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起兮雲飛揚 正文 第五章 進府 (一)
    沈利文被煙熏得眼淚汪汪,鑽出四處冒煙的鍋屋,手裡端著一碗白開水,沖堂屋叫道:「我說:茶燒好了。」不管他咋說,就是沒人應聲。沈利文叫了兩聲,見無人應,鑽進堂屋一看,屋內卻空無一人,鄧秋雲早已不知去向。沈利文皺皺眉頭,把碗放在桌子上,嘟囔道:「這又幹啥去了?家都快成了過客店了。」沈利文姐弟七個,和沈利司、沈利光是堂兄弟。他把開水放在桌上,往門檻上一蹲,正生悶氣,突然從外面走進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來。這老太太矮小瘦弱,上身穿一件破爛不堪的大襟棉襖,下身穿一條灰黑色髒兮兮的舊棉褲。佈滿皺紋的臉上,黑色的麻子隱約可見。兩隻渾濁的眼睛裡透出愁苦,皸裂的雙手纏滿了布條。老太太進了門,臉上訕訕的,眼神遊移不定,問道:「利文!秋……秋雲在家嗎?」沈利文一見是鄰居大同娘,笑道:「哦!是大嫂您呀!我正說呢,剛才還在屋裡,我燒開一壺茶,就不見她人影了,又知不道跑哪兒瘋去了。」大同娘尷尬道:「她沒……沒在家呀!」沈利文見她說話吞吞吐吐,感到奇怪,問道:「大嫂!有啥事你就說吧!咋嘴裡半截肚子裡半截的?」他這麼一說,大同娘更不好意思了,尷尬一笑,囁嚅道:「俺娘家兄弟來了……」

    沈利文一愣,心中更是狐疑,尋思:她娘家兄弟來了有啥希罕的?三天兩頭往沈塘跑,還用到這裡來說嗎?便笑問道:「大嫂!你恐怕有啥事吧!要是有事,你就直說吧。」大同娘道:「也沒多大事……俺家裡的醋沒了,想借點醋。大同他舅老大崩子沒來了,家裡也沒啥菜,趕巧有年前淹鹹豆子剩下的白菜幫子,想給他熗點白菜幫吃。」沈利文笑道:「這算是啥大事呀?您還不好意思!隔牆頭喊一聲,我拿給你不就行了?瓶裡剩下的興許還夠一頓,你等著,我給你拿去。」說完,鑽進鍋屋,扭臉拿著一個髒兮兮的玻璃瓶出來。沈利文對著陽光照了照,遞給大同娘,問道:「也不多了,拿走用吧。大同在幹啥呀?」大同娘接過瓶子來,拎到耳邊晃了晃,答道:「他還能幹點啥?從天明到天黑蒙頭大睡。今天知不道咋的,吃罷清起來飯,就跟著幾個半大小子跑到蘇莊聽張海洋唱大鼓去了,到這會還沒回來呢。」沈利文歎道:「這年月除了睡覺,還能幹啥呀?好多有本事的人都在家裡蹲著呢,何況一個差心眼的?外頭到處都在打仗,誰還敢出去呢?不要命了?」大同娘道:「誰說不是呀?大同雖說憨,俺後半輩子全指望他了,別說出去不掙錢,就是能出去掙點錢,俺也不放心。」沈利文贊同道:「也是這樣的。大嫂!剛才我看見沈立寶跑到您家去了,這個狗日到你家去幹啥呀?」大同娘笑道:「一說是個笑話!立寶這個龜孫!這崩子也知不道咋的,纏著想跟大同他舅學裁縫手藝,托了幾茬子人來說,光去俺娘家小王莊,少說也有七八趟了。今天他舅到俺家來,他知不道耳朵咋這麼靈,腳跟腳就攆到俺家,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還知不道從哪兒弄來了一瓶酒,要不,我咋想起來給俺娘家兄弟熗白菜幫吃呀!」

    沈利文冷笑道:「『親娘晚妗子——想起來一陣子』!大嫂!我多說一句話!不管沈立寶是不是真的想學手藝,在這地方可不是我敗壞他,那個狗操的不是個好東西,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咱這周圍幾個莊上,還有說他好的?他知不道又淌啥壞水呢,可千萬別上他的當。教會他手藝,他反過來砍你一耙子。」大同娘皺皺眉頭,憂心忡忡道:「我也是這樣給俺娘家兄弟說的,他不聽,俺也沒辦法。你也抽空去說說他?」沈利文搪塞道:「大嫂!俺也只是說說,你可別多心,其實又不管我啥事!」大同娘嗔怪道:「兄弟!你見外了,咱莊上誰不說你心眼好呀?都說秋雲找了個好男人!我把醋拿走了,趕明再還給您。」沈利文擺擺手,笑道:「吃的東西,吃了就算了,啥還不還的!說不定俺家不差巧缺啥,俺還得找您借呢!都是鄰居,誰還用不著誰呀?」大同娘虛讓道:「兄弟!你也到俺家裡坐坐吧?又不是外人!」沈利文擺擺手道:「我就不去了,我看不慣沈立寶那個龜孫的做派。」大同娘道:「你不去呀?那我走了。」說著,拿著醋瓶走了。

    大同娘拐過胡同,往家裡走去。因雪水剛剛融化,路上泥濘不堪,她低頭看著腳下,一步一滑,只顧走路,卻差點與一人撞個滿懷。這人笑道:「嬸子!光瞅腳底下,地下有元寶呀!」大同娘抬頭一看,也笑道:「是大作呀!你不在家摟媳婦說話,瞎轉悠啥?」沈大作住在莊北頭,是大同娘的本家侄子,剛結婚幾天,還沉浸在新婚的喜悅之中,一聽這話,點頭哈腰道:「大嬸子!您老人家也會說笑話了?您手裡拿得是啥呀?」大同娘道:「到利文家借點醋,大同他舅來了,我給他熗點白菜幫吃。」沈大作微微一笑,恍然大悟道:「哦!我說沈立寶咋又跑到您家去了。」又嘲弄道:「『狗不咬屙屎的,感情有想呀』!他不是要跟大舅學裁縫手藝嗎?這徒弟收了沒有?」大同娘道:「還沒呢!」沈大作劈頭道:「大嬸子!收了沈立寶這個徒弟,有大舅後悔的時候。手藝學成,那狗日的准打大舅的『謝師錘』!您看看他那個做派,說話啞喉嚨破嗓,走路像個老娘們,心裡陰毒得很,不是他娘的啥好玩藝!」說完,扭頭走了。大同娘被他說得心裡疙疙瘩瘩,愣了一陣,便一步一滑、趔趔趄趄地回到家中。大同家和沈利文家緊挨著,中間就隔一堵矮土牆。只是沈利文家開西門,沈大同家開東門。兩家雖說是鄰居,平是隔著矮牆就能說話,要是串門拉呱,卻要繞上一個大圈子。沈大同家住的也不寬綽,這是一個低矮的兩間茅草屋,沒有當院,左屋山斜撐著幾根木棍,上搭一層已熏得漆黑的秫秸,這就是沈大同家的鍋屋。大同娘低頭鑽進鍋屋,往灶前一坐,準備生火炒菜。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一黑,鑽進一個人來。這人沙啞著嗓子叫道:「老奶奶!您老人家瞎忙啥呀?咱有現成的熟狗肉,你熗啥的白菜幫子?真是有福不會享。走走,到屋裡坐下,您老人家也來喝上兩盅。」大同娘一怔,忙不迭地站起身來,驚喜道:「狗肉?立寶!你是從哪兒弄來的狗肉呀?」沈立寶笑道:「從哪兒弄來的?您老人家真會說笑話,我能從哪兒弄來?不偷不搶,花錢買得呀!今天聽說老舅爺爺來,天矓明我就起來了,跑到渠廟尹牲口家,人家狗肉才下鍋。我足足等了一頓飯的功夫,才買來半扇子肋肉,肥瘦都有。還專門買來兩根狗鞭,孝敬老舅爺爺的,那玩藝壯陽,可是付大補藥。我扶您老人家過來,進屋喝上兩盅。」大同娘踮著小腳鑽出鍋屋,扯過頭上的圍巾揩揩眼窩,笑道:「我還過去?我又不會喝酒,您爺倆喝罷!」沈立寶沒看見沈大同,便問道:「大爺爺沒在家呀?」大同娘道:「跟幾個半大小子到蘇莊聽張海洋唱大鼓去了。」沈立寶道:「他還怪洋興呢。張海洋不是唱揚琴嗎?啥時候改唱大鼓了?」大同娘道:「人家早就會唱。他不光會唱揚琴、大鼓,還會鋦鍋碗、鋦瓢盆呢;就連看陰陽宅、閹豬閹狗,他也都會。」沈立寶笑道:「他想奪田文國、石敬宣的飯碗。」

    沈立寶也是沈塘的,跟沈利文、沈大同算是本家。據說沈家是明朝洪武三年從山西臨汾府洪洞縣遷民而來,屈指一算,來到魯南縣已有五百餘年。沈家人丁興旺,家譜記載在魯南縣已傳有二十二世。到了沈立寶爺爺這一輩,卻是單傳,而且還是個麻子!沈立寶的爺爺因臉上長滿麻子,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沈麻子信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訓,因娶不上媳婦,眼看著就要絕種,甚是煩惱。無奈之下,只好在渠閣集上撿來一個尚在襁褓中的遺棄男孩延續香火,便是沈立寶的養父沈學超!沈立寶祖上輩輩是長枝,長枝是長兄,娶媳早立子也早。所以,沈立寶在沈塘沈家門是最低的一輩,見了沈大同都要尊稱一聲「爺爺」!沈立寶有三十六、七歲,長著一張扁柿子臉;兩條掃帚眉;一對賊兮兮的母豬眼;一頭焦黃頭髮;幾絛老鼠鬍鬚;一口長得長短不齊的牙齒被劣質煙草熏得發黃;臉上佈滿碎米粒一樣的肉疙瘩;中等身材,體型肥碩,走起路來活像個五十多歲的老娘們;一開口說話,沙啞的嗓子象敲破鑼,一笑像剛下過蛋的母鴨子叫。雖然他見人也是笑,臉上卻沒笑意,顯得陰險,乖戾,狡詐!初次接觸,就叫人產生敬而遠之的感覺。第一次聽他說話,非得起一身雞皮疙瘩不可。沈立寶不由分說,把大同娘拽進屋裡,按在板凳上坐下。坐在東首的一個精瘦老頭笑了笑,道:「姐姐!你也別瞎忙了,快坐下吃吧!」大同娘見娘家兄弟這樣說,也坐了下來,撕下一塊狗肉放在桌子上,給兒子沈大同留下。

    大同姥姥家姓王,家住沈塘西北角的小王莊,只有一個舅舅,叫王朝立!王朝立六十出頭,長得瘦小精幹,早年也是在家務農。王朝立雖說不識字,卻心靈手巧,農田里的活計樣樣拿得起放得下。農閒時也不歇著,用些蔭柳、白臘條編織些篚呀蔞呀的,拿到渠閣集上賣,掙點零用錢,是個遠近聞名的能人!王朝立的老伴是附近葛莊的,生有兩子一女!兩個兒子叫王進財、王進寶!也已成家,王進寶在家務農;王進財和媳婦劉巧妮在渠閣集上開了家飯店。一女叫王淑娟!嫁給了董橋的張合業,是個私塾的教書先生!遇見紅白喜事,便給人記帳。民國十一年,王朝立隨人去了一趟上海,在上海學會了做西洋服裝,並從上海賣回來一台縫紉機。於是,王朝立攜女帶妻,在渠閣集上開了一個縫紉鋪。雖說鄉下真正穿西服的並不多,因幹的是獨家生意,吃的是一整塊大餅,加上再幹些縫縫補補的雜活,生意還算過得去。俗話說:「同行是冤家!」就王朝立的精明勁,能失這一手嗎?平白讓出半張大餅給別人吃?所以,面對沈立寶的拜師求藝,不說行也不說不行。沈立寶拎酒來他喝,拿肉來他吃,這種被人恭敬著的滋味真是舒坦。吃歸吃,喝歸喝,王朝立可是「啞巴吃扁食——心裡有數」!他是裝糊塗。三人坐下吃喝了一陣,趁王朝立有些醉意,沈立寶問道:「老舅爺爺!咱說的那事您老人家想好了沒有?這徒弟您老是收,還是不收呀?」王朝立打了個飽嗝,慢騰騰地說道:「哎呀!這個事呀,還得容我再想想。不是我不願意收你這個徒弟,其實這手藝挺難學的,又是西洋活,你都快四十歲了,也是擔心你學不會,耽誤了你的大好前程。唉!今天多喝了幾盅,說句叫你不悅悅的話罷!不是你怕學不會,是我怕你學不會,將來我這師父臉上無光呀!再說,鄉下穿西服的並不多,學會了又咋得?又不能養家餬口。還不如販個糧食、西瓜的掙錢。」沈立寶急忙解釋道:「我知道在鄉下幹不行,你老人家也別怕我爭你的生意,我根本就沒想在渠閣集干,我學會了手藝,準備到魚台縣城裡開個裁縫店。眼下日本人來了,城裡人闊,趕時髦,生意肯定好。」王朝立迷起雙眼道:「那……容我再想想吧!這事你也別急,不能一口吃個大胖子,心急喝不了熱糊塗。」沈立寶見他一味推諉,話不投機,掃了一眼桌上吃完的狗肉和已告罄的酒瓶,心裡酸溜溜的,知道這一回又沒戲了。雖然一肚子氣,求人的時候,卻又不敢得罪他。又扯了許多不著邊際的閒話,王朝立只是搪塞。沈立寶見再說無果,只好悻悻告辭。

    沈立寶的身影剛剛消失在拐角處,大同娘鬆了口氣,惴惴道:「我的心老是提著,怕你真收他做徒弟!在俺這個莊上,他是最不叫人待見的。剛才我去借醋,西院的利文還說他呢,說你要是收他當了徒弟,將來他准反過來給你一耙子。路上碰上大作!大作也說,教會他手藝,將來准打『謝師錘』!」王朝立微微一笑,得意道:「姐姐!他們也忒小看我了,在這件事上我可不糊塗,我心裡有回數。別說是這麼一個大家都不待見的人,就是正兒八經的小孩,我還怕他搶我的飯碗呢!俗話說得好:『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我才不幹那樣的傻事呢!王八崽子!還上魚台縣城裡去開縫紉鋪,城裡能是好混的?沒有三把刷子就闖大碼頭?這手藝還沒學會呢,口氣倒不小。」說著悲上心來,喟然長歎道:「唉!人家請客送禮想學這門手藝,咱身上的手藝硬是傳不下去。進財、進寶不入這門,大同這孩子太笨,連編個篚、蔞的都學不會,我這手藝怕是要失傳了……」大同娘想起自已苦命的一生,也暗自垂淚。須臾,王朝立道:「姐姐!需用錢的話,您叫大同到渠閣集給我說一聲,別這麼懶語,有啥難處就說,您不說我咋能知道?我過得比您強,我就一個親姐姐,我不幫誰又能幫您呀!我給你抓的湯藥,天天煎著吃,吃完我再給您抓。有病也不能掖著藏著,有病就得治,別心疼錢!沒錢就叫大同去找我要。」又攀了一陣子話,王朝立道:「姐姐!我來也就是看看,天不早了,沒啥事我就回去了。」站起身來,左顧右盼,像是尋找什麼東西。

    大同娘問道:「你找啥呀?」王朝立摸著腦袋道:「我的皮棉帽子!」大同娘也詫異道:「剛才還在板凳上放著,咋不見了?」也幫著尋找,翻遍了屋內所有的旮旯,哪裡有棉帽子的蹤影?姐弟倆的臉都拉長了半拉。大同娘道:「你再仔細想想,是放在啥地方了?這是在咱自已家裡,還能叫狗叨去?你再想想,來的時候戴帽子沒有?」王朝立呆呆地愣了半晌,自言自語道:「大冷的天,忘啥也忘不了戴棉帽子呀!」大同娘急得直跺腳,六神無主,一臉無奈,焦慮道:「這出屌奇了,能放哪兒去呢?」說著說著,垂起淚來。突然,王朝立猛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道:「你看我這腦子,越來越不靈光了,從渠閣鋪裡來時,光顧想事了,就沒戴棉帽子!我想起來了,掛在鋪子裡的衣架子上了,是我忘了戴了。」大同娘擦乾眼淚,臉綻笑容,欣慰道:「我就說呀,屋裡就這麼大點地方,還能少了棉帽子?」王朝立懊喪地拍拍腦門,自嘲道:「這幾天事忒多,腦子總走神。姐姐!你拾掇拾掇吧,我先走了。」出門走了。王朝立一路上直犯嘀咕:明明是戴著皮帽子來的,進門隨手放在凳子上了,這一會功夫,皮帽子咋就沒有了呢?王朝立心疼死了,這皮帽子是他花一塊銀元買的,是正宗的白貂皮,剛剛戴了兩天……

    兄弟走後,大同娘一想不對頭,她想起來了,兄弟是戴帽子來的,進屋脫下帽子便遞給了她,還是她親手放在板凳上的,這才一頓飯功夫,能到哪兒去呢?大同娘緊鎖眉頭,又翻箱倒櫃地尋找起來。

    再說,沈立寶從大同家出來,卻沒回家,而是藉著酒勁,逕直奔向姜家集。到了姜家集,一頭鑽進老綿羊開的小酒鋪子裡。沈立寶進去大模大樣朝當門桌子前的板凳上一坐,叫道:「趙拴住!趙拴住!來客了你也不出來招呼招呼?趙拴住!老綿羊在家嗎?」趙拴住探頭一看是他,恨恨地走過來罵道:「我說是誰呢?是沈立寶呀!我當你狗日的死了呢,你是來還賬的吧?今天我扒拉扒拉帳本,光你欠的帳就寫了整整三大張。這不,就因為清起來賒給你一瓶酒,還沒叫老闆把我罵死。鴇寶!咱結結帳吧!我的乖乖兒,咱倆可沒仇沒冤,咱總不能為這瓶酒翻臉吧!鴇寶!你可不能叫爺爺我替你坐蠟燭呀!」原來立寶娘年輕時在魯南縣城公開賣淫,當了幾年妓院老鴇!沈學超則跟著管帳收錢。加上沈立寶和妹妹沈桂花相好,做下亂倫之事!鄉親們恥於他的為人,因「寶」和「鴇」同音,人們便送他一個外號:鴇寶!沈立寶瞪著母豬眼,大叫道:「你看看,你看看,你這人就是嘴臭,俺還沒坐熱板凳,就叫你囔嘟一頓。人不死帳不賴,這口氣不還喘著嗎?你怕啥呀?你咋就知道我不還帳?叫你開開眼,看看這是啥東西!」說著,從懷裡掏出一頂雪白的皮棉帽子,放在桌子上。

    趙拴住斜睨輕蔑道:「我當是啥希罕物件呢,不就是一頂狗皮帽子嗎!這也值得拿出來炫耀。」沈立寶差點沒背過氣去,叫道:「你說啥?這是狗皮帽子?你狗日的光認得狗呀?你是從狗窩裡爬出來的?你睜開你那雙狗眼仔細看看,你那狗窩裡有這麼白的狗嗎?狗日操的,給你說吧,這叫白貂皮!知道啥叫貂嗎?你咋是個瞎屁不懂呢!看你人長得人五人六的,往酒鋪門口一站,充得像大爺,其實是個孫子!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你不就是給老綿羊當夥計端盤子嗎?就你下眼皮腫成這樣,屌輩子也混不成老闆!」趙拴住被他罵笑了,搖頭晃腦,屁顛顛地跑上前去,摸過貂皮帽子端詳了一陣,「嘿嘿」一笑:「誰還知不道你肚子裡的花花腸子?還貂皮!狗屎,頂多也就是白兔子皮。鴇寶!咱路歸路橋歸橋,別的帳你跟老闆算去,今天的那瓶酒可是我賒給你的,從清起來老闆報怨我好幾遍了,這頂兔子皮帽子就頂那瓶酒錢吧!」沈立寶驚訝道:「你說啥?你這不是明訛人嗎?一頂上等的白貂皮帽子,到你這裡就成了狗皮帽子!這會又成了兔子皮帽子!你知道這頂帽子值多少錢嗎?給你說吧,咋也得值兩塊現大洋。」趙拴住嗤之以鼻,喝斥道:「去去,到這裡詐起我來了,兩塊大洋夠吊張大皮襖了。這頂棉帽子頂多值三百錢。」沈立寶驚詫道:「你說啥?三百錢?你這是故意氣我呀!我不跟你說了。人家都說:『閻王好說,小鬼難纏』!我找老闆說理去,老綿羊呢?」趙拴住道:「你還找他?這幾天他可是牽著狗架著鷹到處找你。你先坐著吧!他就在屋裡,正和渠廟的尹牲口說話呢!對了,尹牲口說你清起來從他家賒走了二斤狗肉,正找你要狗肉錢呢!這帳就擱到一塊算吧!今天叫你脫了棉襖棉褲還帳,叫你狗日的光著腚走。」

    沈立寶心中一慌,趕緊站起來,低聲道:「趙拴住!天地良心,誰要是說一句瞎話,出門就叫獨輪車扎死。這可真是頂貂皮帽子!你不能虧我忒狠。這樣吧!我再拿走一瓶酒,咱倆兩拉倒,你說中不中吧?」趙拴住冷笑一聲:「你當這酒鋪是我拴住開的?你想再拿瓶就拿瓶?實話給你說吧!我知不道得在老闆跟前給你添多少句好言呢!欠幾年的帳都不還,你也找人打聽打聽,有你這樣的賴皮嗎?一頂破帽子想換兩瓶酒,這棉帽子我都不信是你的!清起來到這裡賒酒的時候你還沒戴棉帽子,晌午就有棉帽子了?這樣冷的天,有棉帽子不戴揣在懷裡,你狗日的差心眼子呀?還知不道從哪兒偷來的呢。」沈立寶臉色驟變,慌忙擺手道:「趙拴住!咱到此打住,你千萬別在外面這麼臭我,算我倒霉中不?說實話,這棉帽子是我在路上拾來的,頂清起來的那瓶酒帳管了吧?這棉帽子就算我白拾你了,就算我給狗剃個頭,這可中了吧!」說著,也不找老綿羊了,搖晃著娘們腚,氣急敗壞地走了。趙拴住愣愣地望著貂皮帽子,自言自語道:「真好看的白皮帽子,連根雜毛也沒有,說不準還真是貂皮的。我得藏起來,可別叫老闆看見了,趕明說媳婦,給俺老丈人留著。」四顧無人,慌忙把皮帽子藏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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