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小主,賀喜小主!」劉公公上前一步,朝著煙落賀喜道。他看起來約是四十開外年紀,卻經不住風霜侵襲,雙鬢已是微微染白。唯有眼角處深深的魚尾紋,盡顯出他年輕時的歷練與精明。是呢,沒有一定的手段,何以能在深宮之中爬到今日這總管的地位。
煙落懵懂愣,久久不能回神,腦中飛快的轉著,她原先是七皇子的侍妾,即便是已經被他休離,入宮似乎也不太合適罷。
樓征雲一見妹妹直愣愣的呆,慌忙推了推她,小聲暗示道:「還不謝謝劉公公。」
煙落一僵,盈然拜倒,扣福致謝,卻一言不,眸光定定地注視著地面,瞧著那縫隙之間竟是冷凝出了細霜之色。突然,她猛一抬起頭,雙腿跪著向前挪動一步,臉色慘白,道:「民女蠢笨,已是被棄之婦,得以尚書府中收留已是萬幸,怎敢高攀入選宮中侍奉皇上。還望公公明察!」頭腦忽的一熱,什麼都顧不上了,她只知道自己不可以入宮,不可以!
樓征雲慌忙拉住她,覆上一臉賠笑,偷偷向劉公公手中塞入一早便準備好的金錠子,只笑著掩飾道:「舍妹大病初癒,神志尚且不太清楚。竟是胡言亂語,過兩日便好,過兩日便好……還望劉公公不要介懷。」邊說著,邊抹了抹額頭,背上早已是冷汗涔涔,這劉公公可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頗有些手段。煙落入宮已是定局,想要日後有條活路,便不能得罪於他。
劉公公深深地望了煙落一眼,倒也不生氣,只是好言勸道:「樓婉儀,君無戲言。聖旨既是天命,小主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普通秀女入宮,不過是冊封六品貴人。小主一步上青雲,直封婉儀,乃是與眾不同,前途無量,小主自個兒好好珍惜罷!」精銳的眸子淡淡掃過煙落,歷經多年風霜,什麼樣的事他沒見過?心中早已是習以為常,是以對她倒也是十分的客氣。
煙落整個人重重向後一傾,如突然被狂風刮倒的樹枝,失了支持。踉蹌的晃了又晃,再無語。
又瞧了一眼臉色一片慘白的煙落,如雪的肌膚,透明如紙,搖搖欲墜的身軀有如斷了線的風箏般。劉公公轉而看向樓封賢,凝眉道:「樓尚書,進宮原是大喜之喜婉儀小主氣色不佳,你可要好生注意調養。冊封了,便是皇上的人,怠慢不得。咱家要走了,婉儀小主便暫托你們好生照料。」
樓封賢似了然狀,拱手作揖道:「多謝劉公公提點,公公還請慢走。」言語間儘是恭謙之色。宦官權重,他亦不得不低頭。
終於送走了劉公公,樓封賢與樓征雲不由得同時鬆了口氣。二人皆是冷汗直下,想拒絕聖旨,方才煙落險些釀成大禍。
上前一步,樓征雲將煙落扶起,闊眉之色掩不住濃濃的心疼之意,只柔聲道:「煙兒,你身子不好,萬萬不能再久跪了。」
「是啊,煙落,小產如同生養。可不能折損了元氣,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李翠霞終於止不住眼中的酸意,眼淚一滴一滴落下,倒也有五分真情實意。兀自掏出懷中絹帕,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擦起來,泣道:「我的煙落,怎麼這麼的命苦。好好的懷了龍裔,就這麼沒了。皇上都半百上的歲數了,還能有幾日的奔頭……現在又這般病著,可憐煙落日後便要守活寡了。」
娘親的關心,使得煙落心中一暖,悲痛稍稍緩和了些,咬唇歎息道:「許是煙落命該如此罷!」
樓封賢一聽李翠霞口無遮攔,眉間擰出「川」字,不悅的將她拉開,冷聲道:「皇上的龍體豈是你能胡言亂語的?仔細著說話,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李翠霞自覺失言,臉色微白,只匆匆道:「我去弄點補身子的來給煙落。」便急忙離去。
煙落卻拉住了他的衣袖,輕輕搖了搖,如平日裡妹妹對哥哥那般親切。盈盈美目中滿是不解,問:「我瞧著哥哥與爹爹似乎沒有煙落這般驚訝,聽聞皇上不是病著了,又如何要煙落進宮呢,是否你們已是知曉了緣由?」
樓征雲亦不隱瞞,軒眉一揚,喟歎道:「遲早你要知道的,當今皇上病危,昏睡不醒,說是要尋一生辰八字相合之女子入宮沖喜。戶部二位侍郎大人已是遍尋戶籍史料,普天之下,唯有你一人合適而已。所以……」
「可我是七皇子的妾,這豈不是……豈不是有違倫常?」她忍不住問。父占子媳,豈不是讓世人笑話?纖弱的身子微微一顫,彷彿月下的鱗波一點。
「倫常?!」樓封賢冷冷一笑,飽經風霜的臉露出十分的鄙夷,毫不掩飾,重重哼道:「倫常??化外之民,懂什麼倫常?!誰不知風離天晉乃是蠻夷血統,他的母親便原是他祖父的妾室。與化外民族論倫常,無疑是對牛彈琴!與牲畜論道。」微瞇的雙眸,直透出幾分冷冽,竟是含著深深的恨意。
一次見到爹爹露出如此厭惡的表情,就彷彿他與當今皇上有著深仇大恨一般。煙落暗自震驚,爹爹向來沉穩內斂,喜怒不形於色,今日怎的如此反常?直呼皇上名諱,口中說的句句都是可以株連九族的大逆之語,只怕是氣糊塗了。她一直以為,爹爹早年一直跟隨皇上御駕前平天下,應當是君臣情深才是,如此看來並不是。
「爹爹!」樓征雲亦是一驚,忙探身出前廳之外,四下張望了下,見無人方才放心下來。鬆了口氣,道:「隔牆有耳,非常時期,我們尚書府真的不能再出什麼亂子來。」
「還能有什麼比眼下更亂麼?」樓封賢狠狠瞪了自個兒子一眼,話中有話,一臉不滿。斂平了氣息,面色稍緩,眉間卻仍不減怒意。他拂袖離去,漸漸遠去的背影透出無盡的滄桑,似乎在一夕之間老去很多。
「沖喜……」煙落方才回神,理解了哥哥的意思,喃喃說道:「為了給他父皇沖喜,所以他才休了我,打掉我腹中的孩子,是這樣的麼?」急切的眼神,無措的投向樓征雲。眸中的期盼之意教人無法拒絕。
「是的,其實,他也是無奈……」他幽幽歎道。
語未畢,已是被煙落急急打斷,秀眉微擰,眸光沉沉,「哥哥!你為何要替他說話?」心裡又酸楚與疼痛翻疊交錯,彷彿被撕開的傷口又被人撒上鹽,痛上加痛。
「煙落……我……」他一時語塞,竟再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為了救他的父皇,也是為了保住他日後的皇位罷,所以便要了我腹中孩兒的命?」她扯唇冷冷一笑,眸中淬了寒冰。竟然連哥哥都替他說話,心中泛起陣陣苦澀,哥哥一向最是疼她,而如今,都被權勢蒙蔽了雙目麼?即便他向著七皇子,亦不能如此勸她。難道在那樣的權勢的光環之下,人都會扭曲了麼?纖細的手指緊緊捏住衣服的一角,揉的極皺。抬起虛弱的步子,她欲離開前廳。
「等等……」樓征雲突然出手拉住她的胳膊,望著她倔強的側臉,心中不禁連連擔憂,她這般性子,要如何在處處瀰漫著血腥的深宮之中生存?長歎一聲,他略一思忖,猶豫道:「煙落……聽哥哥一句話,你不要怨恨他……」
心中窒悶得透不過氣來,煙落奮力想甩開他,卻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只能微怒的將臉瞥向一邊,氣息急促,不言不語。明明知道她不想聽,哥哥卻仍是要說出來。
「煙落,你聽哥哥說!」樓征雲亦是執拗了性子,望著她,俊顏之上浮起無限憐惜,輕聲道:「同胞妹妹蒙此巨痛,教我如何不心疼?你且聽我說完。如今皇上已是風燭殘年,太醫道是年輕之時過於勞累,享了安逸之後又被酒色所掏空,早已是油盡燈枯。此番即便是病好了,亦時日無多。煙落,橫豎你總是七皇子的人了。聽哥哥的話,只有牢牢抓住他的情意,甚至是相助他一臂之力,才是你日後唯一的出路。」
「牢牢抓住他的情意……」煙落喃喃自語,哀憐一笑,輕輕搖了搖頭,慢慢撫退哥哥的手。情意?他對她,可曾有過半分情意?只怕都是利用。眸中含著堅定,齒間只迸出三個字:「不可能!」
撩裙而去,小產後的虛脫機會使她步履蹣跚,而她仍是這麼一步一步走出他的視線之中,不再回頭。
「煙落……深宮慼慼……日後,先帝沒有子嗣的妃妾都要落出家,哥哥……不想此生都再見不到你……」
他在她身後大喊著,語至最後,已是哽咽不成聲。
心中一緊,她步履一僵,心中五味雜陳,再難平靜。
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