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起兮雲飛揚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往事 (四)
    見張海新、楊長嶺頂著酷寒走了,馮劍詫異道:「利司哥!你們這是弄啥呢?」沈利司笑道:「你已經是自已人了,沒啥可隱瞞的,也不怕你去告密。今天到這裡來的,全是地下抗日組織的同志。自從你闖入閻陳莊邵家,還沒把我急死,我多方打聽,也沒找到你的下落,正想法子營救,卻聽說你脫險了。先說說,這幾天你都在哪兒藏著?」馮劍把幾天來的經歷敘說了一遍,遲疑道:「利司哥!有件事我知不道該不該說。」沈利司一愣,頓時侷促不安,皺眉問道:「是啥事呀!這麼神秘?」馮劍單刀直入,問道:「吳壩的鄭智生!你認得不?」沈利司手指一顫,眼中閃著複雜神色,不自然道:「離這麼近,咋能不認得他呀?他不是失蹤六、七年了嗎?死活也知不道!」馮劍幽幽道:「是失蹤六、七年了,而且是俺倆一同去徐州時失蹤的。」沈利司乾巴巴地苦笑道:「沒想到你還記得這麼清楚。」馮劍自嘲道:「我能記不清楚?俺倆一同去徐州送信,路上他差點把我殺了。再說,去徐州時是俺兩人,一年後卻只回來我一個!旁人就是不說,我也知道背後肯定有人嚼舌頭。」沈利司冷笑道:「旁人在背後嚼舌頭,也是事出有因。」馮劍幽幽道:「對呀!日本兵打過來的那年春天,半夜吳壩鄭家莫名其妙著了一場大火,燒死六、七口人,有人懷疑是我放火殺人!連鄭智生也認為我是殺害他大爺一家的仇人!旁人嚼舌頭根,就沒啥奇怪的了。」

    沈利司怔怔地望著他,故意問道:「鄭家的那把火!難道真是你點的?」馮劍歎了口氣,苦瓜著臉道:「唉!我背了好幾年黑鍋。我跟鄭家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啥要放火燒了他家?」沈利司點頭道:「這話有理!倒是有人說,你是邵盼頭支派去的。」馮劍叫屈道:「不要說我和姓邵的有仇,就是沒仇沒冤,那天我是頭一回來到閻陳莊,邵盼頭根本不可能支派我一個生人去幹這種殺人放火的勾當。」沈利司頜首道:「你說得有些道理!你在邵家也有六、七年了,應該知道一些底細,你知道放火殺人的人是誰嗎?」馮劍點頭道:「先前大家守口如瓶,誰會跟我提這種事呀?再說,這種殺人放火的勾當,是見不得人的事,人家也不一定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也沒人敢說!不過,這會我是全知道了!直到前兩天,我才知道底細。」沈利司霍地站起身來,兩眼炯炯有神,問道:「在鄭家放火的到底是誰?」聲音微微顫慄。馮劍犀利的目光盯了他一陣,神情複雜,一字一頓道:「利司哥!你根本想不到這人是誰。」沈利司眼神暗淡下來,低下頭不敢跟他對視,遲疑道:「這事肯定跟邵盼頭有關。」馮劍幽幽道:「這話不假!是跟他有關。邵家出殯那天,喪事辦得一塌糊塗,慧雲還被日本人強姦了。邵盼頭一腔怒火無處發洩,怪請來給邵和坤治傷的大夫鄭智強說話不順耳朵,遷怒於他。鄭家的那把火,就是邵盼頭授意別人放的。」沈利司已猜個八九不離十,膽怯地輕聲問道:「你是說:是……是俺表弟老綿羊干的?」馮劍目光捉摸不定,冷笑道:「你倒是對這個表弟知根知底,不是他,還能是誰呀?」到底骨肉情深,沈利司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追問道:「你這是聽誰說的?」馮劍道:「是邵盼頭家的管家范清宇!」沈利司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喃喃道:「既然是老范說的,肯定是他了!俺這個表弟真不爭氣,那可是七條活生生的人命呀!他欠下的血債,是要拿性命來償還的。」

    須臾,沈利司問道:「馮劍!你今天來,不會只是對我說這件事吧?」馮劍搖搖頭,苦笑道:「當然不是!我還有別的事求你:聽范清宇說,我姐姐有一個侍候丫鬟,叫茴香!當年被邵盼頭嫁給一個鋦鍋盆的洪老頭!我想請你幫著打聽打聽,這洪老頭家是哪兒的?」沈利司蹙眉道:「我也知不道!這事都過去十多年了,誰還記那麼清楚?當初邵盼頭把茴香硬是嫁給洪老頭,茴香不願跟他走,哭哭啼啼,是洪老頭用繩子拴著拖走的。大家可憐茴香,所以印象挺深。」馮劍道:「聽范清宇說,茴香跟俺姐姐寸步不離,她倆雖說相處時間不長,俺姐姐在閻陳莊舉目無親,有點心裡話,能不和茴香嘮叨幾句嗎?茴香說不定知道邵盼頭害俺姐姐的原因,說不定知道俺姐姐叫邵盼頭賣到了啥地方!目前我跟前只有一條路了,除非找到丫鬟茴香,才有可能得知俺姐姐含冤的內情。」

    沈利司沉吟了一陣,安慰他道:「這事也不能急,你先在我這裡住下,我幫你打聽打聽。」馮劍感激道:「那就謝謝利司哥了。」沈利司問道:「你知道俺莊上的憨大同嗎?」馮劍不知他提沈大同幹啥,詫異道:「知道呀!沈大同逢集必趕,遇會必到,會唱『喝面葉』!東西兩莊上,誰不認得他呀?我那天從張口關卡逃出來,路上被花妮、史者立抓住,要不是半路殺出個憨大同胡攪蠻繞,根本不可能逃掉,我挺感激他的!」沈利司頜首道:「都說大同憨,吃緊當忙的時候,他還真能辦點正經事。大同成天在外頭遛逛,不回家來睡,你就住在他家吧!日本人到處抓你,白天千萬不能出門,吃飯時我給你送去。」馮劍道:「還得利司哥費心。」沈利司道:「大家都是中國人!你馮劍在南陽島上做下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叫人佩服!」沈利司叫妻子做飯給馮劍吃了,連夜把他送到沈大同家住下,沈大同果然不在家中。

    馮劍在沈大同家一住三天,也不知道沈利司忙些啥事,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馮劍急也無用,只好耐心等待。經過幾天靜養,他腳上的傷便漸漸好了。直到第四天傍晚送飯時,沈利司才笑著道:「馮劍!費了好大的勁,才給你打聽到了。」馮劍驚喜道:「是嗎?」沈利司道:「蘇莊的張海洋,你認得不?」馮劍道:「咋不認得?認得呀!他和張二偉家是對門鄰居,我去找艾荷葉,常和他碰面。」沈利司笑道:「張海洋就是跟洪老頭學會鋦鍋、鋦盆的。」馮劍大喜道:「我這就去找海洋叔!」沈利司道:「張海洋早嚇跑了。」馮劍嚇了一跳:「嚇跑……跑了?他為啥要跑?出了啥事?」沈利司興致勃勃地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笑道:「沒想到張海洋還這麼有骨氣!給咱中國人出了口惡氣!」馮劍也感揚眉吐氣!

    馮劍見找不到洪老頭的下落,悒悒不樂。沈利司察顏觀色,笑道:「雖說找不到張海洋,他兄弟張海榮也知道些底細:洪老頭叫洪昌恆,家是河北省滄州的。」馮劍眉飛色舞,問道:「滄州離咱這裡有多遠啊?」沈利司道:「遠得很!聽人家說在濟南以北,離咱這裡咋說也得有千多里地呢!」馮劍希望破滅,低頭沉吟不語。沈利司見他如此,笑道:「你要尋找茴香,卻不用去滄州!洪老頭娶了茴香!並沒回家,而是去了沛縣城北鞏寨!說起來是個笑話:洪老頭娶了個年少媳婦,卻沒福享受,沒出半年,便得病死了。後來有人撮合,茴香又改嫁給一個外鄉光棍,只知道這人姓楊,家是山東省的,跑到江蘇沛縣做小本生意,後來也死了。茴香和那姓楊的生了個兒子!叫楊聖魁,今年十六、七歲了,在鞏寨街面上操刀殺豬。」馮劍迫不急待道:「利司哥!謝謝你了!既然知道茴香的下落,今天夜裡,我就動身到沛縣鞏寨找她。」沈利司勸道:「你的心情我理解呀!但世道這麼亂,你最好別走夜路,要去,乾脆白天去。」馮劍惴惴道:「到處張貼告示抓我,白天人多,恐怕不中。」沈利司笑道:「你又不走大道,專撿僻靜小路走。寒冬臘月,人們蹲在家裡暖和,誰還願意出門挨凍呀?白天走反而比夜裡保險。」馮劍見他說得有理,點頭道:「利司哥!就依你說的,趕明我吃過清起來(早)再走。」沈利司囑咐道:「一路上可要小心!」

    翌日,天剛濛濛亮,就聽到有人「彭彭」地擂門。馮劍大驚,趕緊披衣坐了起來,操起床邊護身的木棍,驚詫道:「是誰?」沈利司惡聲惡氣地叫道:「是我!沈利司!」馮劍放下木棍,慌忙下床開門。剛把門打開,沈利司裹著一股寒氣,陰沉著臉闖了進來,劈頭吼道:「馮劍!老綿羊在吳壩鄭智強家放火那事,你還對誰說了?」馮劍吃了一驚,囁嚅道:「沒對誰說呀,就給你說了。」沈利司抑制不住心中的狂怒,胸脯起伏,大聲喝道:「老綿羊燒死人命,自有鄭家人找他報仇,也輪不到你馮劍殺他!」馮劍大驚失色,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他才緩過神來,疑惑不解,問道:「老綿羊死了?他是咋死的?你懷疑是我殺的?」沈利司怒極而笑:「姓馮的,你倒會裝蒜,只有你知道是老綿羊放火,老綿羊屍體上明明寫著『縱火傷人,積惡必除』!不是你殺的,還能是誰?」說罷,怒氣沖沖,摔門而去。

    馮劍不禁駭然,呆若木雞!他實在猜測不透是誰殺了老綿羊!更想不到沈利司會懷疑殺人的是他!馮劍暗道:我咋這麼倒霉?放火的罪名還沒洗清,又莫名其妙地背上殺人的罪名。突然,他心裡一緊,渾身戰慄:沈利司怒而摔門而去,會不會叫人來捉拿他呢?事不宜遲,得趕緊逃走,再晚就走不脫了。馮劍豈肯坐以待斃?他顧不得多想,匆匆穿上衣裳,慌裡慌張跑出莊外,迎著刺骨的寒風,直奔東南,朝沛縣鞏寨而去!急急如露網之魚,忙忙如喪家之犬。剛走二里多路,馮劍突然醒悟:哎呀!沈利司知道他要到沛縣鞏寨尋找丫鬟茴香,此時去鞏寨,沈利司帶人順路趕來,早晚叫他們抓住,登時嚇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再往東走,而是折向正南,慌不擇路,直奔魯南縣而去。

    馮劍從順河木橋過了營子河,剛到王寨集,就覺不對頭,他隱約感到有人跟蹤,回頭看時卻又無人,不由得心驚膽顫,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馮劍心道:「難道是沈利司派人跟蹤,為啥又不把他逮住?他們只跟蹤而不抓他,是何居心?」那人時隱時現,形如鬼魅,不離他左右,卻又隱形縮尾。馮劍精神高度緊張,巨大的壓力逼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慌不擇路,從麥田里直插過去,破荒而逃。可是,他想盡一切辦法,卻咋也甩不脫跟蹤的影子。前頭將到魯南縣,馮劍見前方有條大河阻路,知道這就是羅河!此時河水雖說不寬,但水面上已結一層薄冰。他站在河邊,躊躇半晌,懼怕涼水刺骨,不敢貿然涉水,不得已方才拐上大路,準備踏孫莊南木橋過河。

    剛剛拐上大路,迎面過來一人,叫道:「大哥!問個路:從這裡到閻陳莊咋走?」馮劍被人跟蹤,在空曠寂寥的冬日原野上獨行數十里,早已是心驚膽顫,此時碰見了人,心中反而安穩,急忙答道:「也不遠了!從這裡往北六里,有個王寨集,王寨北有條小河,過了小河走不了幾里,就到閻陳莊了。」那人愣愣地盯著他,突然問道:「你是馮劍哥吧?」馮劍惴惴,細看卻不認識,尋思道:「這人是誰?他咋認得我呢?」那人見他眼露驚詫,連忙解釋:「馮劍哥!你不認得我了?我是秦朋呀!」馮劍一頭霧水,喃喃道:「秦朋?」秦朋笑道:「六、七年不見面了,馮大哥倒不見老,卻不記得我了!想起來沒有?豐縣城南梁寨的『兩股會』!」馮劍這才恍然大悟,他緊緊攥住秦朋的手,高興道:「兄弟!你到閻陳莊幹啥去?」正是孤立無援,卻碰上了熟人!馮劍不由心中大喜。秦朋笑道:「奉景三哥的命令去找你呀!那天俺們劫了王國漢的老巢,打了個大勝仗,槍斃了漢奸關建節!幾天沒有你的消息,張海新又說你去閻陳莊救人,景三哥不放心,派我來打探消息。」馮劍大喜,低聲道:「我的好兄弟,你來得正是機會,哥哥我眼下就有麻煩。」秦朋一凜,警覺地望著四周,緊張道:「有啥麻煩?」馮劍道:「自打我離開沈塘,就覺有人跟蹤,回頭看卻又沒人,真是奇怪。」秦朋道:「馮劍哥!你這是要到哪兒去?」馮劍苦笑道:「眼下我正逃命,也知不道該上哪兒去好。」秦朋道:「『兩股會』的弟兄們非常想你,你有六、七年沒去梁寨了,跟著我去梁寨吧!」馮劍正欲擺脫追兵,連忙答道:「我也正想去看看『兩股會』的弟兄們!到處掛著我的畫像,就怕魯南縣關卡過不去,王立寶那狗日的認得我。」秦朋道:「到了魯南縣,咱們見機行事!過不去關卡,咱再想別的力法。」於是,兩人結伴直奔魯南縣而去。

    過了李窗戶,連秦朋也隱約感到的確有人跟蹤,而且還不止一人!兩人結伴,到底膽壯許多,秦朋想盡一切辦法叫那人顯身,那人似乎有所察覺,始終不顯身形。好在那人只是跟蹤,並不出手傷害他們。兩人似驚弓之鳥,匆匆往南趕路。秦朋安慰道:「馮劍哥!先不管他,他要是有膽量跟蹤到梁寨集,到了咱那二畝三分地裡,再殺他不晚。」馮劍窮途邂逅秦朋,勾起往年與兩股會眾弟兄啼笑皆非的經歷,又恐誤傷好人,阻止道:「殺不得!說不定是沈利司跟來了。」秦朋眉頭微皺,問道:「沈利司是誰?」馮劍道:「是我的一個朋友!」秦朋奇道:「你的朋友?既然是你的朋友,為啥要跟蹤你呢?你好像對他相當忌憚,他想幹啥呀?」馮劍歎了口氣,苦笑道:「兄弟!這還得從頭說起……」把幾年前吳壩大火燒死鄭智強一家,他如何背上黑鍋,如何被艾鳳玲、鄭智生追殺的來龍去脈敘述了一遍;又把范清宇告訴他鄭智強如何得罪邵盼頭,邵盼頭如何安排老綿羊雪夜縱火燒死鄭智強一家,他咋又把這祥情告訴沈利司!馮劍道:「今天早清起來,沈利司跑來找我,氣得臉色煞白,原來昨天夜裡他表弟老綿羊突然叫人殺了,他懷疑殺人的是我!」秦朋驚駭道:「這是咋說的?他憑啥懷疑是你殺死了他表弟呀?」馮劍無可奈何,悻悻道:「啥倒霉事都叫我碰上了!老綿羊要是早幾天叫人家殺了,沈利司說啥也不會懷疑是我!偏偏是我才對他說老綿羊放火燒了吳壩鄭家,他就叫人殺了,真是個巧事!」

    秦朋想起當年兩股會也曾冤枉過馮劍,安慰道:「被人誤解也是常事!老綿羊畢竟是沈利司的表弟呀!護短是人的天性。」馮劍苦笑道:「幾年前鄭智生把我當成燒死他大爺一家的兇手,我差點命喪他手!那場大火陰差陽錯又燒死了艾鳳玲的哥哥,她費盡心機,數年如一日,屢屢要殺我祭兄。我好不容易知道縱火殺人的是老綿羊!剛說能洗清縱火殺人的罪名,還未曾和艾鳳玲、鄭智生見面辯白,轉眼又背上殺死老綿羊的嫌疑,真是倒霉透頂。」秦朋道:「真是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早晚會有一天說清楚的。你在梁寨集時,不也叫俺們冤枉過嗎?咱們是不打不成交呀,倒成了患難朋友!」馮劍想想也是,苦笑道:「眼下反正得受些委屈,心裡不好受呀!我原準備去沛縣鞏寨集尋找俺姐姐的丫鬟茴香!弄清邵盼頭害我姐姐的原因,發現有人跟蹤,才嚇得不敢去了。」秦朋道:「等回到梁寨集,見了景三哥他們,我陪你一起去沛縣尋找茴香!咋樣呀?」馮劍此時擺脫沈利司的跟蹤要緊,點頭贊同。

    兩人經常堤口、大李莊,直抵魯南縣北關。馮劍、秦朋遠遠望見崗樓聳立,鬼子偽軍戒備森嚴,正在交通壕溝吊橋入口處盤查進城的老百姓。在吊橋旁站著的正是那個走路象老娘們、吃得肥頭大耳、扁柿子臉上積滿粉疙瘩、一對母豬眼閃著貪婪寒光、專盯路人口袋、趾高氣揚的太監王立寶!馮劍心裡暗暗叫苦,咋舌道:「『怕鬼有雞撅子!』偏偏這狗日的就在這裡。」秦朋詫異道:「他就是斷子絕孫的『亡立鴇寶』呀!這狗日的光認得錢,我過關卡時,他把我身上翻了個遍,連內褲也脫下來找了,恨不得把我裡的尿也擠出來喝了,真是雁過拔毛!」馮劍沒了主意,惴惴道:「秦朋!麻煩來了,你說咱倆咋辦?」秦朋沉思道:「這狗日的搜刮錢財,那牆上現貼著懸賞你的畫像,你這會是個大金元寶,炙熱燙手!他見錢眼開,如何肯放過你呢?依我說,咱惹不起,躲得起,你不是要去沛縣鞏寨尋找丫鬟茴香嗎?乾脆咱一直往東走,這會就去沛縣鞏寨找她!不但能辦成你的事,還能從哪兒繞道穿過關卡,一舉兩得。」馮劍不禁歡呼雀躍,大喜道:「還是你想得周到,咱倆這就去鞏寨!」

    兩人拐了個彎,直奔沛縣而去。在他們身後,有兩個人影形如鬼魅,悄無聲息地跟蹤而去。

    且說,沈利司怒斥了馮劍幾句,怒氣沖沖地甩手而去,來到大聖集,此時老綿羊一家已是哭嚎連天、悲痛欲絕。今天早上,趙拴住找老綿羊要錢買菜,發現他已被人殺死在裡屋木床上,身首分離,四肢被斬下,頭顱扔進尿盆,死狀甚慘,身上還貼著一幅字,上寫:「縱火傷人,積惡必除!」老綿羊並無家小,父母哭得死去活來。沈利司協助老綿羊兄長抓勾子和夥計趙拴住等人,買來薄木棺材,把老綿羊抬到渠橋俞家墳地,挖坑埋了。兔死狐悲,邵盼頭派花妮、周世昕等人前來弔唁,並送來十塊大洋吊金!喪事處理完畢,沈利司回到沈塘,陰沉著臉來找馮劍!沈利司來到沈大同家中,見果然不出所料:大門洞開,馮劍不知去向。沈利司非常後悔,聽說老綿羊被殺,只覺血管賁張,無名火直往上躥,跑到沈大同家中把馮劍劈頭蓋臉埋怨了一頓。此時靜下心來仔細想想,當時貿然懷疑是馮劍殺人,的確是太武斷了。范清宇不是也知道是老綿羊縱火殺人嗎?再說,范清宇會不會跟旁人也提起過這件事呢?這場懸案已沉寂七、八年了,這會突然露出端倪,也不能排除是吳壩鄭家出手報仇殺人!更不能排除是邵盼頭怕事情敗露,殺人滅口。馮劍從閻陳莊邵家出來已有幾天了,為啥偏偏選擇在這時候殺人?而且是告訴他縱火內情後才把老綿羊殺掉,豈不是自我暴露嗎?再說,鄭家和老綿羊有仇,馮劍只是被誤解,背了好幾年黑鍋,兩人沒有仇呀!怎能殺老綿羊呢?對這不合乎邏輯的推斷,沈利司百思不解。

    光陰荏苒,冬去春來,翠柳吐綠,蛙鳴陣陣,雨燕掠空,轉眼又是秋高氣爽、金風習習。這年的八月十五號,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了!中國沸騰了,大家無不歡呼雀躍,慶祝抗戰勝利!在共產黨領導下,沈利司等人早已把沈塘附近的幾個村莊組織起來,秘密成立了編村,德高望重的沈五爺當編村村長!也成立了農救會、婦救會、青救會!鄧秋雲擔任婦救會主任,組織婦女們做軍鞋,支援前線作戰。她終於從「利文媳婦」、「沈鄧氏」變成了「鄧主任」!從此揚眉吐氣;沈利司擔任了農救會會長,張海新擔任了民兵營長,楊長嶺擔任農會文書,張海新、楊長嶺、沈利光、鄧秋雲等人積極發動群眾,把鐵桿漢奸邵盼頭揪了出來,戴上寫有「漢奸賣國賊」字樣的高帽子串鄉遊街。邵盼頭剛遭焚屋殺父,轉眼又成街下囚徒!每日受人唾罵,臉面盡失。再加上往日的得力干將范清宇、老綿羊等人走的走,死的死,使他倍感沮喪、晦氣!白天挨批鬥遊街,他大氣也不敢出,到了夜裡,他疲憊不堪地躺在床上,望著漆黑的屋頂,恨得牙根癢癢,夢想著有一天殺掉沈利司、張海新、楊長嶺、鄧秋雲等人報仇雪恨,發狠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太陽總有西斜的時候,看你們還能神氣幾天?」邵盼頭把往日在他跟前屁也不敢放一個的佃戶們公然給他戴高帽子遊街視為奇恥大辱,更加憎恨他們的後台共產黨!

    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裡,由花妮設法引開在邵家大院守衛的農救會會員,邵盼頭帶著兒子鐮把、鐮棵和家丁數人倉皇出逃,只留每日在青燈前念佛打坐的老父邵和坤的侍妾和瞎子史者立守家。邵盼頭帶著兩個兒子逃到魯南縣,正值國民黨委任的縣長宋朝民上任,邵盼頭慌忙前去敘說舊情。宋朝民不忘舊友,安慰了他一番。邵盼頭問道:「宋縣長!您那個隨從肖雲松,咋沒跟來?」宋朝民歎道:「當年撤回去的路上,不幸被流彈打死了。」邵盼頭不禁唏噓感歎。宋朝民也很仗義,安排他住了下來。邵盼頭心下稍安,雖說寄人籬下,終於不再擔驚受怕了。

    王立寶有宋朝民撐腰,哪把郭瘸子等人放在眼裡?記恨前仇,便雞蛋裡挑刺,尋機報復,以洩私憤。郭瘸子見他重新得勢,知道事情不妙,慌忙炮製了一個王國漢忍辱負重,打入敵營八年,與倭寇展開了巧妙鬥爭,後遭土八路陷害,不幸身份暴露,被侵華聯隊長佐佐木槍殺。說王國漢大義凜然,至死罵不絕口,故事精彩刺激,非常感人!這一招拍足了馬屁,果然奏效。宋朝民見此舉有利於團結反共力量,有利於弘揚民族氣節,而且還是大舅哥的父親,自已臉上也有光彩,更是積極響應。於是,他把王立寶叫來,吩咐道:「王團長!你父親王國漢為了抗日、反共,不幸為國捐軀了,我心裡非常悲痛。你派幾個人把他的屍骨挖來,我們要在魯南縣大張旗鼓地召開追悼會,設立靈堂祭奠英靈,痛訴日寇、共匪罪狀。」王立寶聞言大喜,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保安團,派賀志巖、仝可訓、柳良、黃雲發四人前去閻陳莊盜挖王國漢的屍骨,而且今夜必須挖來,否則軍法從事。

    賀志巖、仝可訓、柳良、黃雲發偷偷商議:「王立寶這狗日的忒不是熊,他這是報復呀!閻陳莊如今是共產黨的天下,連邵盼頭都帶高帽子遊街,要不是跑得快,早就槍斃了。咱們要是被共產黨逮住了,還有命嗎?」心驚膽顫,沮喪極了。雖說害怕,卻又不敢不去。四人出城急行,捱到天黑,繞過放哨的民兵,悄悄來到埋葬王國漢之處,仔細一看,不由得暗暗叫苦:只見地上一片狼藉,王國漢的屍骨已不知去向。原來,沈利司等人對漢奸恨之入骨,早已把王國漢掘墳撒骨。四人正惶恐不安,突然,柳良道:「我有辦法了。」另三人大喜:「快把你那辦法說說,大伙醞釀醞釀。」柳良道:「王國漢已死半年多了,早成一堆白骨。咱們就這麼實在,非找他的屍骨嗎?」仝可訓也是恍然大悟:「是呀!你是說:從哪兒不能挖一堆骨頭?能回去交差就行。」柳良道:「就是,我就是這個意思。」仝可訓心中忐忑,惴惴道:「就怕王立寶檢查呀!」黃雲發笑道:「一堆白骨,又不是屍體,他檢查個屌呀?那骨頭上又沒記號。」賀志巖也是不放心,遲疑道:「萬一露白(露餡),可就麻煩了。」柳良嗤之以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咱四個守口如瓶,怎能露白?」大家點頭稱是。

    大家說幹就幹,便想尋找墳頭,盜挖屍骨。突然,賀志巖被一物拌了個踉蹌,伸手一摸,頓時出了身冷汗:地上正是一具白骨。賀志巖大喜:「這兒有具屍骨,咱還去偷挖人家的幹啥?」仝可訓僥倖道:「說不定就是王縣長的。」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喝道:「是誰?」四人抬頭一看,頓時魂飛魄散:皎潔的月光下,十幾個民兵持槍正往這兒趕來。四人不及細辯,忙把骨頭用帶來的包袱包好,攜帶著破荒而逃,隨即,身後傳來激烈的槍聲。

    跑到安全地帶,四人才鬆了口氣。黃雲發掏出火柴,劃著一照,沮喪道:「這不是王縣長的屍骨,這是一條死狗,不是人的骨頭。」大家頓時目瞪口呆,全都沒了主意。須臾,柳良安慰道:「死狗也是一樣,都是骨頭。」一句話點醒夢中人,仝可訓也道:「就是!把骨頭砸碎,就看不出是人骨還是狗骨了。」於是,找來一塊磚頭,四人輪番把骨頭砸得粉碎。又覺骨頭太少,怕引起王立寶、宋朝民懷疑,便撿來幾塊驢腿骨砸碎湊數,重新用包袱包裹好,雄赳赳、氣昴昴地回城交差。

    王立寶、宋朝民見了大喜,果然不加細究,恭恭敬敬地屍骨裝進棺材,設立靈堂祭奠,並召開追悼大會,控訴聲討日寇侵華罪行。王立寶更是披麻戴孝,跪在靈棚中守靈,悲悲切切,倆母豬眼都哭腫了。三天之後,王立寶打幡摔盆,盛裝狗骨的棺材被抬上了汽車。王立寶象發瘋一樣,哭著:「爹呀!我的親爹呀!」打著滾,哭得死去活來。在他一陣陣撕心裂肺的痛哭聲中,棺材被汽車送到了豐縣華山鄉下,隆重地葬入王家祖墳。

    魯南縣舉行盛大集會,表彰王國漢與日寇頑強鬥爭的事跡。邵盼頭神色激動,登台現身說法,講他和王縣長一起在鬼子飯菜中下瀉藥,破壞倭寇清鄉掃蕩的傳奇經歷。講到王縣長大義凜然,怒斥日寇,視死如歸;講到他家被佐佐木放火燒了,講到他爹被燒成了烤乳豬,他便淚流滿面,頓足捶胸,號啕痛哭。王立寶也感蓬蓽生輝,操著母鴨嗓子到處發表演說,講父子倆幾十年骨肉分離,父親對他如何倍加愛護,說得激昂盡情,聲音哽咽哀泣,更是催人淚下。由縣政府出錢,懸賞捉拿藏匿在這一帶的日軍頭目佐佐木。一時間,魯南縣城鄉一派烏煙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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