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是中原風俗的上陽節,亦是皇宮之中妃嬪齊聚於醉蘭池泛舟的好日子,聽聞往年亦是這個時候,將會有十數條小船,載著一眾妃嬪,自醉蘭池出,一路經過醉蘭池的支流蘭渠,而後再打開皇宮的南門水閘,直奔與宮內相連的隱匿在重巒疊嶂之中的一汪湖泊,那裡有茂密的森林與一片廣闊的草地,閒庭信步抑或是垂釣皆可。許是久居於宮中的女子,一年也沒幾個時候能出宮去透口氣,是以大家都格外的興奮。
內務府早已是便送來了初夏的薄衫,以及這次遊船用的披風、斗笠之類,甚至仔細詢問了各宮是否需要備下垂釣之桿。本來這般熱鬧的盛會,於煙落是毫無興致參加的,直至一日她偶然現這醉蘭池的支流蘭渠,竟是蜿蜒經過太子所居住的景和宮。是以,她又仔細詢問了琴書,原來這景和宮離蘭渠不過是十數丈遠而已。如此一來,她雙眸陡亮,又是心生一計。風離御最快三個月,最遲不過半年便要被遣離皇宮,一旦他出了宮,自己便更是無依無靠,皇上亦是身子日漸羸弱,想來是時日無多。欲成大事,她還慢不得,與其日日這般守株待兔,坐等機會,倒不如主動出擊來得爽氣。
是以這日清晨,她穿了一襲素色石榴花宮裝,清麗婉約的銀絲百褶裙,繡鞋羅襪,滿頭的青絲挽起,只寥寥落落的綴了幾顆珍珠簪子,仿若墜入無邊夜色之中的幾許星辰般明亮耀目。與一眾奼紫嫣紅、精緻裝扮的妃嬪比起來,她倒顯得過於素淨,更像是個低級妃妾了。
御膳房的船早已是先行一步出,直奔宮外去準備山珍野味以供中午的膳食,後面跟著的是尚司局的船,滿載著各色桌椅器皿前去佈置。而皇上與皇貴妃乘坐的雙九龍搶珠龍船亦是浩蕩出,後面才是一眾妃嬪乘坐的小船,醉蘭池水深,然而蘭渠卻是極淺,稍大些的船隻是無法通過的,是以包括皇上乘坐的龍船亦是吃水較淺的小舫而已。
煙落攜著入畫來得遲了些,自是登上了最末的一尾船,兩名內監起漿撥開碧綠的湖面,如瞬間將那凝如止水一幅優美畫卷劃破般,漣漪深深泛起,波光褶皺一路跟隨在了身後。彼時天邊厚重的雲層已是被撕裂了一條口子,金色的晨光綿軟地灑落在了粼粼湖面之上,如一尾尾魚兒躍起般,泛起陣陣耀眼的麟光,更如無數繁星碎鑽傾倒在河中,直閃耀得讓人無法睜開眼。與她同船的有昔日一同居於雲華宮的史美人,亦有眼下最是得寵的曹嬪,另有幾名較為面生,各個都嬌美如綻放的鮮艷花朵。
遠處皇城之中,鐘鼓之聲悠悠迴盪在遙遠的天際,隔得那樣遠,驚驚入耳,映著游春的好心情,竟也成了餘音裊裊悠悠、纏綿如絲。煙落靜靜伏身與船側的雕花紅木欄杆之上,浩浩醉蘭池似漫漫無盡。漸漸晨風吹起,湖面上風有些大,由於逆風行駛,船已是行得有些緩慢,涼意侵襲,她不由得緊了緊肩頭的披風。
船漸行,眼瞧著前面幾艘船已是與她們相隔愈來愈遠。曹嬪一臉鬱鬱,冷眉豎目,不耐的催促划船的太監道:「快些,快些,眼下就屬咱們的船最是慢了。這廂等到我們趕到,只怕皇上都已開始用膳了。」她穿著華麗的金線牡丹繡服,下著綴滿流蘇的灑金羅裙,滿頭殊翠金釵,約有十多支,極是奢靡,隨著船隻偶爾的晃動,蕩漾出陣陣冷艷妖毒的光芒。
一名內監躬身答道:「小主,咱們啟程時已是晚了,湖上已然起風,船小自然不能太快,許生危險。」才說著,突然的一陣風高浪急,整個醉蘭池都似有浪拍船舷的晃動。
曹嬪差點沒站穩,只得慌忙扶住了一側的欄杆,怏怏站於煙落身側,對望一眼,卻是彼此皆面無表情,各自別開眼去。倒是史美人蓮步上前來與煙落冷熱寒暄幾句。
徐徐風動,隨著船隻駛入支流蘭渠,前方已是漸行漸窄,水亦是由方纔的深綠漸漸變淡,可見這河水的深度的確是愈來愈淺的。一路花香熏暖,禽鳥翩然,連一襲春水都有別樣的清澈與溫暖,煙落已是眼尖的瞧見不遠處有一處紅牆金黃色琉璃瓦的殿宇輪廓漸顯,沐浴在了淡薄暈色的朝陽之中,彷彿給這座僻靜的宮殿蒙上一層鍍金般的如夢如幻。想來這便是緊挨著蘭渠的景和宮了。而此時的蘭渠已是到了水域最狹窄之處,僅能容一艘船隻通行而已,水亦是最淺,已是無法再撥動船槳,兩名內監已是取出一早備下的竹竿,撐向了兩岸。
「入畫,入畫,你快來看。這邊有好多的魚兒!」煙落突然高興了起來,支撐著船扶手,腳尖微微踮起。聲音若屋簷間的風鈴般清脆悅耳。
入畫忙是湊上前來瞧熱鬧,仵在煙落身邊,仔細一瞧,不由得拍手笑道,更是眼尖的望向了不遠處,雙眸陡然一亮,興奮叫道:「那,那,那,還有一雙鴛鴦呢,快瞧它們在做什麼!」
隨著入畫的雀躍叫喊,其餘幾名妃嬪皆是上來湊熱鬧,其中亦有本已是一臉不耐煩之色的曹嬪。
「哇,真的耶,好多好多魚兒啊。」
「哪有鴛鴦啊?」
「那,在那!瞧見了沒,它們彷彿在梳理著彼此的毛,好溫馨。」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煙落只覺得身後放佛炸開了鍋般鬧騰。正欲往船頭挪挪位置,不想船甲板上沾染了朝露的濕意,腳下一滑,整個人已是側身傾斜。突地又感覺背後一陣用力,她驚喊出聲,美眸圓睜,出於本能的想伸手去拉住些什麼,卻只來得及碰觸到入畫驚慌失措下向她急伸去的手,再是一個重心不穩,晃了幾晃,她沉沉跌落水中。
只聽得「嘩啦」一聲,四下裡如浪的水花濺起有半丈高,船上亦是傳來了一片驚歎的唏噓聲。煙落只覺得。鼻之中亦是嗆了好幾口水,一臉狼狽的立於水中,衣服長,裡裡外外皆是濕了個透,好在水深不過是及她胸前而已,並無大礙。
最先回神的是兩名撐船的內監,個個是驚得目瞪口呆的,口中好似能塞入一個雞蛋,愣愣道:「娘娘,奴才這就拉您上來!」說著便將手中的竹竿伸向煙落,欲將她拉上船來。
「咯咯……」爽快笑出聲來的,是曹嬪,只見她眉目間皆是得意燦爛的笑容,帶著一分冷毒,微嘲道:「娘娘就是上來了,又能如何?這般樣子去面聖麼?可別驚擾了聖駕才是!」
見曹嬪此狀奚落,史美人亦是大了幾分膽子,亦是摀住嘴不住的笑,玉指一橫,道:「順妃娘娘,您的頭上還有水草呢,好似個碧玉簪子,倒是十分的相稱。」
一眾其餘妃嬪聞言,皆是掩唇而笑,一副幸災樂禍之狀。煙落輕輕搖頭一笑,自己無寵而居高位,宮中多少人自是打心底恨透妒極了她。
「娘娘……」入畫一臉茫然,突然的意外教她不知所措,一時竟是杵在那,說不出一句話來。
煙落玉眸一橫,眉間似有著隱隱怒氣,一把揮開太監向自己遞來的竹竿,另一手順勢扯去自個兒頭上的水草,春日裡的河水到底還有著幾分寒冷,全身浸透了,此時再教涼風一吹,竟是有些瑟瑟抖,稜角分明的唇已是咬得一片泛白,牙齒咯咯作響,她沉聲擺手道:「入畫,你先隨她們一同去泛舟,本宮自會先行回宮。」言罷,轉身便朝著岸邊移去。
水底泥濘綿軟濕滑,她好幾次都險些滑倒,無奈中只得拉住岸邊新生的如絮般飄搖的蘆葦,勉強掙扎著上了岸。
而身後不遠處,船隻已是漸漸駛離,只餘曹嬪亭亭立於船尾,向她招手呼喊道:「順妃娘娘,臣妾先去了,順妃娘娘還是先回宮更衣,再驅葉扁舟,許是能來得及趕上呢。」朗朗喊聲漸漸遠去,徐徐尾音消失在了柳重花疊、暗影交錯的拐彎處。一抹銀光一閃,船尾已是消失殆盡。
煙落唇邊飛快地略過一絲嗤笑,她一早便料到,這些個女子,成日耍這般彫蟲小技,也就能掙這口小氣,實在是難成大器。
伸手撥開幾叢矮灌木,她緩緩步上了如絨毯般柔軟的草地,呈現於眼前的便是巍峨聳立的景和宮,她從未曾想過,這景和宮竟然如此大氣,門前種著兩顆三人都合圍不過來的參天大樹,樹木森森,枝幹道勁崎嶇,有著蒼勁風骨傲然獨立其間,葉子闊大清脆而輕薄柔軟,十分好看,地上落了一地蜷曲的黃葉,天然風趣,比尋常富麗燦爛的大紅簇金織錦美上數倍。
低瞧了一眼自己滿是河底淤泥的繡花鞋,此時已是污濁一片,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不忍去弄髒了這美麗的草坪,她只得脫去鞋子,提在手中,只著白淨的羅襪踮足踩踏上了那如鬆軟織毯的落葉,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而風離澈因著殿外突然一陣動靜,出來瞧個仔細,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幕場景。一名素衣女子長皆濕,上綴著些許閃耀的珍珠,與她此時正滴滴自上淌落的水珠融為一道,彷彿披了滿頭晶瑩的珠簾墜子,一手正提著鞋,低垂著臉,瞧不清容顏,晨曦溫暖的陽光灑落在她的身上,與那衣服之上幾許橘黃的石榴花亦是交相成映,洋然一片。若不是自己正清醒地立於殿門前,他直以為蘭渠之中竟是走來了一名不甚落入凡間的仙子,如置身夢幻般。
待到眼前的女子緩緩抬起頭來,熟悉的清麗容顏映入他幽深的眸中,方才恍然,疑道:「怎麼是你?」瞧著她渾身濕透,不由得擰緊劍眉,又道:「怎的如此狼狽?」
煙落赧然一笑,低聲道:「方纔乘坐小舟去宮外遊船……」此時適逢一陣涼風偶過,冷意霎時侵遍全身,她不由自主得瑟縮了下,語調含了幾分顫抖,如枝頭輕搖的樹葉,勉強咬唇繼續道:「甲板濕滑……不甚落水,讓太子見笑……了。」因著著涼,說得已是斷斷續續。
風離澈雙手環肩,修長的兩指輕輕拍打著臂膀,一下一下,深邃的眸中也跟隨跳動著點點幽藍的火焰,騰地瞥見她初夏的織緞錦服此時由於濕了個透,正緊緊貼覆於身上,玲瓏有致的身段隱隱可見。眸色頓時添了一許異樣,深刻的俊顏之上浮起一絲尷尬,抿了抿薄唇,不自然的別過眼去,偏頭至一邊,沉聲喚道:「芷蘭!」
一名華衣宮女姍姍步出,看著裝即知是這皇宮之中頗為資深的宮女。上次經曹選侍一事時,她曾見過跟隨在風離澈身邊的靜蘭,這芷蘭,她還未曾見過,不過,這靜蘭芷蘭皆是一臉的精明幹練。
「太子殿下。」芷蘭凝聲道,杏眸瞧見煙落之時亦有一分驚訝,卻立即斂去了眼神。
「差人去飛燕宮一趟,喚她的貼身宮女來,怎麼看護主子的,實在是失職。」風離澈冷聲道,眉間隱隱有些不悅。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便是了,何必麻煩。琴書今日被劉公公指派出宮辦事去了,入畫……她尷尬一笑,道:「入畫方才隨船隻一同去了,總不好教她也跳入河中罷。」她笑得一臉隨和,如柔軟的柳絮狒面。
「你這般樣子,要如何走回去……」全身濕透,她這般誘人的身段,若是招搖穿過皇宮,要惹多少人注目?想到這,他只覺得心中窒悶,略一思忖,便吩咐道:「芷蘭,你去叫上靜蘭,今日瑩兒也去遊船了,你帶她去瑩兒的房間沐浴更衣,眼下這般春寒,飛燕宮又離此地頗遠,就這麼走回去,必定感染風寒,順妃娘娘身子羸弱,你們仔細照料著。」
「太子……芷蘭一怔,只覺著不妥,剛要出聲勸阻。
他只冷淡橫過一個涼冽眼神,寒聲道:「就按本殿下吩咐的去做!」
「這個,恐怕不妥……煙落亦是想出聲回絕,卻被他隱隱含怒的神色給制止了,到嘴邊的話愣生生的吞了回去。這風離澈想必是一極難相處之人,渾身孤傲,令人難以接近。突然間,她覺著自己這般小小伎倆想要在短短三兩個月間迷惑他,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
「是!」芷蘭應一聲,一臉不情願的帶著煙落去了景和宮的偏殿,替她焚香沐浴。
少刻,煙落換過一襲風離瑩的衣服,聽靜蘭言太子去了書房公辦,得了人家的恩惠,謝一聲也是應該。她帶著渾身沐浴過後的清香,由靜蘭帶路,來到了正殿之後的書房之內。彼時,他正埋頭於堆積如小山的褐色奏本之中,手中執一筆,仔細批閱著,時而點點作些標注。太子輔政,便是眼下這般了。
珠簾的響動,驚擾了風離澈,抬眸望向眼前的煙落,他竟是不由自主得失了神,她穿著瑩妹小女兒家的服飾,一身淺粉色繡花羅穗,繡著淺綠色的繁花茂葉,枝枝相繞,細緻纏綿,挽一件繡桃葉玉色輕煙紗,滿頭青絲只隨意披散著,再無半點裝飾。卸去一身宮嬪光華的她,原也不過是與瑩妹差不多般大的少女而已,卻要承受如此重負。那一刻,他只覺得自己堅硬的心底那最柔軟一處被深深觸動。
煙落婉然謝道:「太子,多謝照顧,這身衣裳,明日便差人收拾好送還十公主,煩請太子替我代為致謝一聲,煙落就此告辭。」悠然轉身間,她不經意的目光瞟至了懸掛於牆上的一幅畫,泛黃的顏色,瞧著頗有些年代。而畫中之人,竟是不由自主的吸引著她走上前去。
女兒戎裝,便是眼下這般了罷,畫中女子,一襲櫻桃紅色裘服,如一團烈火般,下著窄口馬褲,蟒紋腰帶,一彎精緻的寶石匕相綴,頭上戴一頂貂絨氈帽,手牽一匹黑色駿馬,身後是白皚皚的雪景,狂風鼓起她的衣擺肆意飛舞著,紛飛的雪花落於她充滿英氣的雙眉之間,更添一份飄逸的豪氣。那英挺的劍眉與風離澈如出一撤。
「這是我的母后!」不知何時起,他已是靜靜立於她的身後,清淡的聲音宛若自天邊響起,帶著些許澀然與感傷,讓人無法去觸摸。
煙落回眸,不想卻對入他一雙飽含痛楚的眸中,那難言的哀痛直將她一同深深拽入其中,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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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