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賈人生 實體書·第十二集 第六章 廢然而返
    這一斤白鹽賣到市面上,以道路遠近,當地漲跌不同,售價也只要四到六枚銅錢不等。那十萬鹽引便是四千萬斤白鹽,若是售完便值二十四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就是折去進價、運輸,以及轉手給二級鹽商的折扣,少說汪老闆也要賺進十數萬兩銀子。

    這一回,文定可算為汪元海立下了赫赫功勞,當時汪元海見到對方拿出那幅一模一樣的畫卷,一度連自己都產生了懷疑。

    好在有文定不疾不忙,從容應付對方四人的夾攻,最後雖說是借助了嚴編修的博識,可在場之人誰都聽的出來,當時那四人僅是垂死掙扎,下場已經注定了是落敗無疑。

    明月樓的比試完結之後,西商悉數灰溜溜的走了,而徽商眾人則被汪元海給留了下來。

    汪元海將這整間酒樓包下三日,吩咐每張桌子上都擺滿了酒菜,大開流水席。不論是認識不認識的,只要是肯賞臉進來的,都可以盡情的吃喝,彷彿是要這揚州府裡所有的百姓都感受他這份喜悅,要讓那些對手知道,這天下第一鹽商的招牌不是平白得來的。

    親朋好友自然是免不了要來捧捧場,那些期望著在他的關照下發跡的商人們更是不會錯過如此良機。

    一下子,明月樓門前是車水馬龍,客似雲來,好不熱鬧,成了這幾日揚州城裡人人談論又心馳神往之地。

    而此時的汪園也是一派喜慶之氣,汪元海沒有留在明月樓裡招呼客人,而是另外在自家的花廳設下了兩桌酒宴,請來了十來人共慶此次勝利。

    其中,賈知府等三位大人自然是缺少不了,文定這有功之人也是位列其間,再就是好像沈立行那樣親近的叔伯兄弟,還有兩、三位至交好友。比起眼下喧鬧的明月樓來,這裡可是冷清了許多,就連這兩桌席位也僅是勉勉強強,一旁上菜斟酒伺候的下人們都要多過他們在座之人。

    不過文定卻知道,能擠進這十來人裡面的,除了他自己,個個都不是等閒之輩。他不過是借助了此次比試的機遇,不然此刻恐怕連明月樓裡都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繁華了千年的揚州,菜色也是不同凡響,其風味主要是清淡適口,鹼中微甜,在華夏美食中自成一派,常為世人所稱道。

    別看這僅僅是家宴,規格可比那明月樓要高上許多。文定在路上就聽沈立行介紹過,揚州美食的精湛之處,不在那一座座華麗的酒樓、菜館,而是各個大商人的家裡。

    揚州彙集了天下間最多商人的同時,也彙集不可計數的財富,慕名而來的大廚妙手自然也是大大超越了他處。

    喜好美食又好講排場的商人們,紛紛出巨資將那些個出名的大廚聘請到自己的府中,不但可以一飽自己的口腹之慾,適當的時候又可以當作招待親友,巴結官吏的巧妙手腕。

    文定雖然在汪府裡住了不少的日子,可到了今日才是頭一次品嚐汪府大廚的手藝。這大廚除了像今日這樣的宴席會露一手外,平常只用打理汪元海及其少數幾個內眷的膳食。

    『糟白魚』、『清蒸白魚』、『跳丸炙』、『湯浴繡丸』、『三絲魚卷』、『象牙裡脊』……一道道鮮美的菜餚盛了上來,經這位大廚親手燒製出來的維揚菜果然是不同凡響,比起外面菜館的師傅們更勝在湯清見底,湯濃如乳,淡而不薄,濃而不膩。

    文定不由得暗歎,這揚州府裡的商人們經過了千年的磨練,果然是有其獨特之處。這幾年他也算是走過了不少的地方,見過各地不少的商人,比起其他地方的人來,他們從裡到外透露著一股大氣。

    做買賣時賺得盆滿缽溢,花消起來則更是不計後果。在旁的地方,雖然也有許多出手闊綽的商人,可那種闊綽不過是自家的銀子富足之後,隨手花消的小錢而已。

    哪兒的商人也不會像揚州這個地方,會有這麼多花錢的種類,這麼些享受的渠道。彷彿他們賺錢的目的就是為了享樂,而不是像別人般為的是兒女家庭,為的是瓜瓞綿綿,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事情,他們才不會去關心,要的就是此番的酣暢痛快。

    以前在漢口之時,文定對於沈立行大把大把的拋灑銀錢便深深感到不解,總是暗自奇怪,難道銀錢於他而言有什麼解不開的仇怨不成?可自從來到揚州之後,他總算是明白了,這揚州府裡的商人大都如此。

    試想好像汪園這樣的宅子,若是在揚州城以外,除了王爺府、公爵府之外,還有哪戶百姓家會花這麼多的心思,這麼大的氣力建造自己的家宅,僅是石料一項,就有褐黃石、太湖石、雪石、斧劈石、黃石、鵝卵石等等等等。可在揚州,不輸於汪園的府宅少說還有上十處。

    聽沈立行介紹,當年修造之時不但是花費了百萬巨資,光是每年的修繕所需的費用,都是動輒數萬兩銀子,讓文定當場驚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可在揚州府裡,這些就是風尚,就是身份的象徵,如果某人沒去遵從,反倒顯得其人尚且不夠份量。而商人本身的形象也是一種無形的招牌,如若不然,那些看似旁人尋常的猜忌,也會給其人帶來致命的打擊。有時環境對人所產生的影響,實在是讓人無可奈何。

    今日這慶功宴,多半是因為文定的成功,他原本該是眾人關注的重點,只是以文定眼下的身份而言,他只能算是個後生晚輩而已,除了開始時眾人客套嘉勉了兩句之後,齊齊將重點都轉向逢迎汪元海以及賈知府。

    文定知道自己的份量,在這種巨商雲集的酒宴上,自己一個外人,除非是別人詢問,不然還是默默的陪坐一旁,聽著他們的交談比較恰當。

    然而也不是人人都只對汪老闆與賈知府感興趣,適才那位曾經仗義執言的嚴編修就與文定聊了起來。

    對於這位嚴編修,文定除了感激之外,更多的是心慕神往。

    自己兒時最大的夢想,也就是有朝一日能好似他這般做一名翰林學士,雖說是事過境遷,自己已經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不過能與這位才學不凡的翰林老爺聊聊天,也是件讓人舒心的事。

    通過與嚴惟中的交流,文定知道他乃是江西分宜人氏,弘治十八年進士,列二甲第二名,而後便一直在翰林院供職,眼下因為身體抱恙,一直在家養病。

    適才在明月樓,嚴惟中見到文定能夠不疾不緩,進退有度的應付對方眾人的夾攻,能在硝煙瀰漫的辯論中始終保持著自己的風度,印象也是極為深刻。

    古話有雲人不可貌相,然而從一個人的言談舉止中,卻能叫人看出許多東西來,只是幾個時辰的觀察與交流,就在文定、嚴惟中二人的腦海中,對彼此產生了良好的印象,有種相逢恨晚的感受。

    『喲,嚴大人與這位柳朝奉倒是談的十分投機呀!』就在二人談興正濃之時,一直周旋於各商賈之間的賈知府湊了過來。

    嚴惟中側過臉,一見說話的正是這位揚州知府,忙應酬道:『這位柳兄弟倒是十分有趣,有機會大人不妨也與柳兄弟聊聊。』

    『一定,一定。』短暫的客套了幾聲之後,賈知府急忙又將話題扯到自己所關心的地方:『不知嚴大人預備何時還朝復官?自從劉瑾、焦芳一干閹黨坍塌之後,朝廷內空出了許多職位,正是用人之際,以往那些被他們排斥的江西官員也紛紛回任。以嚴大人之大才,李太師都倍加讚賞,又有費閣老費大人的保舉,日後在朝中必是大有一番作為。』

    『賈大人言重了。』嚴惟中小心翼翼的道:『費閣老不過是看在同鄉之誼,對小弟說過些許勉勵之言罷了;李太師那兒就更談不上了,他老人家對我這不長進的後生晚輩僅僅說過一句戲言,卻讓旁人誤解以為如何如何了,其實以他老人家之高才,我等小輩縱使再學上一生光陰,亦是難以望其項背。』

    席上之人一聽,霍,了不得呀!連費宏費閣老、李東陽李太師這樣的國之棟樑,聖上所倚重的股肱之臣,都對這嚴編修讚賞有加,那日後此君的榮華富貴,位極人臣還能有跑嗎?立即,所有的關注,所有的讚譽又全都向他這邊傾斜。

    只要是稍稍關注當今朝廷動向之人,就會對兩位大臣的名字如雷貫耳,二位大人都是一樣的少年有成,一樣的聲名傳天下。

    李太師年少之時便是名聲廣播,得到過代宗陛下三次召試,喜而抱至膝上,賜果鈔,十八之齡便得中進士,後來便一直供職於京城之中,累遷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如今更為聖上封為太師。

    費閣老就更不凡了,十六歲中舉,剛滿弱冠之年便獨佔鰲頭,成為我朝開科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從此之後他便是天下讀書之人心中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標,無數先生長輩口中教育子弟的榜樣。

    文定清晰的記得,他是成化二十三年丁未科狀元及第。那年,當文定得中秀才之時,夫子便滿心歡喜的暗自憧憬著,下一個費宏會從自己的私塾裡誕生。

    然而,那彷彿已經是十分久遠的事情了,文定已是久不想起,可今日不知怎的,心中那股蕭瑟之情竟會如此強烈。

    原本以文定本來的打算,一旦將這件燙手的事處理完,馬上就打道回府。然而卻架不住沈立行與汪元海的誠意挽留,那位賦閒在家的嚴編修也邀請文定做伴同游揚州。更為要緊的是,文定還記掛著雨煙的消息。

    那日在柳堤分手之後,雨煙就要文定靜等自己的消息,還說要不了幾日她就會來找他。

    可是一轉眼五、六日都過去了,仍舊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倘若是還賴在汪園住下去,文定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思量少頃,文定便尋了個借口,推說是東家臨行前吩咐過,讓自己去到杭州為其辦件事,便向汪元海等人辭了行。而文定匆匆在杭州遊蕩了兩日,便又馬不停蹄的趕回揚州,隨便找了間過得去的客棧,剛放下行李,便四處探聽雨煙的消息。

    命運便是喜歡時常捉弄這世間的凡人,在它面前,無能為力的凡人們只能是疲於奔波,反覆折騰。

    等文定在杭州耽誤了兩日回來後,就聽到揚州全城人都在談論一件奇事──事隔四十年之後,蘇州、杭州、揚州,再加上秦淮河四地,四位美貌絕倫的花魁再次齊集揚州,於二十四橋前群芳鬥艷。

    聞訊而來的王孫公子、巨賈商人不知凡幾,將本就熱鬧無比的揚州府擠的是水洩不通。

    四十年前的情形如何,大多數人並不知情,可這次的『群芳會』,卻讓見慣了大場面的揚州人很是驚訝了一番,以至於雖然群芳會已經成為了過去,可走在街上,文定依然是可以隨處聽到各種談論此事的聲音。

    其實這事早先已經在揚州城以及附近的城鎮鬧騰了不少的日子,不然那些齊集而來的好事之徒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只是文定壓根對這種事談不上什麼濃厚的興趣,是以便沒怎麼在意,錯過了也並不感到有何可惜。

    然而當文定無意間從別人口裡聽聞到那四位花魁的名字後,立即便開始對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惱不已。那四名花魁之中,倒有兩位都是自己所認識的,一位是清渺姑娘,一位便是雨煙。

    她就在這揚州城裡,可笑的是,自己竟會傻的去杭州白費了兩日光陰,還就此錯過了與伊人息息相關的盛會。

    文定急忙四處打聽雨煙的下落,那些聊的津津有味的閒客們對此卻是一臉的茫然,只是聽說當夜由綺波姑娘摘得眾花之首後,不等那些早就摩拳擦掌的王孫公子們各施手段,四位閉月羞花的佳人便一道消失了,就跟那瑤池仙女一般。

    街頭巷尾的傳說,都是一傳十,十傳百,個人又會加上自己的揣測,多半有不實之處。文定只好向相熟之人打聽,就找到了嚴惟中那,偏巧了,那夜他正好作為評判之一,有幸目睹了這件事完整的過程。

    『要說起那一夜的事情來,文定你可真是沒福氣呀!偏生要趕去杭州,只要再耽擱上一日,就可以目睹這幾十年難遇的盛景。』一開口,嚴惟中便替文定惋惜,殊不知文定早就把腸子給悔青了。

    『那四位女子絕對可稱得上傾國傾城,哪怕是遇上了一個,就算是此生的福分了,卻在那一宿讓人一口氣看到了四個之多。當時我便只感覺腦中嗡的一聲,懵了,不但是我,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半晌說不出話來,這樣的記憶,哪怕一輩子也不會再有了。』嚴惟中話語中隱隱還略帶幾分惆悵。

    文定關心的並不是這些,又急忙問道:『外面紛紛傳聞,群芳會之後,四名女子一道消失無蹤。嚴兄,可有此事嗎?』

    『有的,有的。』正處於神遊中的嚴惟中被文定給生生拉了回來,回憶道:『那時,經由幾十位評判評定之後,宣佈代表杭州的綺波姑娘一舉奪魁。可就在這時,一陣妖風吹過,迷了眾人的眼睛,就那麼一會兒的工夫,四位活生生的佳人,竟然就從眾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這等不可思議之事,若不是我親眼所見,決計是不會相信的。』

    另外二位姑娘如何,文定不得而知,若是單以雨煙與清渺的一身功夫而言,這等程度的障眼法根本不是問題。

    『呵呵,對了,最可笑的是有那麼幾位王孫公子不能接受這事實,這幾日請了好些道士和尚,晝夜在二十四橋那唸經做法事,期盼著救回那四位女子。』

    又一次消失無蹤了,就跟三年前的漢口鎮所發生的一樣,只是這次連那麼一封寥寥數語的書信也不曾留下。

    後來嚴惟中說的話,文定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是茫然的點頭回應著。

    匆匆的向嚴惟中告別之後,文定又在揚州城裡來來回回轉悠了三、四日,或是去分手的楊柳堤,或是去繁華熱鬧的街道,幻想著許是下一刻,許就是下一張臉孔,能讓他們再次重逢。

    只是文定原本濃郁的希望,在一次次失望中消磨殆盡。

    他一點一點的回憶起那夜雨煙對自己所說的話,她要辦之事想必就是那個群芳會,說好將事情辦完之後,她便會來與自己會合,以後再也不分開了,為何如今卻又音信全無了呢?

    絕望中,文定來到了二十四橋,傳說這裡乃是煬帝留下的遺跡,是揚州城中一必到的遊玩之處。

    前些日子隨著嚴惟中他們,文定也曾來過幾次,清馨雅致,感覺十分之好,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它竟會與自己的雨煙連在了一起。

    此時的二十四橋圍滿了人,居中的空地上擺下道場的,想必就是嚴惟中口中那些王孫公子請來的道士和尚吧!

    在和尚、道士們的周圍還有好些人,舉著香燭朝橋上祭拜,一邊拜一邊口裡還唸唸有詞,這些人裡不乏衣冠楚楚的富貴之人,不乏文雅的書生才子。

    文定明知道他們所拜祭的鬼怪精靈,不過是幾個女子為了脫身耍的小伎倆,然而不知為何,文定也向前行進了幾步,加入他們的行列之中,向那座石橋拜了幾拜。

    身旁的『同道中人』還頗為感懷的安慰文定道:『這位兄弟放心,那幾位大師說了,只要我們誠心的祈禱,這湖裡的大仙就會將四位女子平安無恙的放回來。』

    『誰說是湖妖了?道長說那是楊廣的鬼魂作祟。』旁邊跳出了個持不同意見之人。

    『哪裡有什麼楊廣的鬼魂?即便從前有,只怕也不知輪迴過多少世了。』

    『施主請的那些禿驢都是蒙事的主,他們的話也能信嗎?楊廣遭橫禍而亡,又是死於自己臣下之手,陰戾之氣久久不散,再加上這二十四橋原本就是他生前流連之所,是以他的陰魂才會興風作怪。』

    『阿彌陀佛,老雜毛,你又想用你那下三爛的伎倆誆騙他人的錢財。我佛慈悲,掌管三界生靈,主持六道輪迴,不論是生前犯下過何等的罪孽,死後魂魄也得以脫離紅塵苦海,進入六道輪迴。』

    『死禿驢,枉你為出家人,口裡卻滿是污穢之語。』

    說著說著,那為首的道長與和尚竟打起架來,他二人各自的弟子們也一個個挽起衣袖廝打開來,供果香燭被他們踐踏於腳下,法器則隨手成為了他們現成的武器。

    發生在二十四橋下的那場鬧劇,還是在衙門裡的差役到場之後才得以收場。

    由始至終,文定便一直在旁靜觀此事的發展,始終也沒能弄明白,在場之人都是在祭奠那四個消失了的女子,怎麼一轉眼就變成群毆了呢?更為離奇的是,兩幫人竟還都是修行之人。

    而後,文定又在揚州城裡尋覓了七、八日,始終沒有雨煙的一點消息,最後也不能不起程返還漢口鎮。

    或許是命中注定,文定這一趟揚州之行,什麼也沒能帶走,除了那筆不菲的佣金。

    而後的幾年,章傳福的買賣越做越大,文定在東家的指派下走南闖北,當鋪裡的買賣多半交給蔣善本、周貴等人。

    雨煙的消息依舊是音信全無,這幾年裡每到一處陌生的地方,文定便會不由自主的找尋當地那些檔次較為高雅的煙花場所,尋訪雨煙的芳跡,可卻始終無緣得見。

    文定心中一直在猜測著雨煙這般出爾反爾,究竟是為了什麼?

    原本一切都說的好好的,可一轉眼卻又連她的蹤影也找尋不到。文定也曾想托顧正聲代為打聽,可不知這小子又闖出何等禍事,竟被其父敬遠侯押到邊鎮衛戍保土。

    茫茫草原,危機四伏,不但要應付剽悍威猛的韃靼人,還要與荒野猛獸搏鬥,與草原無常的氣候相抗爭。其中的凶險,遠不是文定這個鮮有涉足北方的江南人所能悉數瞭解的。

    不過僅僅從正聲偶爾使人捎來的書信中,文定亦能瞧出幾分端倪來。初開始的那幾封,提到的儘是些草原如何的遼闊,如何的美不勝收,清香的馬奶子酒,大塊大塊的手抓肉,語言不通卻笑容滿面的草原牧民,一切都讓他感到新鮮與自由。

    可是過不了幾回,這種初到草原的新鮮勁頭一過去,就變成了空虛乏味。再到後來,隨著邊塞戰事的緊張,正聲信中那點悠閒的意味再也不曾出現了,無數將士的鮮血,甚至讓正聲這個無甚抱負的紈褲大少生出了李廣、衛青那般的志向,誓要完成中山王畢生的遺憾,將那些個禍害我大明邊疆,欺凌我大明百姓的韃靼人,永遠從視野中清除出去。

    光陰似箭,兩年後,正聲的書信也來得少了,有時甚至半年也難有一封,隔了許久捎來一封,信中所書的也儘是些對戰爭的厭倦,一種精神上的疲勞,對生命的困惑。

    鮮血、戰爭對當事人所產生的影響,旁觀者實在是難以明白箇中滋味。

    每次文定的回信中,都會勸說他找機會早日回到關內,戰場上人性只是多餘的負擔,甚至於還會使人丟掉了性命,只有泯滅了人性,忘記自己還活在陽世之人,才能真正適應那血淋淋的沙場,才能去主宰沙場。而文定十分清楚,正聲並不是那種人,也不希望他成為那種人。

    雖然不曾在鋪子裡坐鎮,不過源生當年輕朝奉的聲名,卻在許多地方都得以風傳,這裡面有很大一部分還是因為那次揚州之行。

    它所帶來的深遠影響,文定是斷斷不曾預料到的,原本以為就算當時揚州府裡鬧的沸沸揚揚,過些日子後也會被人們漸漸地淡忘。

    然而後來,文定在酒桌上與新結識的生意人互通姓名,時不時都會聽到對方的驚歎之聲,然後就會求證那次比試的真偽。

    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往往那知情人便會向同桌旁人炫耀那次關乎十萬鹽引的巨額賭局,而且文定從他們嘴裡聽到的,十之八九與自己所經歷的差別很大。

    比方說,明明是西安四大朝奉與自己當面對陣,可到了他們嘴裡,卻變成了十大朝奉、十幾大朝奉對自己一人。最荒唐的一次,竟說是西安玉成當,當世三大朝奉之一的白略與自己辯駁,結果還慘敗於自己的嘴下。嚇的文定趕忙糾正,不然若是被白朝奉聽去了,豈不被人笑話死。

    再有就是,那場比試明明歷經了足有一個下午,文定才在嚴惟中的幫助下僥倖獲勝。可到了他們嘴裡,卻變成了自己僅僅在遠處觀看了一眼,便認出了真偽,剛說了兩句就讓對方乖乖俯首認輸。

    這倒也罷了,自嚴惟中還朝復官,且升任南京翰林院侍讀後,又有人傳出他與文定早已是莫逆之交,還曾經換帖結拜,互為兄弟。有些官老爺們甚至要文定代為向嚴惟中引薦,真是讓他哭笑不得。

    這些人杜撰的能力,讓文定是唏噓不已,不但講的頭頭是道,有理有據,還條理清晰,叫人輕易尋不出破綻來。

    這若不說講的是他自己的事,文定指不定也是會信上個三四分,旁人就更不用說了。

    其實此事能得以廣為流傳,也不是平白無故的,中間暗藏著徽商與晉商之間的明爭暗鬥,而文定在不自覺中也被牽扯了進去。

    無論是天下哪處州府,鹽商在徽商幫與晉商幫之中都佔有較多的席位,而他們之間的爭鬥,往往也演繹成了兩大商幫間的爭鬥。

    隨著新安會館、山陝會館相繼在神州各地遍地開花,這種未見硝煙的爭鬥,也得以在神州各府延續著。

    對於徽商而言,那次重大的勝利,恨不得天下所有的新安商人都能知曉、慶幸;同樣,對於晉商而言,深刻的仇恨,也希望所有同鄉牢牢銘記。

    而文定的名字,也因為他們的稱道與敵視不脛而走。是故,若是在生意上碰到的是徽州商人,文定的買賣一般是十分的順暢;若是遇到了晉商,對不起,少不得是要給文定或這或那的找出點麻煩。

    幾年裡,文定吃了不少的苦頭,讓他也是極為無奈,自感冤枉的很。憑心而論,自己不過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怎的就那麼讓他們記恨呢?好像是自己贏了他們那十萬鹽引似的。

    自己受點氣,遭點罪倒還沒什麼,有時連累了東家的買賣,文定心中便感到十分的內疚了。

    這幾年,漢口鎮的徽州商人圍繞在新安會館的周圍,買房置地,開碼頭,立商舖,光是屋舍便有數十棟之多,密集的分散開來,生生建出一條新安巷來。那裡面不但有民舍、商號、茶樓、酒肆、街市,還有一座新安書院,為的就是怕耽誤了那些跟隨父輩飄落四方的子弟們的學業。

    徽州商人在治學方面所傾注的精力,讓旁人不由得心生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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