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落一怔,尚未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綠蘿已是幾步上前,一掌重重煽在她的嘴上。只一瞬,火辣辣的感覺直襲而來,口中泛起一絲淡淡的血腥味,下意識的撫上臉頰,卻覺得已是微麻無知覺,僅僅觸到唇角邊一縷粘濕。下得好重的手!
她輕輕拭去唇角血跡,緩緩抬起頭,平靜的望向眼前這名叫做綠蘿的嬤嬤。亦是約四十的年紀,穿著明綠色立領宮裝,對襟繡滿了纏枝海棠,一臉的精明厲辣,想來在皇貴妃身邊已是侍奉許久,在內宮之中是極有威望,算得上是大半個主子。
淡雅勾唇一笑,她渾身散出陣陣冷冽之意,直刺得綠蘿手上一遲,欲揮下的二掌竟是硬生生的懸在了半空之中,落不下去。煙落緩緩俯身叩拜,一臉恭順之態。
見她此狀,綠蘿亦只得怏怏放下手,口中卻不饒人,神情傲慢道:「在皇貴妃娘娘面前要自稱臣妾,這點規矩你不懂麼?」
「婉儀小主初來乍到,昨日方匆匆入宮。眾人皆知事出緊急,宮中禮儀等奴婢尚未來得及請專人教導,還望娘娘恕罪。」跪地伏身的,正是琴書。
「呦,我瞧著這是誰來著,怎的這麼眼熟,原來是我們的大紅人琴書啊。怎麼,放著好好的錦織局的掌制不做,跑到這跟前來服侍新人。看不出來,婉儀小主還真是好大的面子。」綠蘿一臉挑釁的望向琴書,面帶涼涼的譏諷。
「在宮中做事,於哪都是一樣,琴書只是服從總管分配,不敢造次。」
琴書再次俯一拜,對她的嘲諷充耳不聞。
煙落微微顰眉,暗自一思,早晨時她只覺得琴書比她年長,為人處事頗為仔細,長的亦是清秀,風韻獨到。而眼下看來,在這皇宮之中琴書似乎還是身份不低。看得出來琴書是想幫她,不願再累及旁人,煙落上前一步,逕自重來一遍禮數。
「臣妾參見皇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煙落跪地伏身,雙手向上,緊緊貼至額頭,周全得教人再挑不出毛病。她不能教人日後背後話爹爹門風不正,教女無方。
「起來罷。」司凝霜倒也不再刁難,瞇起一雙鳳眸,覷了一眼琴書,唇邊掠過似有似無的笑意。抬扶了扶自個兒沉重的頭飾,滿頭華麗冰涼的朱釵,此時正折射出陣陣幽冷的光芒。
而一旁的入畫早已是準備好了精緻的琉璃茶盞,五色斑斕炫目,杯中一徐清茶,溢出裊裊香氣。煙落會意,端穩茶水,斂眉侍奉於皇貴妃身側的案幾之上。清亮的聲音宛若黃鸝輕吟,道:「娘娘請用茶。」
司凝霜挑眉望了望她,接過茶杯,掀起琉璃蓋子,執起杯盞輕輕湊至唇邊,徐徐一吹,飲了一口再擱置一邊。微微頷,兀自把玩起自己寸許來長的瑩白指甲,鳳仙花汁將它染得通紅欲滴。仔細拂過,如待珍寶般。
煙落凝聲不語,屋中靜的駭人,靜得只聽見司凝霜的指甲正在案幾之上來回的刮著,愈來愈沉重,如一下一下的在煙落心上刮著。氣氛窒悶得彷彿夏日雷雨欲來,滾滾烏雲漸漸聚攏於司凝霜的秀眉間。
「咯」一聲脆響,那水蔥似的長指甲便生生折斷了。
所有的人心中遽然一緊,都不知皇貴妃此舉意欲為何,個個都僵滯佇立著,不敢喘息。
須臾,司凝霜神色不變,只冷冷把斷了的指甲拋至身後,輕哼道:「沒用的東西!這麼長就留不住了。」側眸看向煙落,忽而覆上滿面春風,和藹若春意緩緩而至,只柔聲問道:「樓婉儀,聽聞你前些日子小產,如今身子可好些了麼?」語氣竟是含著關心,便彷彿本應是一個婆婆對待自個兒的兒媳一般。
煙落心底騰然一軟,竟不知該如何作答。只是本能的點點頭,答:「好些……」只是尚未說完已是被打斷。
冷笑出來,那笑意似雪白犀利的電光,在司凝霜眼角蔓延,她對著斷了的指甲吹了口氣,一臉可惜狀,淡淡道:「又沒規矩!綠蘿,繼續給本宮掌她嘴!」抬眸看了下一臉沉靜立於一旁的琴:「本宮今日要好好教訓下這個不知好歹的蠢貨,你可仔細學著點。」
綠蘿走近一步,問:「請皇貴妃的意,打多少?」
司凝霜攏了攏金色臂紗,道:「打到她不能說話為止。」聲音並不大,語氣亦不狠辣,只是這森冷的意味已是昭然若揭。她的裙擺綴有無數金黃燦燦的流蘇,直照的地上光影離合,如粼波蕩漾。
司凝霜此次所謂的掌嘴,其實是指用木尺擊打嘴唇與下頷部分,如此才能說不出話來。
眼看著綠蘿已是取了尺子,步步逼近,琴書亦是十分無奈,心中哀歎,看來小主今日一劫是避不過了。
煙落腦中飛快的轉著,她本就是冰雪聰明,細下一想,不難想明個中緣由,皇貴妃本是風離御的母妃,而她原本是他的侍妾。此番她入宮,必定日後成為別人在他們母子二人背後指指點點的話柄。是以皇貴妃於人前當然要疏遠於她,刁難於她。
想到這,她廣袖一揮,順勢帶落了案幾之上的琉璃茶盞,故做驚慌狀。
「啪嗒」一聲,清脆落地,無數的碎片炸裂開來,開成一朵彩色的花。
煙落雙膝一軟,立即跪地道:「娘娘聖明,臣妾從未有孕,又何來流產一說。方才臣妾畏懼娘娘天顏,心中惶懼,娘娘問話未曾聽清便惶惶作答。這定是有心人自背後詆毀臣妾,小人之言,豈能妄聽,還請娘娘明鑒。」如此一番冠冕堂皇之話,自她口中說出,竟是那麼的流暢。
聞言,琴書暗自鬆了一口氣,婉儀小主聰慧無雙,機敏過人,這麼快便領悟了個中利害,實是難能可貴。如此,日後要想自保便是容易很多。
司凝霜微微一動,眸中有光亮一閃,只拂袖示意綠蘿停下,輕歎道:「如今真是令人不省心。年輕的妃嬪總是不懂事,笨手笨腳的,奉個茶水都不會。罷了,紫霞,去吩咐敬事房,傳本宮旨意。樓婉儀資歷尚淺,不懂現矩,著內務府差人好生教導。摘了她的綠頭牌,這兩個月不許侍寢,免得驚擾了聖駕!」
一直立於司凝霜身側的宮女紫霞,立即欠了欠身,斂眉道:「是,娘娘。」
「謝娘娘寬待。」煙落盈盈拜倒致謝,心中已是一片雪亮,她流產不過幾日,身下仍是出紅不止,氣色亦是不佳。此時皇貴妃只怕心中有數,唯有尋了理由,摘了她的綠頭牌,不讓她侍寢,方能掩蓋她曾流產的事實。而她曾經懷孕之事,至此將永埋地下,不能再提起,否則日後必遭殺身之禍。
驚心動魄的新人奉茶請安,總算是熬了過去,煙落心中一鬆,整個人竟如癱軟了一般,險些無法自地上站起。正掙扎著欲起身,卻聽得身後一陣急急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漸漸清晰。
未待轉身,她已是被人自冰冷的地面之上拉起。
淡淡的龍涎香味,除了他還會有誰?那個她最不願見到之人。感覺到他的手正有力的箍著她纖細的胳膊,似能傳遞他此時隱隱的憤怒。她眉頭微皺,輕輕撫退,卻不曾抬眸看他一眼,只垂眉道:「多謝七皇子。」
疏離冷淡的語氣,風離御心中一陣抑鬱,她的氣色看起來仍是那麼差,雖是用脂粉仔細描繪過,可是細看之下,又如何能隱去那眉宇間的疲憊與嬴弱,盛裝打扮下的她,美的炫目,直迷亂了他的眼。在看到她微微紅腫的臉頰之時,風離御的臉色陰晴不定。
「御兒!」司凝霜騰地站起,雙眼微瞇,冷冷的目光似要噬人一般,直欲將煙落刺穿。她就擔心,這樓煙落一入宮,與御兒朝夕相見,餘情不了,遲早要出大事。口中已是微諷道:「平日裡總不見你的身影,何曾將母妃放在眼中了?也從不見你來請早安。今日這是吹的哪陣風,你倒是有了幾分孝心。或者,還是心在旁騖?」
風離御眸色烏沉如墨,不辨喜怒,輕輕理了理袍擺,轉眸望了望森冷的宮門,只淡嘲道:「如今術士在昭陽殿做法,身為執掌六宮之,母妃不前去伴駕,倒在這裡數落新人。孰輕孰重?」
司凝霜聞言色變,她確實耽誤了不少時間,立即起身,口中還不忘怨道:「平日裡教你少去宮外,你倒好,成日的往宮外跑,竟招惹些事端。」
「母妃。」風離御欠然一笑,凝眸直視著司凝霜,如陡然聚集了無數寒冰般冷聲道:「兒臣自有分寸,倒是母妃,不要在宮中樹敵太多才是。要學著如何寬以待人,以德服人!」
司凝霜臉色劇變,他竟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下她的威風。這個兒子,翅膀早是硬了,她已經是愈來愈管束不了。正待作,不想抬眸卻對入他一雙深邃的眸子中,瞬間便被吸附了進去,難以自拔,全身竟是不自覺的冷顫了下,心跳砰砰加。他看向她時,怎會是如此冷漠,完全不似一個兒子對待自個兒母親的態度。難道說,那件事,他知道了?不!不可能!那件事做的天衣無縫,除了蒼天和死了不能開。的,再無人知曉,他不可能知道的。心中強自鎮定,穩了穩情緒,她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風離御亦是跟著步出了景春殿,走前瞧了瞧琴:「帶上你家主子,去昭陽殿前等候父皇佳音!」冷銳的眸子又瞟向煙落,停留片刻。
煙落卻不願見他,只低頭凝視著地上朵朵奢華無比的鑿地金蓮花。思緒愈飄愈遠,如此窮工極麗的裝飾,意在步步生金蓮,依稀能看出當年皇貴妃的隆寵,必定是盛極一時。
他輕輕吁出一口氣,抬步轉身離去。
朝陽殿內,他們似來的晚了一步。一干太監御醫與宮女們已是齊齊跪下,口中山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願陛下龍體安康,福壽萬年!」此起彼伏的呼聲,排山倒海般的氣勢,震耳欲聾,直震得煙落耳中鼓膜生生的疼痛。
琴書忙拉著煙落一同下跪祈福,遙望前方,皇貴妃到的似乎正是時候,此時正在內殿之外候著,身側不遠處是一臉冷清的風離澈,負手而立,幽深的眸子注視著紗帳之內,神色凝重,不知所想。
風離御幾步並作一步,上前來到皇貴妃身邊,凝聲問道:「父皇醒了?
「嗯。」司凝霜頷,一手輕輕撩起些許帳幔,向裡張望了下,又道:「那名術士果然神通,聽聞皇上方纔已是轉醒,眼下正讓劉公公入內服侍著。
神通?!風離御嘴角凝成一個無比冷銳煞人的笑容。他才不信這等巫蠱之術,這世間怎有如此巧合之事,必定是有人蓄意為之,誘他入局罷了。不過,既然眼下父皇轉醒,先讓母妃脫了嫌疑,以後的事再從長計議。
少刻,替皇上診治的那名術士撩紗出來,見到他們,便恭謙作揖道:「皇貴妃,二皇子,七皇子。皇上吉人自有天相,眼下龍體已是痊癒,無半分異樣,御醫們亦是確認過了,請娘娘與殿下寬心。」
此時,底下的宮女太監們似傳出此起彼伏的驚歎之聲,有的甚至開始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一向置身事外的煙落見此狀,也不由得心中疑惑,抬望去,亦是片刻震驚。
天,這就是那名江湖術士麼?她以為所謂術士便是那種手中執一拂塵,頭高高束起,留著山羊鬍模樣之人。而眼前這名年輕男子卻是生的極美,長長的彎葉眉,勾人魂魄的丹鳳眼,削尖的下巴,一點紅唇不丹而朱,若不是那頎長的身量,寬闊的肩膀與低沉的嗓音,再加上一襲青衣飄擺,直教人以為是美人娉婷。他與風離御是截然不同類型的美男子,他更柔媚,而風離御則更為冷俊。
正待眾人錯愕驚歎之時,裡頭的劉公公撩簾出來。
尖細的嗓音響徹朝陽殿,迴盪不絕。
「皇上口諭,莫尋聽旨!」
那名男子緩緩跪地,額前緊貼著冰涼的地面,聲音低沉而富於磁性,入耳似能讓人酥軟一般,平聲道:「草民莫尋,跪迎聖旨。」
「術士莫尋,生懷絕技,能掌天文歷數風雲氣象,為常人之所不能,特封從二品司天監,欽此。」
「臣領旨謝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莫尋三拜叩謝。
司天監!此官職煙落略有所聞,歷朝歷代,設此位置,需得能人異士居之,此位官高且多與皇上親近,實乃要職。想當初爹爹隨皇上爭天下,效力於鞍前馬後,不過是級級攀升才至如今這正二品要臣之位。而他,一介草民術士,卻輕易的一步登天,位高權重。
「皇上另有旨,司天監入內,其餘今日一概不見,大家都散去罷。」劉公公大手一揮,示意一眾宮人內監退下,又是對著二位皇子及皇貴妃,欠身道:「皇貴妃,二皇子,七皇子,皇上初醒,身子仍是不爽,只傳了司天監入內,對不住了,改日再探罷。」言罷,便單手作出一個「請」字。
風離御與風離澈對視一眼,彼此間有質疑漸漸擴散。
煙落冷然注視著莫尋的身影,眸中銜著些許恨意,是他,是他的一句話,害得她如此地步。
忽而,莫尋悠然轉身,溫柔如明媚朝陽的目光似穿越過重重宮人,陡然望入煙落默然的眸中,唇角勾起一絲宛然的笑意。
意識到他正看向自己微笑,煙落起先一怔,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再待看清楚之時,莫尋的身影已是沒入層層華麗的金色蛟紗華帳之中,漸漸模糊,直至消失……
……
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