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書被杯盤碎裂之聲猛然驚醒,怵然一驚,騰的半跳起來,抬眸看見煙落正一臉茫然的伏在了床頭,神情不知所措,滿地的青瓷碎片,片片鋒利如刃,似乎能將人心都刺穿。趕忙上前將她扶起,小聲詢問道:「小主,你怎麼了?」
「我的手,我的手……」煙落一臉慌亂,眸色恍惚,如鬼魅附身般喃喃自語道:「為什麼會抖的這般厲害?竟然動不了……動不了……連杯子都不能去拿,今後要怎麼穿針引線繡花呢?要怎麼彈琴作畫……」,愈說愈是慌張,她一時激動得幾乎欲從床上奔下地面。
「會好的,才上的藥啊,小主,你冷靜點,冷靜點,會好的!」琴書拼盡全力,按住了情緒幾欲崩潰的煙落,口中不斷的安慰著。心中如刀害般陣陣得疼,昨日為她上藥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慎刑司竟然如此殘忍,與之相比,「暴室」的待遇根本算不上什麼。
掙扎良久,直至煙落耗盡了最後的體力,再也動不了,只能伏在床邊喘息連連,平日裡一貫的冷靜終於開始漸漸回復。勉強斂了心神,眉頭依舊是緊蹙,她看向了琴書,只見琴書柔美的眼眶已是深深凹陷下去,青黑一片,顯然已是連夜未曾休息好,她在裡邊受苦,想必琴書在外邊的日子也很是難熬罷。此刻她才注意到,眼前的屋子竟然不是她平日裡所居住的雲華宮,而是一間極為簡陋破舊的房間。床上鋪的蓋的都是極為普通的藍色棉布,零星有幾件傢俱,卻是漆都開始脫落,此時正鬆鬆垮垮的掛懸著,由於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頭頂上的一寸牆角似乎還在一滴滴的滲漏著水。她一時顧不上手傷,疑惑問道:「這裡是哪裡?」
「小主,這裡是『暴室』!」琴。
「『暴室』?」驚愕無比,彷彿有雷電在頭上炸開,煙落秀眉擰得更深,直打成一個結,才出慎刑司,又入「暴室,」這豈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窩?另有,這暴室乃是用來處罰平日裡得罪主子的宮女勞役的場所,她作為一個皇上的妃嬪身處暴室,豈不是極為怪異?
「小主,這事說來也奇怪,自從你被帶去了慎刑司,當晚半夜皇上就突然病倒了,頭暈目眩的,無法起身。多少太醫來看過了,就是司天監大人也是束手無策,這到了二日下午,宮中已是謠言四起,宮人內監們私底下議論紛紛,說是皇上將沖喜的婕妤小主給打入了慎刑司,觸動天怒,是以又是病倒了。這不,昨日皇上身子仍是不爽,只得下令將你從慎刑司放了出來,但是礙於皇家的臉面,這皇上又怎會有錯?是以暫時將你打入『暴室』,以觀後效。」琴來。
心底閃過重重疑感,太多的巧合,往往皆是人為,尚未細想,只見房門陡然大開,屋外的潮濕清新空氣爭先恐後的湧了進來,帶來了一室清涼的金銀花香。一襲藏藍色的朝服,兩肩盤著明黃色的騰龍,一串光芒耀眼的東珠此時正隨著他胸口不停的喘息而上下起伏著,顯然是剛下朝便十分著急的趕來
望著進來之人,眼底亦是一片鴉青,似乎也是沒有睡好覺,薄涼的嘲笑瞬間浮上她的唇邊,訕訕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尊貴無比的七皇子。七殿下,陋室舊妾,你就不怕再連累了你的清譽……」
譏諷的話語尚未說完,她已是被他牢牢擁在了懷中,炙燙的體溫,似乎比她此時正著高燒還要燙上些許,他樓的極緊極緊,彷彿只怕稍稍一鬆手她便會灰飛煙滅一般。哪怕是隔著層層春日的衣料,依舊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此時正在瑟瑟顫抖,那種顫抖帶著無窮無盡的恐慌,也深深的震撼了她。不,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原本還有好些譏諷他的話,此時卻都想不起來去說。只沉浸在了他的驚惶與憂傷之中,腦中竟是一片空白。
琴書見狀,早已是識趣地退出了房間,並且將門關得死死,「暴室」原本就在皇宮之中最僻靜的角落,人人避之不及的晦氣之地,極少有人經過口屋外靜的只聽見春風拂過葉的沙沙聲以及偶爾的一兩聲蟲鳴。
良久,他緩緩放開了她,英俊的容顏難掩疲憊,好看的鳳眼之中佈滿了憔悴的血絲,竟是連下巴之上冒出來青色鬍渣也來不及剃去。「煙兒」只低喃一聲,他突然又是幾近瘋狂的在她身上不停的上下摸索著,一臉焦慮道:「還好,還好,我真擔心你會自盡。父皇暴病,我與殿前侍疾,昨晚實在脫不了身,你醒了便好!」
他一邊說著,便是伸手去解開她的衣領的盤扣,煙落一怔,立時警覺,卻不知他要做什麼,一時愣得忘了反抗。再待到回神之時,衣裳已是被他解開了大半,褪至腰間,香肩藕臂盡露,只餘一抹粉嫩白色的肚兜,卻怎麼也遮掩不住胸前傲人的春光,若隱若現,瑩白如冬日新雪,瀲灩風情,眉目間有著說不出的嫵媚。
神色大窘,她面上漸漸冷如灰,上一支玉簪晶光閃耀,越照得她面白如紙,大怒斥責道:」七皇子!你竟然如此……如此……」氣急攻心,她接不上氣,再說不出話來。
風離御卻不理,只管仔細拂過她每一寸肌膚,如同檢視最心愛的珍寶,瑩白的藕臂,柔美的背脊,楚楚纖腰,再到那一雙修長勻稱的雙腿,終似鬆了一口氣,抬眸望向她,眸中如倒映進滿天銀河繁星,喜道:「還好,沒有受什麼傷,你可知曉?我有多擔心!我真怕你會熬不住刑,就這麼自盡了。那麼多的人,最終都是自盡的,我真怕……」他執起她的一雙手,正欲湊至唇邊親吻,眸光卻直愣愣的瞧著那層層白色紗布,再無法挪動半分,臉色越來越難看,似山雨欲來前陰沉的天色。
煙落收攏衣服,冷哼一聲,神情閃過一絲輕蔑道:「七皇子是擔心我自盡了,從此你有口難辯,這與我的私情,便再也脫不了干係了罷。」她又怎會忘記,他托琴書去獄中帶給她的話,便是警告她不能輕易自裁,更是端出她的家人,與其說是警告,還不如說是威脅來得更為妥當。
有須臾的沉靜,她見他低頭不語,啟唇繼續道:「七皇子只管放心,為了我的家人不受牽連,我是斷斷不會輕易自盡的。」
風離御似完全沒有去聽她在說著什麼,只是一味執著她的手,一層層的將那纏繞的染著斑斑暗紅血跡的紗布解開,在露出裡面血肉模糊的手指之時,那一道道猙獰的深紅色裂痕瞬間冷凝了他的眼,如凍成千年寒冰,緊握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猙獰泛白。
「他們竟然下如此重的手!當真是禽獸!」語意森森,他咬牙切齒道,狹長的鳳眸中有一絲殺意疾馳而過,口中已是狠絕厲聲道:「杜進!他日我必教你親自受遍酷刑!」
本是有再多的怨言,她在低看到自己的一雙手時,亦是沉默不語,昔日里長若玉蔥的指尖,如今已是臃腫不堪,血肉模糊的指甲,有些甚至已是殘缺不全,數十道猙獰的血痕,幾乎深可見皚皚白骨。她痛苦不堪的別過眼,想去腰間摸索自己一直隨身放置的玉蕭,卻顫抖的不能自已。
風離御瞧著她,一臉心疼,修長的手探入她的衣襟,替她找出了那管玉蕭,輕輕遞至她的面前,啞聲道:「煙兒你是不是,要找這個?」
她不語,只顫抖著手去接,不想卻只碰觸到玉蕭冰涼的一角,便看著它自她面前滑落。她的手,甚至連握物都難,更遑論其他?眼角有晶瑩的淚水滑落,一滴又一滴,一串又一串,漸漸如斛珠倒落。現在的她,竟是如此脆弱,伏倒在床側哀哀慟哭,整個人都沉浸在了痛苦之中,突然間,她似猛然狂般,撲入他的懷中,只以僅剩的力量用手肘不斷地捶打著他,一個勁的大哭著,淚眼迷濛中,有無限淒惶與冷清自面上刮過。
她從未如此失態過,神色淒艷,似凌亂在疾風中的一縷花魂。用盡全力去捶打他,即便明明知曉那只是徒勞無力,亦不曾放棄,嚶嚶哭喊道:「都怨你!都怨你!都怨你!」
「煙兒……」他緩緩吸一口氣,神情沮喪。無語回答,只得將她再次緊緊樓至懷中。
耗盡了最後一分力氣,她無力的軟倒在他的懷中,眸中是一片空洞與木然,氣若游絲,只徐徐道:「我自三歲起,習字畫,四歲起,穿針引線,五歲起,習彈琴奏琵琶,十多年的寒窗苦練。我天資平平,靠的皆是一次又一次的在繁星閃爍他人入睡之時,我獨自起身,藉著燭火月光,鑽研苦練,才有今日之小就。可如今,都如流沙逝於掌心,也都沒有了。這一雙手,只怕是廢了,今後也許再也不能執畫筆,撥琴弦,穿針引線了……」她貼在他的胸前,靜靜地說著往事,語氣是那般輕盈而憂傷,似隨時都會飄走的一縷青煙。仿若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此時都不過是過眼雲煙,轉瞬即逝。
風離御神色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情緒,瞧著煙落此時一臉疏離淡漠的姿態,像是一朵遠遠開在天際的花蔓,心中一陣陣緊揪。良久,他輕吁一口氣,瞧了眼緊緊閉死的老舊的木門,現如今,他的境遇又能比她好得了多少?緩緩地無意識地揉了揉她的長,柔聲道:「你可曾怨我,當日強要了你,才將你捲入這紛爭中來?」
「如何能不怨?」她淒苦一笑,他們二人何曾如此平心靜氣的談著往事,點滴往昔憶起,千般感傷徘徊,最終只餘沉默無聲。
「可我卻並不後悔,煙兒,都怨我私心想你留著那枚玉珮,不然若是狠心收回,也不會讓你受苦至此。慎刑司一事,終究是我晚了一步,自他們來我的景仁宮中搜宮之時,我便知大勢已去。父皇對我亦無半分信任。原本屬我管轄的軍餉一事,也已是交給二皇兄著手去辦。罷了,自打聽到審問你之人是杜進後,我從未急得如此不知所措,無計可施,唯有叫琴書帶話激將於你。煙兒,那麼多的人,都是熬不住刑,咬舌自盡,我真的好擔心。」言罷,他似驚魂未定,復又接緊了她,繼續道:「為了救你,我竟然,竟然向父皇茶水中投了紫蘿香!」
煙落木然遲滯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漣漪,方纔她聽琴書說皇上當夜病倒之事便覺得蹊蹺,眼下看來,真的是另有文章。「何為紫蘿香?」她自他懷中探出蒼白的小臉,忍不住問道。
「這是一種來自異域的奇香,用了能使人渾身無力,昏昏欲睡,無藥可醫,唯有解藥能解,卻瞧不出是任何病因。我對父皇用了此香,後又去四處散佈流言,迫使父皇放了你,可終究仍是晚了一步。煙兒!」掩去了剩餘的話,他這麼做,無疑是鋌而走險,自毀前程,二皇兄送南漠使臣回國,後又接到聖諭改道去處理軍餉事宜,不在朝中。他做得如此明顯,想必父皇也未必是心中無數,可這些,他不想再讓她知曉。
突然,他伸手撫上她嬌弱的小臉,輕輕執起她的雙手,絲毫不厭棄那醜陋的傷口,手指一根一根放入她的指縫,輕輕地十指交握在一起,糾纏不盡的溫柔與纏綿,一臉認真道:「我一定會治好你的手,一定!我比誰都期待著,你的畫,你的琴音,還有你的繡品……」他的話,漸漸淹沒在了溫柔醉人的吻中。貪戀的輾轉吻著她,那是他想念了很久的味道,終於又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了,不願再放開,此時只想與她靈舌共舞。
心中無比震驚,他竟然會向自己的父皇投毒,只為了救她,而她,一直以為他是無情的。窗楞的縫隙間,有風微涼,捲著庭中淡薄花香纏綿送來,一浪又一浪的打在她的身上,他的吻極其輕柔,不似從前的粗暴,伴隨著灼熱的呼吸,密密匝匝的落下來,而她,亦是忘了反抗。
也許,唯有此時,他們才能這麼靜靜的相處片刻,沒有陰謀,亦沒有算計……
當晚深夜,風離御再次潛入暴室之中,帶來了一盒極其罕見的金針,竟然比最細的繡花針還要再細上數分,在燭火之上反覆烘烤過後,藉著微顫的燭光,他細細的將她手指之上斷裂受損的筋脈縫合起來。
望著他略顯笨拙的動作,額頭因為凝神緊張已是落下涔涔汗水。雖是手上疼痛難忍,她不由得苦中尋樂,打趣道:「煙落不曉,原來男子也能執繡花針,竟也繡的像模像樣。這些針可別浪費了,留著日後繡花用,可是遍尋不著的好東西,也許你能技勝我一籌呢。」
風離御斜覷了她一眼,瞧著她因忍著劇痛而咬白了的雙唇,俊臉浮起一絲惜色,道:|這還是我向御醫院最年長的御醫問來的法子,也不知能不能奏效。」「暴室」之中御醫不能入內,是以他只能自己動手。說著,又從袖中摸出一個精緻的瓷瓶,只有兩指寬大小,撥了蓋子,便聞到一股清涼的香味,細細的灑在了她的傷口之上,如覆了一層薄薄的綠粉。
「痛!」她驚呼。
「忍一忍,此藥效果極好,是西番進貢的,治傷有奇效,只此一瓶而已,還需省著點用。」他凝眉說著,手中卻未曾停下,只專心的上藥。
煙落無聲無息地望著此時極為認真的他,偶爾垂落的鳥黑絲遮住了他俊逸的側臉,更是添了幾許朦朧的溫柔,異樣的感覺漸漸蔓生,心中似有銅牆鐵壁的一角正在緩緩塌陷。
日復一日,她被囚禁於「暴室「之中,雖不用做粗活,但也沒有自由。亦是日復一日,他夜夜來於她換藥。直至終有一日,他沒有再來。
閒暇的偶爾間,她忍不住問琴書,「七皇子今日有事麼?」語畢,才驚覺自己竟是對他有了一分期盼。
琴:「聽聞今日皇上差人去景仁宮中宣旨,正式冊封七皇子為寧王。」微微皺眉,她不解道:「也不知是好是壞……」
「自然是壞!」煙落暗自一怔,接過話,深吁一口氣,長歎道:「若是真心想晉封,直接封為太子,豈不是省事?封為寧王!只怕他,與太子是無緣了……」
夜已深,轉眸望向窗外疏淡月影,灑落在詭異交錯的柳枝上,隨風蕩漾出陰冷的光影,並著屋中微弱的燭火一齊跳動。
五月的天,已是幾許悶熱,而他,想必也已是山窮水盡……
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