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日子如同在沸騰的油鍋之中反覆煎煮一般,不知自已即是生抑或是等著死。每日的燕窩粥、紅糖銀耳,輪流給她服用,只待她恢復些許氣色。所幸這樣的煎熬很快便結束了。不過是短短三日,宮中已是派人來迎她口說是到了術士選定的良辰吉日。可笑的便是,竟還是以民間嫁娶的方式迎她入宮。
這日,娘親一早天未亮便是起身,為她著裝粉飾,只因她氣色尚且十分虛弱,為了掩蓋病容,李翠霞花了整整一個早上,方才替她層層描粉,畫出幾許紅潤的顏色。
煙落畢竟只是妃妾,不能著正宮的大紅色。是以宮中為她準備了茜紅色暗花鑲金線廣綾大袖衫,袖邊滾著鴛鴦石榴圖案,外罩一件孔雀開屏霞帔口耀眼奪目的孔雀,好似要活過來一般,振翅欲飛。尾裙長長拖曳在地上足足有三尺餘,裙子上繡了百子百福花樣。
百子百福,對她而言,亦不過是一種諷刺。心中冰冷一片,如凝凍了的死水,激不起半點漣漪。斂衣下拜,盈盈道:「樓氏煙落拜別爹爹、娘親、哥哥。」
「去罷,有空一定要回來看看……」李翠霞勉強忍住淚意,啞聲道。偏過頭,不忍再看。此一去,還不知何日能再相見。
「煙落,要保重!」樓封賢寥寥幾字,已是道出無盡的蒼茫與無奈。
唯有樓征雲一言不,只是瞧著她愣愣出神,眸中浮起幾許哀痛。
煙落不捨,一步一回眸,緩慢離去。不遠處,只見映月一襲素服遙遙相立,冷漠的表情,如千年不化的寒冰。唇角似有一許若有如無的譏誚正在蔓延。她心中一痛,早知會是這般,大娘亦是白白去了,累得映月至今都不願見她,遷怒於她。
罷了,這許是她此生最大的遺憾。
「小姐……小姐……」疾步奔來的,是一襲粉衣的紅菱,她似是跑的很急,上氣接不上下氣,許是跑了很久都沒有停過。終於再也跑不動了,她只得遠遠的停下,大口的喘息著,努力朝這邊張望著。
煙落眸中一亮,含著隱隱不捨之意。此前風離御將她送回尚書府,卻獨獨留下紅菱,也不知是何意。她本以為今日見不到她了,不想紅菱終是趕來了。十多年朝夕相處的情分,畢竟是情同姐妹一場,她只怕入宮之後,此生再無緣相見。
爹爹、娘親、哥哥、映月、還有紅菱,都是她至親之人,想到這,眸中蒙上一層氤氳霧氣。黯然回,有宮中嬤嬤上前替她蓋上紅蓋頭,如一襲巨網,籠罩住她的命運。又往她手中塞了一個蘋果,道是平安之意,卻沉如千斤。自有宮女引她坐上紅轎,替她斂了碧玉垂珠簾子。
隨著內監尖細的嗓音「起轎!」,便晃晃悠悠的啟程,將她載入那慼慼深宮。她原以為,於七皇子為妾,她此生是無緣坐上花轎了,不想坐上花轎卻是這般諷刺。搖搖晃晃的轎子,此時正如她渺茫未卜的前程,飄搖不定。
今日的天,一直陰沉著臉,西風緊,只吹得兩旁的樹枝直顫,簌簌作響,垂珠簾子相互撞擊著,出清脆的響聲,不絕於耳,直教人心中煩躁不已。
也不知這麼搖晃了多久,久到她睏倦的眼皮忍不住要合上之時,終於聽得「落轎!」二字,隨之而來的一沉,使她猛一激靈,清醒回神。
數名宮人上前來迎她,緩緩入殿,隔著蓋頭,煙落只瞧著這白玉鋪設而成的地面,內嵌金珠,鑿地刻出九條金龍,有閉目養神的,有疵目咧嘴的,神態各異。蓮足輕踏而過,不覺冰冷,只覺溫潤。如此窮工極麗,奢華至此,讓她心中深深震撼了。也許正是這樣無上的榮華富貴,才教那樣多的人難以放手罷。
宮人將她引自殿中,便緩身退了出去,合手帶上沉重的宮門,砰的一聲,將明亮的日色擋在了宮外,只餘無盡綿延的深冷。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外邊似乎又下起了雪珠子,兼著細細的雨絲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響,單調的聲音,聽得久了,彷彿能將人的力氣都抽走。
又是良久,直至宮外再沒有一絲光亮照進墨黑的雕花稜窗。不知不覺中竟已是黑夜來臨。似又有宮人進來掌燈,煙落只是僵坐著,靜靜等待。
陡然一室明亮了起來。「踢踏」聲由遠及近,似是男子屢靴及地的聲音,帶著一絲沉重,漸漸靠近。煙落自蓋頭的縫隙間瞧見,那是一雙微微翹起的華麗羊皮靴。
突然,只覺得頭上一輕,忽如其來的光亮刺目扎眼,她竟下意識的伸手去遮擋,卻聽得頭頂之上傳來低低驚呼,「怎麼是你?」
望著眼前熟悉的容顏,雖是厚重的脂粉卻無法掩蓋她渾然天成的清麗風姿,鳳冠霞帔,火紅的顏色襯得她嬌艷如花。風離澈深刻的輪廓勾畫出濃濃驚愕,冷清的眸中跳動著點點幽深的藍色,手中緊緊攥著那一方紅蓋頭,竟是不知再說些什麼。
煙落緩緩抬頭,看清了來人,竟是二皇子,也是一驚,疑道:「怎會是你?」
未待風離澈作答,方才前來點燈的宮女忙上前躬身道:「今日是婉儀小主大喜,皇上沉睡不醒,按禮由長子代為揭開紅蓋。良時已至,還請婉儀小主隨同奴婢一同入內。」說著便單手作引,請煙落入內室。
她徐徐起身,只衝著風離澈淡然一笑,旋即轉身,隨宮女而行口層層玉,簾低垂,有百合清香輕渺地從珠簾之後滿溢出一絲一縷的白煙,裊娜如絮,飄散在了無盡奢華的畢殿之中。不遠處依稀能見一襲明黃色的大床,被籠罩在了層層蛟紗之中,迷迷濛濛可見一人正躺於床上,了無聲息般,一旁皆是跪地隨侍的宮女太監與御醫。屋中處處瀰漫著病人衰弱腐朽的氣息,似再濃烈的香亦無法掩蓋。
風離澈凝神佇立,靜靜望著她漸漸離去的背影,消失在了碧玉珠簾之後,便好似那繚繞的青煙一般,徐徐散盡。英挺的劍眉漸漸扭曲,緊緊擰成一團,暗自握拳。怎會是她?
……
次日清晨,煙落似被人輕輕推醒,緩緩睜眸,昨日自己竟是在殿前仵著雕漆柱子累極睡著了,她的身子虧欠許多,尚未復原。皇上昏睡,倒也不曾要她做什麼,也未曾要她近前服侍。是以,她也不曾看得聖顏。
「婉儀小主,奴婢琴書。」
「奴婢入畫。」
「恭請小主更衣、漱洗。日後便由我們侍候小主。」
兩名水靈秀美的宮女上前侍候。琴書手中棒著服飾,入畫手中捧著洗漱用的金盆。二人利落的為煙落換下紅色喜服,再是換上淡綠色宮裝,靈巧的手為煙落挽起流雲髻,尾綴上瑩亮的水晶珠子。簪上赤金瑪瑙簪,疊翠步搖,再帶上珠翠飾數件。以淡妝粉點,一身的華貴將她映襯得傾國傾城。
「婉儀小主真是人間絕色呢,即便是當年的梅妃也不過爾爾。」琴,執起一面青銅鏡,在煙落面前照了照。
煙落靜靜瞧著鏡中的人兒,頭上朱釵沉重,整個人似被籠罩在那團金色光暈中,叫人不敢逼視,然而這華麗背後呢?她不由得心中苦笑。
「婉儀小主,時候到了,還請移步去皇貴妃宮中請安。」入畫略一欠身,道。
「嗯。」煙落應聲,既來之,她亦只能如是走下去。進宮之前,爹爹曾反覆告誡,她的舉措代表的即是尚書府的尊榮,不能辱沒,
時辰尚早,昨日下的一陣雪珠已是止住,化開了去,地上濕滑一片,空氣中瀰漫著濃濃水氣,將這重重疊疊的宮殿籠罩在了一片煙霧之中,轉過幾處宮牆紅瓦的瑰麗殿宇,方喟歎皇城之大氣。才知曉原來昨日自己是入得皇上的寢室朝陽殿,難怪奢華不同於一般。
走了許久,終於來到了皇貴妃司凝霜所在的景春殿。
她小心翼翼的提起裙擺,由琴書扶著,入內請安。
只見皇貴妃一襲明黃色綵鳳雙戲錦袍,高聳的髻,墜以無數的花簪頂簪,一頂五鳳呈祥寶冠欠著碩大的東珠,炫麗奪目,直彰顯出她是皇宮之中最最尊貴的女人。此時正端坐於主位之上。高貴與冷漠之意直逼而來,讓人不敢直視。她便是風離御的母妃了,四十的年紀卻看不出絲毫歲月的痕跡,脂粉底下是一張精緻絕倫的臉袋,可想而知年輕之時會是如何的風華絕代,人常道,生子像母,倒是瞧不出她與風離御有何相像之處,最像的許是那同樣冷漠的氣質了。
緩緩跪地,煙落拜身行禮,輕聲道:「參見皇貴妃,娘娘……」語未畢,已是被皇貴妃一聲狠厲的低喝打斷。
「好沒現矩的新人,綠蘿,給本宮掌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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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