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休書,他竟然給了她一紙休書。
窗外飛旋的雪花不知何時已是凝成了雪珠,西風肆虐,落在窗稜之上霹靂巴拉直作響,如一曲琵琶《十面埋伏》,愈演愈烈。映襯著屋中無語相對的兩人,氣氛愈來愈窒悶緊張。
他果然絕情,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留戀?
端碗一飲而盡,顧不得剛剛熬好的炙燙,來不及吞嚥的藥汁至她唇邊溢出,一滴一滴的落至她雪白的錦衣之上,凝成一朵朵黑色邪佞的花。極其苦澀的藥汁,帶著接近死亡般窒息,直激得她胃中陣陣泛起酸水。
「煙……」他驚起,卻只伸出空落落的一手僵滯在了半空之中。即便是阻止又能如何呢?他別無選擇,她亦沒有!前無去路,後退,亦只有死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喝下那碗紅花,心中一陣痛過一陣。她是那般毅然飲下,只是稍稍猶豫,神情間卻沒有絲毫的留戀。她就那般不在乎他與她的孩子麼,唇邊掠過一絲苦笑,這麼做,也許對她,亦是一種解脫。
煙落自懷中扯出一方白色絹帕,輕輕拭了拭唇角,白色沾染了黑色,是那麼格格不入。強自一笑,如雪後初靖的明亮日色,耀眼而又淒楚。纖手緩緩垂落,以安靜的姿態停駐在了微涼的桌面之上,像一脈潔白枯萎的夕顏。
少刻,她仔細將休書對折,再放入衣襟之中。徐徐起身,滿心滿肺皆是徹骨的涼意,預期的痛楚尚且沒有到來,哪怕沒有了一切,她至少還有驕傲。即便他再是冷酷無情,肆意作弄她。他無情,她卻不能無禮,他日傳出去便是辱沒了尚書府的門楣。
默然承受他施與她的命運,俯身三拜,口中念道:「花月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君千歲,二願妾身健,三願如同分飛燕,歲歲不相見。」冰冷的青石板地,映著屋外的雪色,此時如同清霜覆地,透涼鑽入她的膝蓋之中。
她起身,用理智強忍住自己的情緒,唇角平靜地牽起冷然的弧度,淒絕的笑緩緩妖媚地綻放。
收了休書,按禮三拜,自此他們便是路人。她還是那個她,樓煙落!
風離御怔怔的注視著她,鼻息漸漸急促了起來。在聽到「三願如同分飛燕,歲歲不相見」時,心中不由得狠狠一怔,臉色漸漸白,一直緊緊攥住的華服一角,有錦布扯碎的聲音傳出,卻很快淹沒在了窗上雪珠敲擊的辟啪聲中,再也尋不到一絲蹤跡。
僵直佇立著,他牙冠咬緊,隱隱聽得「咯咯」聲,終是回復一貫的陰冷與平靜,此時此刻,他恨極了她的冷靜與淡然。揮了揮手,示意她離開。
錯身而過,有一股熟悉的清香撲入他的鼻中,一陣心神蕩漾,她的長隨風飄起,不經意的絲絲縷縷捲住他的,卻又在頃刻間分離,毫無眷戀。
陡然轉身,才覺她單薄的背影已是踱至門口,寸高的門檻,輕易便能跨過,又如何能攔得住她?伸出一手,他想要去抓住什麼,卻只觸到冰冷空氣所凝成薄霜。
突然間,她的背影僵直了不動,讓他幾乎以為她會回眸再看他一眼,心中竟是湧起了一絲極苦之中的甜蜜。不想卻見她一手扶住門框,一手摀住小腹,顫抖不已,整個人如狂風肆虐後枝頭瑟瑟抖的村葉。緩緩屈膝,她一寸一寸的軟倒下去。細看之下,鮮紅鮮紅的血漸漸染濕了儒裙,緩緩匯成一條長河,一點一點緩慢延進屋中,彙集起來,開出一朵慘烈的紅花。
屋外是離園深夜無盡的黑暗,那麼黑,像可怕的死亡一樣,似要吞沒她柔軟的身軀。
眼看著她的鮮血竟要蜿蜒至他的腳下,本能的驚懼讓他後退了一步,腦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錐子在不停的戳著他的心,痛的無以復加,痛的忘了呼喊,忘了挪動,只覺得腳上如壓有千金巨石,從未曾經歷過這樣的事,這一刻,他徹底懵了。
痛!好痛!她已是氣喘吁吁,汗水淋漓,腹中下墜的沉痛感一波一波的襲來,直往下拽著,似要將她身體之中最重要之物就這麼硬生生的拽離。心中恨怨,即便是滑胎,她亦不要在他的面前,為什麼,明明只差一步便能出得房間。為何只這一步,卻如此難跨越?還是說,人生跨不過去的,往往便只是這麼一個小小的坎,就如同她現在這般。
拼盡全力,她向外挪動著,今日即便是死,也要有尊嚴。全身都是冷膩的汗水,無數氣血向頭上衝來,滔天的疼痛如翻滾的巨浪吞沒了她。忽然,熟悉的龍涎香味溢了滿鼻,他炙熱的體溫正溫暖著她冰涼的下身,卻無法再暖上一寸。
「快來人,來人!傳御醫!」耳邊是他顫抖的聲音,響炸了她的耳。
突然,只覺得下身有一滑軟粘膩之物滑出,也許是母親的天性,那一刻,她真真實實的感受到了自己的孩子已是永遠的離開了她。
那一刻,她後悔了,她好後悔,她為什麼要賭氣飲下那一碗紅花,她甚至都沒有為腹中的孩子去爭取過,也沒有爭辯。她只是一個自私、卑劣的母親。如果時光可以重來,她甚至願意跪下來求他,求他留下孩子,什麼自尊,什麼驕傲,統統拋棄,而不是像現在這般落得個不明不白。
淚水無可遏止地滾落下來,滾燙的,似乎在頃刻間將她整個人燙穿,有多久沒有流過眼淚了?久到她甚至快要忘卻,淚水原來竟是鹹澀的。不能哭,自十歲起,她便對自己說過,無論生什麼事,即便再難承受,也絕不哭泣!用盡全力,她伸出蜷曲的一手,努力的去擦拭眼淚,不想卻是越拭越多,總也擦不完。
一顆顆晶瑩的淚珠,在她蜷曲的睫毛之上凝聚,凝成一顆顆世間最昂貴炫目的珍珠落下,滴滴落至冰冷的地上,卻只是淹沒在一片鮮紅之中。
望著這些斷了線的珍珠落下,有一些落至他的衣衫之上,瞬間暈開了一朵潮濕暗沉的花。風離御怔愣無語,她從不哭泣,他從未曾見過她哭,哪怕此前他那般殘忍的對待她時,亦沒有見她落下一滴淚水。曾經,他是那麼想知道她哭泣的模樣,會是怎樣?
而如今,他終於見到她落淚了,卻是這般淒絕的場面,早知道會是這樣的場面,他寧可永生永世都不要見到她的眼淚,是這般的揪心,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掏空了。她竟然哭了,從前再多的苦痛,她都只是默默承受,而沒有哭泣。如今卻因為他們的孩子失去了,而落下眼淚,而這是否說明,他們的孩子,她亦是在乎的?
腹中痛得萬箭穿心一般,寒涼的感覺自足底已是潤遍全身,煙落只覺著意識漸漸渙散,淚眼模糊中,無法看清他的表情,強烈的恨意侵入她肌膚的每一寸,侵入骨間的每一處縫隙之中。
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她只努力得睜大美眸,冷銳直刺入他的眼,咬牙迸出三字,「我恨你!」
感受到她的頭,自他肩胛緩緩滑落,慢慢墜至他的臂彎,風離御漸漸收攏了雙臂,眸中覆上陰冷的深沉,愈摟愈緊,似要將她揉入骨血中去一般。
指甲早已是深深嵌入,印出道道血痕。那一句「我恨你!」,教他冷徹了心。
銀牙暗咬,全身迸出強大而又恐怖的氣息。風離澈!讓本皇子手刃親子,這噬心錐骨之痛,這筆血賬,他日定要教你感同身受,十倍奉還!
……
悠悠轉醒時,已不知人世幾許,只覺得身體之中那種空落落的痛無處不在,彷彿被掏空了一般。勉強睜開眼皮,動了一動身子,卻只覺得沉重無比。
孩子!煙落猛一驚醒,掙扎著身子起來,奮力的在自己小腹之上摸索著。孩子,她的孩子,終究是沒了。
「煙落,你醒了?」似乎是李翠霞的聲音。
又是一驚,她偏過頭,才現自己已是回到了尚書府中,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是他將她送了回來。
「娘……」白的唇色,有些怯怯的望向自個的娘親,她被七皇子休離了,只怕娘親又要失望了罷。
李翠霞只「嗯」了一聲,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忽然,有小廝慌忙跑入房中,道:「宮中來了聖旨,老爺請夫人與……小姐前去迎旨。」
宮中聖旨?!她們對視一眼,皆是不明所以。
容不得多想,李翠霞趕緊扶著虛弱不堪、臉色慘白的煙落,疾步來到了前廳之中。
一眾人等齊齊跪下迎接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戶部尚書樓封賢有女樓氏煙落,秀毓名門,才貌雙全,品性嫻熟,祥瑞世德。特召入宮中,冊正五品婉儀,侍朕左右。望能勉效頻繁之職,端禮法於深宮。承聖天之仁恩,永綏後福。欽此!」
尖細的嗓音,久久迴盪在了尚書府中,摒棄不散。
耳旁皆是山呼萬歲之聲,「臣等領旨謝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煙落愣愣跪著,冊封她為正五品婉儀?!有那麼一刻,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
———————————————————————————
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