚:「皇長子七月餘早產出生,身子比旁人均弱,現下仍在御醫院中看護救治著,這早產兒難免日後影響天資。立太子歷朝來當立賢,且月貴妃資質平平,並無建樹,其子實在不適宜立為太子。而皇后出身名門,資質聰慧,才情智慧望及風晉皇朝無人可比,其子必定是天資不凡。臣亦是贊同立嫡出的皇二子為太子。」
「可,皇上畢竟年輕,此時立太子,實在太早。」慕容成傑不想話題竟是被輕易轉移,皺眉分辯道。
風離御適時介入一句,道:「昔日朕與風離澈爭奪皇位,明爭暗鬥,達數年之久,想必各位都是親身經歷。緣何至於此,皆是因先皇遲遲不立太子所致,前車之鑒,為了避免重蹈覆撤,禍起蕭牆,朕作此決定,亦是斷了日後皇子們之間的紛爭,眾愛卿以為如何?」
眾臣紛紛出列,鄭重拜倒,山呼道:「皇上聖明。「
慕容成傑臉上飛快劃過一絲凝凍的寒意,心念一轉,眸中精光一輪,便計上心來,他斂衣叩道::既然皇上執意要立皇二子為太子,臣亦無異議,只是請皇上未雨綢繆。」
風離御微微瞇眸,不解道:「如何未雨綢繆?」
慕容成傑朗朗大聲,道:「前朝孝文帝欲立幼子為太子,又恐其生母淑妃正當壯齡,為了防止其牝雞司晨,禍亂朝政。因此藉故賜死淑妃,才立幼子。」他上前一步,震聲道:「臣以為,前朝孝文帝決斷於前,英明過人!」
風離御一驚,聲音已是隱隱含了怒氣,「你要朕賜死皇后」
慕容成傑毫無懼色,大聲道:「是!」
忍無可忍,風離御緊緊握了拳頭,指節寸寸白。
此時,擱在四處角落之中銅盆裡的紅羅碳「撲哧撲哧」地燒著正旺,偶爾揚起一星半點火星,那微弱的聲音襯得殿內愈加靜如積水,連窗外落雪著地的綿綿聲響亦清晰可聞。
煙落只是含了極有分寸的微笑,端然站立,靜默不語。
「臣以為不妥!」
就在此時,一縷清越的聲音終於打破了一室的沉寂。那聲音,宛若天籟,徐徐在人們耳邊響起,那音調,更是有如魔音一般撫平了每一個人此時躁動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說話之人,正是一直端身立於左側一列,沉默不語的左相慕容傲。
只見他徐徐出列,躬身雙手微闔,緩緩道:「前朝孝文帝年近五十方立太子,且當時淑妃年方二十,前朝備受外戚專權之禍,孝文帝自然有所顧忌。而皇上與皇后年齡相當,以前朝孝文帝比當今皇上,差之千里,安邑郡王著實是多慮了。」
其實,方才一入正泰殿之時,煙落便已經留意到了慕容傲,依舊是清逸俊朗的他,穿戴一襲沉重的藏藍色朝服,那氣質還真真是有幾分不相容。他,本應該是不沾染塵世的,可如今卻身在這充滿血腥爭鬥的朝堂之中。
慕容傲的話,無疑讓她的心中劃過一絲清甜的安慰,終究還是有人在乎她的,關心她的。她並不是孤獨一個人,她的傲岢哥總是在背後默默幫助著她。為了她的安危,即便是與自己的父親在朝堂相抗衡,也在所不惜。這樣的情意,她錯過了,忘卻了,應當是她此生所為的最蠢笨之事。
略帶感激的目光投向了他,而他亦是回了一抹清逸寬慰的微笑。
慕容傲的語出,使慕容成傑不禁愕然,呼吸漸漸急促,暗自捏緊了朝服一角,他氣的直怵,伸出蒼老乾癟的一指,橫眉指向慕容傲,隱忍怒氣道:「皇后心思歹毒,日後如何能教育好皇二子?戕害妃嬪,戕害龍嗣,如何能不處置?皇上若是今日不處置,如何教眾朝臣心服口服?」
慕容傲突然斂衣拜倒,徐徐道:「皇后才思明慧,早年亦是悉心協助皇上登上御座,掃平原太子逆黨叛亂,功在社稷。眼下皇后雖然有罪,可依刑部尚書李大人所言,其證掘亦不能算是鐵證。如因此而草率輕易處死皇后,誅殺有功之人,豈不是行『飛鳥盡,良弓藏』之事,日後難免寒了開國功臣之心。臣以為萬萬不妥。」
風離御益直起身,正襟而坐,鳳眸微瞇,挑眉問道:「那依左相之見,該如何處置皇后呢?」
慕容傲再次一拜道:「不若暫留皇后名分,遣皇家寺廟帶修行,以觀後效!」
風離御一聽,旋即揮手道:「就這麼定了,皇后樓氏,戕害妃嬪,有失後宮德儀,念其昔日助朕登基,暫留皇后名分,遣留華寺帶修行,靜心思過。無詔終身不得回宮。至於皇二子……」
頓一頓,他微微握拳,深吸一口氣道:「皇二子,便交由梨妃撫養,瀾影性情貞靜,溫柔婉順,比皇后更適合撫養孩子。至於廢後一事,朕為了宸兒日後威望考慮,眾愛卿就不必再提了。」
如此折中的處置,群臣再無可爭,紛紛贊同。
煙落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其實,她既然能來這正泰殿,便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根本就不在乎這皇后的名分。可是她卻萬萬沒有料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梅瀾影自小產後,身下一直出血不止,衛風言日後難以有孕,此事她方纔已是聽說。難道便是這樣的原因,所以風離御才要殘忍的奪去她的孩兒,還給梅瀾影麼?然後從此他們一家四口,再無旁人打攪,倒是日子過得無比愜意。
殿外是銀妝素裹的冰雪琉璃天地,殿內卻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唯有人心,陰冷勝雪。
他側是將她,利用的徹徹底底,利用她坐上皇位,還要她替他生下天資聰穎的皇子以繼承皇位,又用她的女兒去換回邊疆的和平。最後,再和自己心愛之人廝守?
他還算是人麼?
不知緣何,在得知這樣殘忍的事實之後,她的心底卻是出岢的平靜,平靜的近乎駭人的可怕。也許曾經有太多太多的殘忍衝擊過她的心,也許曾經有太多太多的意外歷練過她的神經,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她此刻的感覺,除了平靜還是平靜,除了麻木還是麻木。從表情到內心,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起伏。
她端正斂衣,盈然拜例,鳳袍之上真紅纏金的鳳凰有如綻開雲釉般的華彩,彷彿要騰飛起來一般。紫金飛鳳玉翅寶冠垂下銀絲珠絡恰到好處地遮住了她盛妝後的容顏,和唇邊,一縷鄙夷。
「臣妾謝皇上英明聖裁,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抬眸的那一瞬間,她平靜如止水的目光與風離御不期而遇。
輕輕一笑,她笑得那樣淺淡,好像初秋陽光下恬然舒展的一片枝葉。
可冰冷不見底的眸中,卻漏出一縷來不及掩飾的殺意,清晰無比。
他瞧得真切,微微怔愣收回目光,旋即起身,只狒袖道:「散朝!」平靜的語調,不帶一絲一毫情感,背身而立,正抬步欲離殿。
「啪」的一聲,似是有物什清脆落地的聲音那聲音,更像是王佩落地。
風離御一驚,立即轉身,卻只見一枚蝶形玉珮,是那樣的眼熟。蝶兒雙翼,此刻已是碎成兩半,靜靜躺落在冰冷的漢白玉石板之上。
煙落似長長吁一口氣,狀似疑感的瞧著自己的一雙手,撇一撇唇,徐徐歎道,「啊呀,瞧臣妾的這一雙手,還真是產後無力,竟然連個東西也拿不穩。」作勢彎腰去撿,可伸出的手卻停留在了半空之中,又緩緩收回。
望一望那碎成兩半的蝶形玉珮,抬腳踢了一下,她惋惜道:「哎,既然碎了那也無用了,不必撿了。」
斂衣,她行了一個最是端正的大禮,宛然道:「臣妾告退。」轉身離去,端莊的步伐,與來時無異。
風離御愕然望著她漸漸消失在重重宮闋中的背影,默默無語。
……
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