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半壺茶的工夫,林松便手捧著畫卷,打內堂走了出來,恭敬的將畫卷安放在客廳那張花櫚木一腿三牙羅鍋棖方桌之上。
林松退開之後,汪老闆微微擺出一個請的手勢。這個時候,文定自也是不會推辭,也容不得他推辭。文定徑直走到方桌之前,緩緩將畫卷展開。此乃是一幅絹本墨筆畫,昏黃的卷面,初入眼簾的便是高絕的山岡,林立的礬頭,往下則是一條綿長的山脈,輪廓平緩,山脈樹木之間還隱有幾處煙霧做點綴。
由畫的左下角起,隱有一條曲折的小徑向右延展,到右下角時,又再回轉向左,然後再曲折,若隱若現沒入樹叢之中,不禁使人暗自揣度,這條小徑必然是延展到迷濛的遠山之中去了。整幅畫卷瀰漫著煙嵐之氣,高曠潤遠,秀潤而又蒼茫。
見到這種礬頭林立,披麻皴寫山的作畫手法,文定已然可以認定是源於五代南唐的董源之後,他與徒弟巨然和尚合稱為『董巨』,乃是南方山水畫派之祖。
果然,署名處有『僧巨然』的字樣,除此之外,幅上還有『宣和殿寶』之印,以及幾方私印,具是歷代名士所獨有的,看上去這幅畫的可信度十分之高,具備了巨然和尚年輕時的幾處特徵。特別是那宣和殿寶的印記,乃是宋徽宗的印章,打宋宮裡流傳出來的東西,價值又要翻幾翻。
只不過若是如此簡單,那汪老闆又何來考驗自己一說呢?文定料想事情必不是那麼容易。方才汪元海的一番輕視之言,雖然文定不曾反駁,但到底還是在他心中留下一絲不快,也憋著一股子勁,若是自己就這麼認輸了,豈不是讓他說中了不成?文定暗下較起勁來,非要瞧出端倪來。
從筆風,到印章、題跋、避諱、款識,每一項都認真仔細的查看,不肯放過一絲一毫,時間也就一點一點的流失。
除了文定之外,此時最為牽掛之人便要數沈立行了,他不遠千里的將文定請了過來,一則是要為表兄排憂解難,一則便是要為自己掙回幾分顏面。
前些日子,他在漢口鎮出的那個岔子,讓自己陷入了窘迫的境地,雖然有表兄為他化解了,然而表兄那不過是為了顧全家族的顏面罷了。接連寄來的幾封家書裡,就對自己是再三痛斥,只怕連族裡的其他人也在看自己的笑話了,如果自己再不找到機會重塑威望,那麼他在汪氏家族的地位也就是江河日下,搖搖欲墜了。
是以他一接到汪元海的信箋,就趕忙著去源生當請劉老,然而劉老退居閒園之後百事不問,結果當然也是可想而知。沈老闆轉而又不惜工本的請來文定,為的就是揚眉吐氣,將功折罪。眼前文定的成敗,自然也就牽動著他那顆不安的心。
一直過了足有半個時辰那麼久,文定方才抬起頭來。沈立行趕忙上前問道:『柳掌櫃,結果如何,你可是看準了沒有?』
那汪元海也注視著文定的一舉一動。
文定先不忙答話,而是捧起茶碗飲了幾口,歇了口氣,方才答道:『經在下看來,汪老闆的這幅「層巖叢樹」,只怕還是臨摹之作。』
元海奇道:『這可是我花費了大價錢買來的佳作,你倒是說說看,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了?說的讓我信服了則沒事,若是讓我聽出你是胡謅亂編,我可要拿你們鋪子的招牌是問喲!』
『您儘管放心。』若是沒把握,文定怎敢亂說,為他們一一分析道:『這幅層巖叢樹,山徑曲折縈迴,穿過樹林,深入重山之中。畫樹用點葉及針葉法,點、線筆墨間略現拙意,樹幹挺直,與尋常畫卷近景常有數株姿美大樹,或叢樹中有雜木數種有別。』
『山巒略成錐體之狀,有近、中景二層,乃是屬於整幅畫所欲表現之主題所在,遠景僅見縹緲之山頭。林麓間、峰巒上有俗稱「卵石」或「礬頭」之群石。山石以披麻皴繪成,除礬頭外,多屬長披麻,筆筆沉著而帶潤澤之意。用墨濃強部分少,而淡處多。山石造型無特意追求雄偉或奇險之體勢,畫中無煙雲之形狀,但筆墨濃淡與景物虛實間饒有煙雲之氣氛。通幅有平淡之意,而無奇絕精巧之趣,確實與巨然和尚的畫風極其相似,可見臨摹之人功底十分深厚,也必定是見過圖樣,方才能如此傳神。』
『既然以上幾點皆能吻合,又怎見得不是真跡,而是臨摹之本呢?』文定的分析讓旁人聽著頭頭是道,他卻又一口咬定是偽作,確實讓人有些不解。
『方才某所說的是作畫之人的長處,再來說說他的不足。』文定接著道:『因為是偽作,乃是依照原樣所繪製,是故筆墨之間稍現呆滯,不流暢,若是真跡斷然不會有此紕漏的。小可還可以斷定,此畫出自蘇州一帶。』
若是說假畫倒還罷了,竟然連出於何處都能揣測出來,沈立行頗為不信的問道:『怎就可以斷定是出自蘇州一帶呢?』
文定淡淡一笑,解釋道:『近些年來,蘇州一帶出了好些靠造假字畫為生之人,多數是有底稿的,且以絹本畫居多,當然其他形式的也有,不過只是少數。在製作過程中採取分工合作的工序,有管線描的,有管上色的,有管題跋的等等,應有盡有。不過因為是模仿別人的,缺乏創造性,筆法也虛弱無力。這類的字畫,我們鋪子也曾收過幾幅,還不算陌生,汪老闆這幅層巖叢樹,算得上其中佳作了。』
『那這宣和殿寶印又如何解說呢?總不能說宋徽宗以及他那一殿的學士們也看走了眼吧!』汪元海指著那方印記質問起來,這顯然是極有說服力的證據。
然而文定卻說道:『若是沒有這方宣和殿寶印,小可還不敢斷定此畫的真偽。』
汪元海不以為然的道:『這印記上的字瘦直挺拔,橫劃收筆帶鉤,豎劃收筆帶點,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豎鉤細長,不正是徽宗所創之瘦金體嗎?又有何破綻之處呢?』
雖然對古物他不一定熟悉,不過對於行書字體卻是十分熟識的。
『不錯,此印確是瘦金體的字跡,印泥氣息大致也構得上宋院時所用之物,卻不是宣和殿寶那方用印,在字間留出的間隔上略有出入,而且原印所用的篆文,看上去要顯得古雅許多。』
『有何依據呢?』汪元海可不是那種會輕信於他人之輩,凡事若沒個準確的把握,是不會盲目認同的。
文定淡然一笑,道:『宋徽宗的字畫真跡,雖然小可是無緣得見,可是好在其宣和內府所收集之物卻是不勝枚舉,靖康之難以及後世諸多的戰火,又讓其中的大部分流落民間,本號有幸也曾搜羅到幾份。對於「宣和七璽」,小可也不算陌生。』
文定指著畫捲上的印記之處,惋惜的道:『遺憾的是,這一方乃是偽造之物,恐怕造偽之人並未見過真跡,略有出入也是在情理之中。』
若說起宋徽宗其人,簡直就像是李後主轉世一般,甚至於好事的後人還傳出在其出生之前,宋神宗曾經來到秘書省,觀看過南唐後主李煜之畫像,還在夢中與之相見。這種訛傳之事,可信度有待商榷,不過就宋徽宗與李後主二者的生平遭遇而言,真是有著驚人的相似。
二人皆是才華橫溢,文采風流的謙謙君子,都有著文人所具有的懦弱性情,唯一不同的是一位特長的天分在詩詞歌賦之上,一位則是在書法繪畫上,都為後人開啟了新的天地。若是放在尋常之人身上,二人絕對稱得上曠世奇才,堪比史上任何一位大家。
然而不幸的是,他二人俱是生長於帝王之家,又雙雙接下至尊之位,不但讓自己晚景淒慘,也讓兩個朝廷隨之覆滅。
經過了文定一番詳盡的解釋,在場諸位中,沈立行與林松是徹底的心服口服了,就連一臉嚴峻的汪元海也有一絲鬆動,一直不停的疑問也不再出現了。
文定求證道:『不知在下所說是否屬實?還請汪老闆明示。』
霎時間,廳內的風向一轉,眾人原本投向文定身上的目光,又轉而投向汪元海那兒,其中最為緊張的便要數沈立行,手心都已經冒出汗來,就等著由表兄的嘴裡揭曉謎底了。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汪元海不疾不緩的坐回主位,也跟文定適才舉動一般,端起了手邊的茶碗,作勢抿了一小口,方才平淡的道:『此畫的確是臨摹之本,好些行家看了還直認做是真跡,竟然還有幾個自詡心明眼亮的偏好之人,出到兩至三倍的價錢讓我割愛。看來名列三大朝奉之一的劉朝奉,當真不是徒有虛名,連一個年輕弟子也頗有些真才實學。』
雖然汪元海明著只是在抬舉文定的師傅,不過任誰都聽的出,他這是認可了文定的本事。
『不敢,承蒙汪老闆誇獎。』文定不卑不亢的從容應對。
然而喜上眉梢的沈立行卻沒文定這般沉的住氣,眉開目笑的向表兄道:『怎麼樣,表兄,小弟不曾欺瞞於你吧?文定年歲雖輕,可本事大的很,不然如何能接替劉老朝奉的位子,如今在漢口鎮的當鋪之中,文定可稱得上響噹噹的人物了。』
汪元海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沒去接他的話茬,而是徑直對文定說道:『既然如此,這件事就交給你來辦了,若是事成,不但你們鋪子裡的佣金只多不少,我另外再給你添份車馬費。』
說是車馬費,不過以他汪大老闆的身份,太少自然是拿不出手的。
文定最關心的倒不是車馬費,須知無功不受祿,既然花這麼大的氣力讓他從漢口趕了過來,想必那差事也是相當棘手的。在銀錢面前,他更為珍惜名聲,鋪子的名聲,他個人受挫甚至受辱,那都沒什麼了不起的,大不了日後碰到那些尷尬的人與事,繞道而行,可盛名之下的源生當鋪卻不能受挫,對於那珍惜羽翼聲譽的師傅來說,更加不能。
此時文定方才能體會到為盛名所累的處境,小心的探道:『在下一直有個小疑問想請教汪老闆。』
『說吧!』汪元海整暇以待之。
文定放開謹慎,問道:『這趟差事究竟是要在下做些什麼?』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原本一本正經的汪老闆也是措手不及,詢問的望了表弟一眼。
沈立行連連咳了兩聲,尷尬的解釋道:『整件事我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想由表兄來解釋,一定能讓我們更加清楚明白,一路上就沒向文定解說。』
這個表弟,從來就沒讓自己放心過,汪元海對林松吩咐道:『十幾日的江上顛簸,想必他們已經很累了,你且帶他下去好好安置,在府內府外轉轉。另外那件事也算不得什麼秘密了,就由你去為他細加解釋吧!』
松對老爺的吩咐唯命是從,立即便要領著文定出門而去。
文定雖然對汪元海這種傲慢的姿態並不是十分喜愛,不過考慮到他傲人的財富,知道這也是人之常情。有時候,人越有錢便越是提防周圍的人,生恐別人來算計自己,久而久之就會與人形成隔膜,長此以往,那張刻意擺出來的冷峻面孔,也就替代原來的面孔了。
在離開之前,沈立行囑咐文定待在廂房裡,等他與表兄談完之後,便領著文定去逛逛揚州城。這位沈老闆平常雖然有些胡鬧,卻比他表兄要好相處的多。
穿過了花圃,越過了長廊,林松領著文定來到了東院的廂房。
這廂房是專門用來招待客人所準備的,還有一個別緻的小院落。院內種有數株青竹,竹下還有兩個石墩與一方石桌,拙樸的稜角並未經過仔細打磨,可這不但顯不出絲毫簡陋的意味,反倒增加了幾分天然質樸之氣。而且文定也能想到,打磨出兩個石墩所需的花費,要遠遠低於找尋眼前這兩個天然太湖石所用去的。
文定在這汪園之中所見到的,真是處處都顯得雅靜清幽,沒有一個地方會表現出那種低俗的華貴,可見此間的主人不但要有大量的銀錢,更為主要的是要有高雅的情趣。對於方纔那個略帶傲慢的汪老闆,文定心中又增添了幾分敬重。
『柳朝奉,這邊請。』偌大的院子裡有好幾間廂房,林松筆直將文定引進最大的一間,帶著文定在這套廂房裡轉了一圈,道:『這裡,柳朝奉可還感覺滿意?若是有不妥的地方,請只管跟在下提出來,我將盡力改善。』
『不必了,不必了。』文定惶恐的道:『此處已經讓在下十二分的滿意了,林管家不必再忙碌了。』
林松笑瞇瞇的道:『那就好。』
這間廂房再加上屋外的院落,雖然不能與內院的精舍相比,可相較起外面的客棧來,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汪園平常是不留客住宿的,除非是像燕老闆那樣,與老爺私交甚篤,身份又高的大老闆。
文定之所以能住進汪園,全是憑藉著這次差事的東風。進屋之後,林管家依照東家的指示,詳盡的向文定交代了整件事的經過,以及文定所需要經手之事。
簡單來說,這依舊還是徽州商人與晉商之間的明爭暗鬥,就像是沈老闆在漢口所遭遇的一樣,不同的是兩派商人在揚州府的鬥爭,要比在漢口時猛烈的多。
都是出身於地薄人廣的貧鄉,都是舉家全族出外謀生的商人,為了生存,為了利益,兩個商人群體間的爭鬥,甚至於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也就是鹽政還實行開中之法時。
不過那時,路途偏遠的徽商敵不過靠近京師的晉商,只能是依存於晉商之下,做個二級鹽商。而今天,地緣的優勢站在了徽商這一邊,叫他們如何會輕易放它溜走呢?
平日裡,徽商晉商相互間的敵視,相互間的暗算排擠自不必說,單說這次,汪元海不知從何處搜羅到一卷字畫,正是巨然和尚所留下的真跡,聽說該畫還上過不少的著錄,乃是傳世的佳作,當然不會是文定方才見到的那卷層巖叢樹。
汪元海乃是個喜好收藏之人,在這方面也有許多志同道合之人,得到那幅傳世佳作之後,自然是廣邀同道前來觀賞,那些受邀之人見到之後也是稱讚有加。這在其他人而言乃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然而在汪元海來說,原本便是件極為尋常之事。
可巧就巧在,另外一位三晉商人家中也藏有相同的一幅畫,待那些前來觀賞之人四處傳開了後,那位商人以及他的一干親朋好友也站出來四處對人說,他們那一幅才是真跡,汪老闆所擁有的不過是偽作罷了。
本來兩幫商人就因為利益之事弄的水火不容,沈老闆先前又在晉商那兒吃了虧,害的汪元海折進去一大筆銀子,這事叫他如何肯善罷甘休呢?而且汪某人年輕之時便有一股子不服輸的勁頭,到今日家大業大,聲名顯赫,更是不會做那種忍氣吞聲之事。
再加上,他本身又是徽商裡頭的領頭人物,那些個緊緊圍繞在他周圍的大小商人們也不容許其聲譽遭受損害。再摻雜進每個人的宿怨,所以原本一件小事,卻被那些個推波助瀾之人弄的越來越大,牽連進來的人也愈來愈多。
往日裡徽商與晉商兩大商幫,雖然彼此心裡都恨的咬牙切齒,可面子上還是和和氣氣。被這麼個不經意的鬧劇一攪和,如今卻是時常衝突,其他一些小矛盾都會被提升為商幫間的高度,攪的四鄰不安,生意也不能好好的做。連不相干的旁人也不得不分成兩幫陣營,與晉人做買賣,就別和徽人談生意;與徽人交朋友,就別與晉人套交情,霎時間,揚州府商界變成了涇渭分明。
這場無謂的意氣之爭,曠日持久,愈演愈烈,終需一個完結。解鈴還需繫鈴人,汪元海與對方定下一個日子,要當場比對哪家的書畫才是真品,當然這自然不會是沒有附帶條件的,輸的人將輸去十萬鹽引。
文定聽完之後,心中不知是該吃驚還是該好笑。書畫收藏本是件賞心悅目的雅事,收到真跡或是偽作,除了眼力之外,就是各自的運道,沒想到卻被他們演變成這種激烈的情形。
而另一方面呢!十萬鹽引就代表著每年十數萬的收益,如此龐大的賭注,可真是駭人聽聞之事。
而文定心中的壓力也就頓時高漲了起來,終於明白為何汪元海非要請自己的師傅來一趟,除非是有他老人家那種功底,不然誰敢保證不曾看走眼呀!
此刻他的心中早已忘卻初到揚州的那份喜悅,只是希望這個時候師傅能在身旁。
華燈初上,揚州街頭五光十色的夜景,舉止高雅的書生才子,衣鮮光亮的俏麗佳人,或面含春色,或嗔怨顰呻,隱沒於揚州的夜色之中。
『怎麼了,文定,愁眉苦臉的,還在為那件差使苦惱嗎?』看見了久違的揚州夜景,沈立行心情格外的輕鬆,留連於眼前他所熟悉的情景。
就算適才被表兄好一陣奚落,已是年近四十,卻還要被自己的同輩當作小孩來教訓,絕大多數人只會是羞愧難當,可他轉過頭依舊是歡笑自若。若是細論起來,沈老闆也確是十分善於享樂。
與表兄談完之後,沈立行又去內院拜望了一番汪府老太太、太太,接著又馬不停蹄的直奔文定所在的廂房,拉著文定便往府外走去。美其名是為了帶文定出來開開眼界,可一路上儘是他在遊玩,而文定則是一臉的苦相。
聽見他的詢問,文定回道:『沈老闆,此事原來有著如此多的牽連,這麼大的事,我哪裡還敢造次,現下是一點把握也沒有了。』
文定因為膽怯沒有絲毫信心,可沈立行卻是信心十足,道:『這事雖說是干係挺大,可文定你大可不必擔憂,表兄之所以請你,便是請你來鑒定書畫,判定真偽,與對方請來的高擂台。你只須將自己本分做好,其他的事,自有他們那些個喜歡胡攪蠻纏之人去糾纏。』
打擂台!文定不曾想事情竟嚴重到這般田地,道:『可是我連那張畫都沒見著,如何能肯定真偽,又如何能辯贏對方?』
這不但關係到汪家,也關係到源生當的金字招牌,叫文定如何能不著急。
『不忙,離比試的日子還長著呢!』沈立行寬慰他道:『我那表兄往日裡可是很難相信他人的,既然今日你們初次見面,他已經認可了你,就絕對會全權交付予你的。只是我們趕了十幾日的船,今日才到,身子免不了有些疲憊,後來你又驗過了那幅偽畫,這樣勞累之後,如何能保證驗畫之時的心志眼力能達到最佳狀態?』
對汪家來說,這既是關乎一項偌大財源,又是關乎顏面的大事,怎能不小心謹慎。沈立行接著道:『你且放心的歇息幾日,等到時機成熟之後,他自會將那畫拿出來給你鑒定的。』
這話聽來也是有一定的道理,雖然文定不能像沈某人似的全然不放在心上,可也不再像剛才那麼焦慮了。
文定還真是佩服起沈老闆來,白日裡在他那表兄面前,拘謹的猶如後生晚輩,連自己這麼個生人表現的都要比他鎮定。然而別過之後,出得府來卻又是如此的逍遙快活,一路過來,臉上的笑靨從不曾停歇過。
心事得到緩解,文定終於也開始關注這周圍的景色了。長江沿線的繁華水城,似乎都有不少的相通之處,不論是漢口鎮,還是上游的重慶府,又或是下游的揚州府,白日裡最熱鬧的,都是忙忙碌碌的碼頭;一到了夜晚,五光十彩的街頭,俊美動人的癡男怨女,歌舞昇平的繁華,就成為了城市裡的主要步調。
若是說在這相同的夜色之下,揚州比起重慶府與漢口鎮來,除開多了那秀麗的小橋流水做襯托之外,另一項顯卓的優勢,便是那些婀娜娉婷的揚州女子。
揚州百姓不僅在運河一事上承煬帝之福,連揚州女子的秀麗也得感謝於他。據沈立行這個老揚州所說,當年煬帝遍選天下秀女,但凡有姿色者盡皆入幃,百里挑一,遴選數千美女為嬪妃,伴駕侍君,煬帝到揚州看瓊花,後宮佳麗數千亦不離左右。
又說後來煬帝在揚州被刺,隋朝覆滅,天下動亂,數千佳麗落戶揚州,繁衍生息,此亦是揚州出美女的因由其一。
文定聽後,不禁莞爾一笑,前半段的史實文定自是聽說過,而後面戲說的成分則是佔去了大半。後世之人許多時候為了突顯自家的特色,常常要將其與史上一些名人之事牽扯進來,乍一聽來有根有據,然而細細品來卻有些牽強附會。
不過這種事姑且聽之,姑且笑之即可,沒必要去較真。
二人正在街上四處遊走,遠處卻有人高聲喚道:『沈老闆,沈老闆。』
在喧鬧的人群之中,不經留意不會注意到這聲響,文定與沈立行依舊是自顧的游晃。那人一連叫了好幾聲,由遠及近,終於喚起了他們的注意,覓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二人望去,大約有四、五人全做商人打扮,朝這邊走來。
沈立行也趕忙迎了上去,口裡也喚道:『費老弟、游老弟,是你們呀!』
其中之一說道:『沈兄,你是幾時回的揚州呀?怎麼連個信也沒有?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
『是呀!將我們這班朋友都蒙在鼓裡,不然我們少不得要為你接風洗塵呀!』
沈立行解釋道:『今日方到,正想著待明日出門拜望諸位,沒料到這麼巧,今日就碰上了。』
諸人也是直呼湊巧。
沈立行將文定引薦給眾人道:『這位乃是源生當鋪的柳朝奉,乃是與我一道回揚州的。』
其中幾位聽聞不過是個朝奉,也就不再注意,繼續與沈立行說些闊別後如何牽掛、如何想念之話。
要知道在揚州府裡的當鋪是數不勝數,尋常的朝奉在鋪子裡雖可算是地位斐然,而在其他那些個老闆眼中,也不過是支領工錢的夥計罷了,自然也就沒必要為文定這麼一個外來的朝奉多費思量。
『源生當鋪?』然而其中有一位身著暗紅長袍之人,卻沒與其他那些同伴一般忽視文定,反倒是略有驚奇的問道:『是不是武昌府江夏鎮的源生當鋪?』
『確實如此,不過源生當鋪這幾年在漢口開了間分店,生意更盛於江夏鎮的總鋪。』沈立行笑吟吟的轉過頭,向文定介紹道:『文定,這位游昌勝老弟,是這揚州城裡萬鑫當鋪的東家,與你可算是同行喲!日後你們二人可以多親近親近。』
原來竟是同行,那也就難怪他會對源生當鋪有所瞭解。百年以來,源生當鋪漸漸在荊楚之地崛起,外地同行略有耳聞也在情理之中。況且近十數年間,在劉老被世人推為三大朝奉之一後,鋪子的字號更是隨著他老人家的聲譽鵲起,名氣不脛而走。
游昌勝驚奇的道:『源生當鋪的朝奉?那不是劉選福劉老先生嗎?幾時換人了?』
劉老在當鋪行當,特別是南方當鋪中可是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行內人不認識他並不奇怪,然而沒聽過他大名的就有些不可思議了。
『游老弟的信息可是過時了,劉老先生已經於半年多以前退隱歸田了,這位柳文定柳朝奉乃是劉老的嫡傳弟子。』
游昌勝又仔仔細細打量了文定一番,若是以前的文定必然會感到手足無措,可這幾年來,相同的場面見的多了,面皮也沒以前那麼薄了。
文定一拱手禮貌的道:『在下柳文定,見過游老闆。』
『不敢,不敢。』游昌勝拱手回了個禮,又向沈老闆問道:『沈兄,這位柳朝奉的年歲,看上去非常年輕呀!』
『當然咯!好像是二十有一吧!』說著,沈老闆的目光詢問的望向文定,不敢十分肯定。
文定趕忙回道:『正是如此。』
『才二十一歲。』游昌勝喃喃自語了兩遍,就跟其他人一樣,也是對年輕的文定心生疑惑。
游昌勝還要說些什麼,卻被同來的遊伴給打斷了,招呼著沈立行與他們一同尋間上等的酒樓,為他接風洗塵,與沈立行同路的文定自然也是在受邀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