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落何曾如此冷眉豎目過,那強大的怒意如陡然竄起的火苗般,瞬間便卷沒了入畫。入畫嚇得哆嗦著唇,顫著聲,竟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劉公公見狀,忙上前勸阻道:「順妃娘娘,琴書一屆宮女,能侍奉於皇上身邊,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了。此等殊榮,娘娘何必如此動怒?」
「殊榮?!」煙落恨恨咬牙,一把鬆開了入畫,冷眸瞟向了劉公公,如同凝結了千年寒冰般冷冽,一個字一個字自口中迸出。皇上已是時日無多,此番侍寢得寵,怕只有曹嬪那等貪圖榮華富貴之人才會引以為榮。
「娘娘,即便您有再多不滿,也不要在此喧嘩呀,要是驚擾了聖駕,這責任咱擔當不起啊。」劉公公亦不曾見過她這般攝人的氣勢,心中竟是生了幾分畏懼,強自勸道。
冷靜漸漸回籠,她眸中恢復一片清明,順手將入畫拉至一邊無人處,小聲尋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去宮外泛舟了麼,何時回來的,怎的也不見來尋我?」
「娘娘,其實泛舟早就回來了,皇上見娘娘沒去,隨口問了一句。奴婢如實回答了。後來遊船回來,入畫剛想去尋娘娘,不想皇上卻是突然來了咱飛燕宮,說是問娘娘落水後有沒有傷著。奴婢一時心裡沒底,不知該如何說,怕說不好又遭皇上懷疑。好在琴書及時趕回來了,只說娘娘去了織錦局尋絲線,還拿出了她今日出宮去買回來的繡線繡邊,皇上這才相信了。本來這風波過去了,奴婢還以為無事了,哪想到皇上不知怎的竟是看上了琴書,要她侍寢,這不,連晚膳都是讓劉公公傳了進去的,到眼下還沒出來。」入畫小心翼翼的說著,時不時抬眸看向煙落的臉色,臉色蒼白透明。顯然她資歷尚淺,這等突然之事尚且應付不過來。
愈聽煙落愈是心中窒悶,如是說來,皇上此番來飛燕宮,許是懷疑她去私會誰。而此番琴書侍寢,會不會是她的責任?都因為她在太子那邊耽誤了這麼久,才會導致皇上看上了琴書,愧疚之意更深,她的臉色一點一點的慘白。
少刻,裡邊似乎有了動靜,入畫慌忙拉著煙落一齊在殿門前跪迎皇上。明黃色的翹頭龍靴,緩緩自煙落跟前走過,她幾乎能感受到正有一道犀利的目光自她頭頂之上淡淡掃過,如秋風狒過落葉,直激得她頭皮一陣戰慄。
抬眸但見皇上在劉公公耳邊言語了幾句,又揮手示意她們起身。煙落只僵滯頷站著,大氣亦是不敢出,微咬下唇,眸光直盯著自個兒的鞋尖,半晌不動。終於熬到了皇上攜著一同來的嬤嬤緩步去了,她方才鬆了口氣,只覺得手心裡粘膩一片,滿是汗水。
「啪嗒」,「啪嗒」是繡鞋著地,蓮步輕動之聲,尋著這聲音望過去,竟是盛裝打扮的琴書。心中一緊,琴書顯然是精心打扮過了,雙翅金鳳平展金鳳釵,穿一襲肉桂粉桃繡銀紅花朵對襟長褂,那顏色本是容易穿的俗氣,然而穿在略略豐潤的琴書身上,卻格外飽滿端莊,更添一抹溫婉艷光。如此情形,更教人覺著是刻意為之。
這樣的琴書,是煙落不曾見過的。夜色沉沉,涼風徐徐,四周靜謐,水般月色柔和從墨色天際滑落,風吹開耳邊散的細碎柔軟的聲音,格外清晰。她只覺得眼前不知緣何霧濛濛的一片,竟是瞧不清楚琴書婉約的容顏。
腦中思緒翻滾,猶記得,一個午後陽光煦暖的日子。內務府著人送來了初夏的服飾。
「娘娘,做了一宮之主,果然是不同的。你看這料子多好,光是這金線,只怕有一斤重呢。」琴書自箱子之中挑了一件肉桂粉桃衣,嬌笑盈然道。
她斜覷了一眼,嬌聲斥道:「好俗的顏色,我才不要穿呢。」
「俗麼?」琴,逕自在自個兒身上比了比,兀自轉了個因,彷彿在爛漫花叢中旋舞的蝴蝶。
「許是琴書身材玉潤,很適合呢。就送與你罷。」她笑道。
「奴婢要這麼漂亮的衣裳有何用,要穿給何人看呢?」琴。
她一怔,終歸是女子,眼下琴書已是二十六的老女了,又無望出宮,天底下的女子誰不想覓一良人終身相伴。感覺自己觸及了琴書的傷心事,她有些尷尬。於是假裝正了正衣襟,一本正經道:「等哪天本宮有了協理六宮之權,就特許你出宮嫁人。」
陰陽怪調的聲音,即刻惹得琴書咯咯直笑起來。
而這一切,如今皆成泡影。
她的思緒被劉公公尖刺的聲音拉回。
「恭喜秋貴人,賀喜秋貴人!方才皇上吩咐了,先賜住飛燕宮偏殿,擇日再另覓佳處。」
秋貴人!殿中燭火輕搖,波動的光影晃碎了煙落清麗的容顏,一陣恍惚。「秋」字,是封號麼?秋貴人,宮女一舉封為貴人,當真是一步登天了。
「入畫,咱飛燕宮出了這等喜事,還不快拿些金飾謝謝劉公公,以後還需仰仗劉公公多多照拂。」她微涼的語調,帶了些許淡淡嘲諷之意。
「豈敢,豈敢。如今飛燕宮出了兩名尊貴之人,奴才逢迎還來不及。這樣,娘娘與貴人小主先聊,奴才告退。」劉公公是何等精明之人,早已是看出了煙落眸中淡淡的火星意味,老辣逢源一笑,執了拂塵便急急離去。
煙落也不看他,只冷聲吩咐道:「入畫,去御醫院請衛大人來一趟,就說本宮今日落水著了涼,又是心氣鬱結,外冷內熱,頭痛得緊。」
支走了入畫,琴書翩翩跨步而出,朝殿外一茂密的村叢中走去,她緩步跟上。瞧著琴書的步履飄然,身形搖曳彷彿隨時都會被風吹走般。
待走到夠僻靜之處,煙落終於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琴書腳步一滯,停在了厚重的落葉之上,不再有腳踏的「沙沙」聲,週遭霎時靜如止水,偶爾一片村葉自枝頭墜落都聽得分外清晰,她背著身徐徐道:「我的本名,叫做秋宛琴!」
秋宛琴!多麼耳熟的名字,彷彿在哪裡聽過一般。煙落怔愣良久,驟然想起今日下午聽風離澈提起過,昔年後宮三分聖寵,其中佔一席之位的,便是德妃秋宛頤。秋宛頤,秋宛琴,她訝然驚呼道:「你是德妃的妹妹!」
琴書徐徐轉身,淡淡一笑,也看不出悲喜之色,只撥弄著身旁一叢枝葉繞在手指上,她的手指瑩白修長若瓷器一般,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如鍍了一層清冷的寒光,有些驚艷且驚心的意味,勾唇道:「娘娘果真是聰慧無雙!」
原來琴書竟是德妃的妹妹,難怪那次教宮女下棋之時,竟是邀自己一同去觀看,更是駐足於杏林苑的金魚池失神良久。還曾說,昔年的德妃最喜著一襲白衣,抱一卷書,坐在那杏花村下,輕輕撥弄著池水,逗弄著池中的魚兒。她當下就十分疑惑,德妃已是過世二十多年,而當時的琴書不過才兩三歲而已,何來這般的感慨?
腦中忽的又聯想起,琴書如今已是二十有六,卻依舊留在宮中為婢,只說明她必定是家中獲罪,以罪臣之女之名,永沒宮中。
「德妃是怎麼死的?」煙落突然問道,心中竟是有一陣猛烈的晃動,隱隱覺著有很重要的秘密將要浮出水面,也許正是眼下她迫切想知道的。
琴書不答,只娓娓敘述:「我們秋家本就是前朝重臣,且相助於皇上開疆闢土,是家父糾結一眾反對前朝昏君的良臣,擒住了昏君,開城投降,功不可沒。皇上為了籠絡前朝重臣,按例策封了家姐為德妃。家姐乃是當時一代才女,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常於皇上品茶論詩,深得皇上喜愛。」她不疾不徐,緩緩道來,耳上的米珠墜子搖曳生光。
煙落凝神細瞧著她,此刻的琴書,溫婉大方,果然有書香門大戶人家的端莊,挑了眉毛,她低低沉吟道:「前朝舊臣?聽聞皇貴妃亦是前朝宰相之女。」她的父親樓封賢亦是前朝舊臣,只不過是因著年輕,官品較低罷了。
琴:「家父功在社稷,豈能同日而語?司凝霜的父親彼時可沒有效忠皇上,投城之事後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不得已才撤出自己的女兒,讓她獻舞於萬人台前,迷惑皇上。」
原來如此!煙落恍然,難怪司凝霜這般得寵,卻只是封了個如妃,位份尚在德妃之下,竟是有著這層緣故。
「那後來呢?」煙落不由得問道,心中已是愈來愈好奇。
「後來,聽聞那時,她們雨露均沾,皇上雖是最寵司凝霜,卻也不曾待薄了家姐。乾元三年的時候,家姐懷了龍裔。全家上下皆十分的高興,家門盛極一時,那時我才滿週歲,自然什麼都不懂。彼時適逢司凝霜亦是有孕,家姐與司凝霜差不多時候臨盆,結果更是巧合的同一天分娩,沒有人知道那夜究竟生了什麼,而我們秋家就在那一個夏日暴風雨的夜晚徹底的沒落。司凝霜順利誕下皇子,而家姐卻誕下一隻黑色死貓,一時間家姐被人稱為妖女,不祥之人,家姐百口莫辯,羞愧難當,是以吞金自盡了。妃嬪不祥,又自裁,是極大的罪。皇上大怒,賜罪於秋家,家父本已是風燭殘年,怎麼經得起這般打擊,未等皇上具體落已是駕鶴西去。家中女眷人等全部充為官妓,只因我尚且年幼,是以被送入宮中,終身為婢。」琴書一一敘述著,泠泠有風吹過,竹影婆娑,帶來一股子的清香,隱約瞧見她的臉上漸漸覆上了一層濃郁的哀傷。
家門變故,由盛及衰,幸好當時的琴書尚且年幼,懵懂不知,否則豈有親身經歷的人來得那般劇痛。瞧著琴書的眼神,似是恨極了司凝霜,難道說這德妃誕下不祥死貓,是司凝霜從中作梗?突地,腦中又聯想起了風離御身中月虧之蠱的事,為了構陷皇后,在親子身上下蠱毒,這麼陰毒之事,有可能麼?或者說,如果不是親生兒子呢?
腦中似夏日被閃電明亮劈過,煞那間照亮了所有陰暗的角落,每一處都清晰的暴露在她的眼前,無數線頭在腦中迅理順,漸漸拉成一條直線,煙落雙眸陡然亮若星辰,驚叫道:「難道說,是司凝霜換了德妃的孩子,那,那她自己誕下的孩子呢?」
「我自懂事後,曾多方查證,七皇子亦是從旁相助,最終找到了當時一名曾為司凝霜號過脈的返鄉養老的御醫,他說彼時如妃的胎兒,脈象極不好,難以保住,即便是生下來,也多半是死胎。」琴,眸中竄起仇恨的火苗。
如此說來,也許司凝霜當時生下的就是死胎,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才行此陰鷙之事,奪子殺母,做的是天衣無縫。
煙落深深歎氣,無聲無息如漫過山巔的浮雲,都說戰場硝煙瀰漫,充滿血腥,這後宮何嘗不是這樣的一處殘酷之地,殺人不見血,只有更加殘忍。回眸看了看殿宇飛簷高啄,廊腰迂迴,不正似勾心鬥角,曲折迂迴的人心?
她略微想一想,又問道:「彼時,你只有兩歲,其中緣由你又是如何得以知曉?」
琴書抬頭望了一眼被烏雲遮去些許光華的月兒,眸中充滿了對上天的恩謝之意,感慨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所有知道那件事的人,早都被司凝霜害死了,也許司凝霜終究是疏漏了什麼,被家姐陪嫁的宮女在臨死前現了蛛絲馬跡,她將整個事情的經過寫成血書,縫在了給我制的新衣之中。家姐過世,我被迫入宮,所幸的是那件衣服作為家姐僅留給我的遺物,一直跟隨在了我的身邊。直至乾元十八年偶然的一天,那時我已十六歲,無意中現了這個天大的秘密,而彼時剛巧司凝霜至冷宮之中放出。我冒著大不敬之罪,連夜去找七皇子,卻現他亦是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所以,你與七皇子就這般自己去尋找出了當年的答案。可你又是如何得知,是司凝霜下得月虧之蠱呢?」煙落疑道。
「一定是她!當時她許是察覺七皇子對她的日漸生疏,又怕他生性桀驁,將來難以駕馭,是以行了這一石二鳥之策,既構陷皇后,又能控制住七皇子。我們一直懷疑司凝霜控制著蠱毒,能隨時要了七皇子的性命,也未嘗可知。是以,一直不敢輕舉妄動。況且,扳倒司凝霜的時候未到,她長寵不衰,自是有幾分道理,昔年進了冷宮還能再被放出來,可見手段不一般。怕只怕區區一封血書,皇上不信。屆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們便更是被動。眼下,七皇子被封寧王,已是陷入困境,我不得不……」六琴書的眸中突然迸射出了她從未曾見過的陰寒,如臘月寒冰,冷徹人心。
煙落心下一酸,那酸楚瞬間游移至四肢百骸,痛惜道:「所以,為了德妃沉冤昭雪,為了他,你才自願侍寢於皇上?可衛風不是說,皇上已是不能行房事了麼?」
琴書扶一扶纖弱的腰肢,冷笑道:「還得多謝衛大人提醒,不然琴書還不知曉『五樂散』此物。」
「什麼!」煙落更為震驚,美眸圓睜,一拳緊緊握死,已是麻木無知覺,「你竟然效仿曹嬪!你瘋了?難道你今日出宮就是為了尋這『五樂散』麼?」她大聲吼道。
「正是!」琴書嘴角揚成一個無奈而乾澀的笑容。
「那皇上,他知曉你是德妃的妹妹麼?」煙落絞著手,問道。
「若不是與姐姐有幾分神韻相似,勾起皇上昔年美好的記憶,我又如何能得手?」琴:「如今我已向皇上表明身份,皇上念舊,待我極好。」
再無語。有長久的靜默,她們相對時竟似在無人之境一般,半點聲息也無。煙落只別過頭看著不遠處一顆楓樹上的脈脈紅葉,那鮮艷的紅,在淒楚的夜色朦朧裡也有著濃烈的瑟瑟,竟似死一般的黑沉。她只靜靜的立著,心頭翻滾過無數滋味,皆是苦的,澀的。
「你一個人在宮中,總是孤掌難鳴,我封了貴人,相助於你,有什麼不好。對了,寧王差凌雲將這個交與你。」
煙落恍惚站立著,只覺得眼前一陣風動,再睜眸,已是看不見琴書的蹤影。手中不知何時已是塞入一團紙,夜黑看不太清楚,像是一串數。
四處皆是無邊的盛春之色,唯有她的心底寒涼仿若冬日下起了蒼茫的大雪,冷意覆蓋了一切,她自己已是深陷泥沼,現在連琴書也……
究竟還要有多少人,犧牲在這一場暗無天日的鬥爭之中?又何時才能結束……
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