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已故正德皇后葉玄箏巾幗不讓鬚眉,馳騁沙場,英姿颯爽,此畫想來已是可見一般。」煙落微慨,歎息聲若蝴蝶展翅輕輕落於他的肩上。
「嗯,母后乃是草原之上最驍勇的騎士部落族長的女兒,全族皆精於騎射,女子亦不例外。母后自小戎裝束裹,早已是芳名動天下,十二歲時慕名前來提親之男子已是枚不勝數。草原之上尚勇不論貴,於中原大不相同。後來由族長做主,許配給了當時勇士大賽之中一舉奪得『草原雄鷹』勇士之稱的父皇。」他停一停,神色平靜得看不出一絲一毫情緒,轉眸看向煙落,語氣輕然道:「你才入宮中不久,想來對昔日之事不甚瞭解,今日可有興趣於那邊一聽?」他說著,修長一指已是指向窗外不遠處的紫籐花架,經年攀爬的紫籐,枝幹崎嶇蜿蜒,肆意攪柔在一處,無數延展的蔓籐死死糾纏著因著年久已是有些開裂的木架子,滿目的綠色,其間綴著一串串紫色如鈴鐺般的小花。
凝神望著他,他的語氣竟是這般輕盈而憂傷,七尺男兒露出這般淡淡迷惘的神情,教人難以想像,這般孤傲男子竟會是鐵血腕斷。彷彿不能拒絕一般,她不由自主的跟在他的身後,來到了紫籐花架之下,有風微涼,捲著庭中淡薄花香,直撲面而來。
嗅了滿腹的清香,煙落駐足,瞧一眼枝頭一脈青色伸出,眼波微微一橫,似碧波春意婉轉,歎道:「太子殿下似乎十分敬愛她,這麼久過去了,依舊緬懷不忘,煙落福薄,真想親眼瞧一瞧皇后昔年血戰沙場的風姿,亦算是無憾了。」
風離澈不曾接話,神色微微黯淡了下去,緩緩道來:「昔年舊朝皇帝暴政昏庸,沉溺於犬馬聲色之中,荒淫無比。朝中上下是一片烏煙瘴氣,天下動亂不已,群雄皆欲舉兵討伐。父皇彼時年少,血氣方剛,亦是率領母后的族人一同討伐昏君。母后巾幗不讓鬚眉,十二歲便隨著父皇縱橫沙場。後來父皇與舊朝貴族南宮烈及當時年輕的羌族族長慕容成傑結為生死兄弟之盟,三人一道出生入死,血戰沙場,橫掃天下。」
「嗯,此事煙落亦有耳聞,皇上原是草原少數民族,後入主中原。這後來的詳細事端,我還不曾仔細知道呢。」煙落插了一句道,記得爹爹總是說,風離一族原不過是化外之民,不懂禮教,風離天晉更是一屆曠野散民罷了。不似他們樓家,本就是固居中原的前朝名門望族。不過,她倒是沒有聽爹爹提起過,這慕容成傑竟也是化外羌族之民,難怪她瞧見慕容成傑時,便覺著他眼神犀利若草原之上兇猛的禿鷲。
「我聽母后曾說起過,起初他們是同心協力,很快便攻下了中原,兵臨皇城之下。乾元元年,舊朝幾名重臣暗地裡一直協助父皇,他們擒住了昏君,開城投降,這裡面亦有你的父親。至此建立了風晉皇朝,彼時兄弟三人同享江山,真是好不愜意。」
他頓了一頓,目光觸及煙落的認真,撫了撫青青的下巴,那裡似乎方才刮過,如一抹遠山青黛,繼續道:「原本母后與父皇感情一直融洽,直到慶典的那晚。彼時的舊朝宰相之女,如今的皇貴妃司凝霜獻舞於萬人台前,父皇一見,驚為天人,立即迎入宮中。至此便漸漸冷落了母后。我自小總見母后神情呆滯,望著牆上懸掛著的昔年征戰沙場所用的彎弓,彎柄已是磨得光滑白,兀自出神良久。而母后的一雙手更是因為長年持刀劍而略顯粗糙。真是可惜了她……
煙落一陣沉默不語,是了,縱然昔日的同赴生死,終是抵不上安逸之時的絲竹歌舞,像葉玄箏這般女子定是心高氣傲之人,又是有功於社稷,怎能甘心?伸手撥弄著身邊一從緊緊攀附著籐架的小花,斂眉歎道:「紅顏成舊,兄弟嫌隙。是每個開國皇朝似乎永遠都避免不了的遺憾。」
他只淡淡「嗯」了一聲,蹙眉道:「是。後來不知緣何他們兄弟間竟是起了嫌隙,南宮烈自詡舊朝貴族,不願再屈居父皇之下為臣,一日突然連夜帶兵佔據了南方各郡,自立為王,便是現在的南漠國,慕容成傑終日沉溺於酒色之中,至此不再過問軍政。而夏北由於一直由完顏氏統治,那裡環境惡劣,居民刁蠻,地勢險要是以久攻不下,數十載不過攻下涼州與靈州二城而已。至此便形成了如今天下三分的形勢。可笑的事,天下三分鼎立,後宮亦是三分,母后,司凝霜,以及昔日的德妃秋宛頤各佔一席。」
煙落低頭撥弄著衣衫上的珍珠扣子,手指微涼如枝梢的露水,柔聲寬慰道:「從來後宮之中,榮寵失寵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如再美的曇花,也不過數個時辰的艷麗。即便是沒有皇貴妃司凝霜,可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皇后亦抵不過如黃花般日漸老去的容顏,抵不過年輕美貌妃嬪如一叢叢鮮花般在皇上跟前盛放。遲暮色衰進而無寵,而這便是身為後宮女人的悲涼。太子殿下又何必為此耿耿於懷這麼久?」
他一滯,眸中慢慢籠上一層薄薄的郁藍霧色,臉上漸漸凝成無法散去的陰鷙,冷聲道:「司凝霜,她霸佔獨寵便是,可為何猶不知足?她本已是獲罪之身,從冷宮之中出來後卻半分不惦念聖恩,竟是設計構陷母后,害的母后抑鬱投水自盡,不!我至今不相信!以母后驕傲的性子,怎會輕易投水自盡,這裡邊一定是她的陰謀,可惜我沒有證據。」漸漸收攏的雙拳,清晰可見猙獰泛白的指關節。
冷宮?皇貴妃司凝霜竟然曾經入過冷宮。這個消息令她大為震驚,看來這宮闈之中,她尚且不知道的事太多太多了。
整整一日,她便一直靜靜立於紫籐花架之下,徐徐聽著風離澈敘述著陳年舊事,陪著他一同沉浸於往日的傷痛之中。靜蘭亦是識趣的為他們端來了籐椅桌凳,奉上香茗茶點,煙落溫婉靜雅的聽著,默默品著香茗,可再是清香的綠茶芬芳,也漸漸沾染了這後宮之中不見硝煙卻勝似戰場的血腥,再也品不出分毫味道。
她本冰雪聰慧,偶爾插上一兩句問話,從風離澈的話語之中,她已是漸漸將各理理清。
錯綜複雜,理順了大約便是這般。
乾元元年,便是風晉皇朝開國一年,皇上冊封昔日結夫妻葉玄箏為皇后,後又6續冊封了彼時尚且是如妃的司凝霜,還有德妃、華妃等。其中以如妃司凝霜寵冠後宮。她在聽到德妃秋宛頤之時,特地多留了一分心思,這裡面必定還有文章。令她頗為震驚的是,皇上娶葉玄箏之前,竟然曾經是有過一名妻子的,亦已是有過一名兒子,不過是早夭罷了。登基後照例追封為皇長子。
乾元二年,葉玄箏誕下了皇二子風離澈。乾元四年,司凝霜誕下了皇七子風離御。其間有些不甚得寵的低級妃嬪6續誕下皇子公主,卻個個都是先天不足,早早離世,只有一名公主僥倖存活,如今已是遠嫁他鄉。
乾元十一年,一直長寵不衰的司凝霜不知因何事,竟是觸動龍顏大怒,一氣之下被廢了封號,打入冷宮之中,這一入冷宮,慢慢時日的長河緩緩碾過,竟達七年之久。想不到,皇貴妃這般榮耀光華背後,竟也有著如此不堪的往事,難以想像,幽幽冷宮七年,她又是怎般熬過來的。更令煙落吃驚的是,這七年間,風離御竟然是養在皇后葉玄箏膝下。也就是說,他與風離澈還是一同長大的兄弟,照理情分應當不比旁人,又怎會落得如今這般敵對仇恨的地步。
乾元十八年,司凝霜重獲聖寵,自冷宮之中放出,並且重新冊封為如妃,雖已是三十多歲的女子遲暮年紀,卻依舊是隆寵不減。而她在冷宮之中那段悲涼際遇從此不再被人提起,彷彿從未生過一般。
而今日一席話之中最令煙落震驚的是,昔年皇后竟然是因為向七皇子下蠱,被人察覺告,由於下得此蠱無藥可治,皇后又拒不交出下蠱所用的藥引,是以皇上勃然大怒,便以迫害皇子為名將葉玄箏禁足於長樂宮,直至解了七皇子的蠱毒為止。誰曾料想,皇后竟是鬱鬱寡歡,以至於投水自盡,而這七皇子的蠱毒便成了無解,月月要受非人的疼痛折磨。皇上極是心疼,而皇后又是因為害怕七皇子與自己的兒子爭太子之位而下得蠱毒,是以皇上便對風離澈日漸疏遠了。為了彌補司凝霜母子,更是冊封了她為皇貴妃,七皇子也很得皇上眼緣,成了繼承皇位最炙手可熱的人選。
這裡面必定是有文章的,難怪風離澈一直懷疑這皇后投水自盡的背後必是人為,皇后如果咬牙不鬆口,拒不承認自己曾經下過蠱毒,那這便是一個懸案,無從可查。反倒是皇后一死,旁人只會以為她是心虛,畏罪自盡,此案便結了。而這於葉玄箏及二皇子的前途是極為不利的,以葉玄箏倔強好強的性子,又怎會如此不堪一擊,就這麼自行了斷?
她記得很清楚,秀女大選,映月被指為風離御庶妃的那夜,他蠱毒作,卻是強忍疼痛而去,琴書曾親口說過,下這「月虧之蠱」的人,是司凝霜。如此一來,豈非和風離澈所說的相矛盾。難道說,是司凝霜為了構陷皇后,不惜向親子痛下毒手,這般泯滅人性的狠毒,有可能嗎?
心底雖如海潮般陣陣翻滾,她卻很巧妙的掩飾了自己驚訝的神情,此時此刻,她並未打算向風離澈合盤托出這月虧之蠱背後的秘密。只因她尚且有很多的疑問,想要仔細詢問琴書。究竟這中間還隱藏了怎樣一個天大的秘密?前後仔細思量,如果她能相助風離澈解了這皇后蒙冤十年的謎底,勢必能得到他的信任,只是動一線則必牽全局,此番一來,必定會將皇貴妃司凝霜拉下水,而皇貴妃的驟然倒台,會不會對風離御眼下的形勢更加不利?還是會博得皇上的幾分同情?也未曾可知。或者說這便是風離御和琴書明知是司凝霜下得蠱毒,卻從不聲張的真正原因?
另有一件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便是在慎刑司那夜,那名臨死的宮女告知她自司凝霜與綠蘿嬤嬤那聽來的九個字「葉玄箏,依蘭莘,醉春歡」。這九個字,究竟與葉玄箏之死又有著怎般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此看來,她必須再深夜召見衛風一次,仔細尋問這「依蘭草」的出處。
思緒萬千,無數線頭錯綜雜亂,再也理不出頭緒,如此重要之事的利弊權衡,她已是難以分瓣,還是先回宮中與風離御暗傳消息商量後再作打算。
與風離澈這一席話,不知不覺中竟一直談到了月上柳梢。
夜幕如巨大無邊的翼緩緩從天邊垂落,時下已是接近夏日,日落西山之時亦是愈來愈遲,掌燈的桔梗一盞一盞點亮了景和宮中的蠟燭,燭火的明亮一點一點染上她嫻靜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層溫暖的橘紅光芒,她的唇角微微揚起溫柔淺笑,宛若新月。那一刻,他幾乎想要伸手去留住這抹美麗的弧彎。
察覺他的靠近,煙落陡然站起了身,眸光清澈,聲音柔婉如她月光一般拖曳的裙幅,道:「太子,你我身份有別,已是叨擾了一整天。眼下已是天黑,再不回我的飛燕宮,只怕是等會琴書要差人打著燈籠滿處去尋了。」
「哪的話,都沒有好好招待你一番,中午亦只用了些糕點而已。」他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手,怏怏放置身後,望著她眼波流轉,如倒映進了滿天星辰,心中悵然,自己不知是怎麼了,總是愛與她這般細細說著話,更是喜她聽他說話之時,那溫文嫻靜的神態,似帶著濃郁的書卷藍草氣息,令他不由自主的沉醉其中,只覺得內心出奇的安靜祥和。
「太子宮中的糕點,皆是煙落沒有瞧過的極品,讓我大飽口福。如此說來,還要多謝太子殿下款待了。」她咯咯笑起來,聲音清脆似無一絲城府。
「讓你聽我怨訴了這麼久,真是委屈。那些糕點,你若喜,我讓靜蘭給你送去便是。」他柔聲道,眸中緩緩溢出春水伏波。
「罷了,我隨口說說,太子還當真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太子今日所言,教煙落長了許多見識。更明白日後要如何在……這深宮中自處。」話至尾音,帶上了一分落寞,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微微垂下臉,上沐浴後塗抹的烏膏有沉鬱的氣息緩緩散開,香味亦有別樣的清淡芬芳。
察覺她又是觸動傷感,風離澈眸中閃過不忍,瞧著她頭頂之上的旋,柔聲問:「在宮中,你過得很辛苦麼?」
煙落垂眉苦澀一笑,只道:「我本是福薄之人,大約此生只能伴青燈苦佛聊度餘生了。辛苦不辛苦,又有何分別。倒不如趁早忘卻塵世,心中亦是能得幾分寬慰。」說著已是微微紅了眼圈。
他一愣,突然伸手替她將額前一縷碎順直耳邊,亦瞧見了她濕潤的眼眶,忍不住問道:「你還惦著他?」
他的手勢很輕柔,指尖劃過頭皮有那麼一點麻癢,她沒有拒絕,他口中的「他」,她自然明白是誰,微微抬頭,眸中已是一片清冷之意,唇角弧度漸漸拉高,冷道:「從他自慕容傲手中奪了我,我便只恨他!」堅定的神情教人為之一怔。忽的,澀然一笑,如一朵幽冷的花兒在寒夜緩緩綻放,道:「太子殿下,煙落告辭。」
風離澈怔愣無語地望著那一抹帶著失落與迷茫的身影漸漸遠去,風吹起她寬鬆的裙幅似綺麗的蝶翼,想振翅高飛,卻飛不出去,而她的雙翼,早已是被硬生生地折斷。
從景和宮出來,沿著蘭渠往飛燕宮而去,煙落只覺得人有些疲乏了,仰間但見滿天星斗璀璨,鑽輝奪目。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是那夜在斂翠湖的畫舫之上,船行時攪動湖水星波搖曳,她坐在船尾,獨自吹奏著悲慼的玉蕭。
回到飛燕宮時,殿門前竟是多了一名嬤嬤和入畫一起守著,再細一瞧,甚至是劉公公都在。心下立即覺著不對,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正欲進殿。
入畫卻出手阻攔,咬著下唇,漲紅了臉道:「娘娘不能進去。」
「為何?」她疑道。
「皇上來了,琴書……琴書在裡邊……裡邊侍寢。」言罷,入畫頭已是極低。
「什麼?!」她聽得面容被驚愕吞覆,美眸圓睜,激動地上前一把揪住入畫的衣領,不敢相信道:「你方才說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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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