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棚上的艾鳳玲頭「嗡」得一下大了,不由暗暗叫苦,真是百密一疏,光想著擦乾淨桌子上的腳印,沒想到竄上頂棚時,腳尖蹭了梁頭一下。這屋煙熏火燎,梁頭上油污極厚,艾鳳玲這一腳蹬下一塊油泥來,腳印處沾有從洞內帶出來的黃泥,極為清晰。事已近在眉睫,艾鳳玲顧不得多想,沖馮劍一使眼色,就要躍下拿人,先下手為強。馮劍會意,身形一動,就要躍下,幸虧景志剛眼疾手快,伸手把他按住。馮劍詫異,扭頭一看,只見景志剛臉色凝重,輕輕搖手,一努嘴小聲道:「你往外看!」馮劍順他的手往外一看,心裡「格登」一下,驚出一身冷汗來:原來木窗外伙夫老賈正瞇縫著眼扒著窗欞子往裡偷偷觀看。馮劍兩手微微發抖,極為後怕。剛才要是貿然動手,跑了賈伙夫,後果將不堪設想。景志剛急促吩咐道:「動手要快,先拿賈伙夫!」剛一遲疑,就聽魏立行叫道:「沒想到土匪真在這鍋屋裡藏著。」和陳祥一起退後一步,取下槍「卡嚓」一聲把子彈頂上了膛,瞄準了頂棚。馮劍、艾鳳玲暗暗叫苦,這時躍下無疑是去送死。兩人不敢躍下,只好伏著不動。魏立行叫道:「老陳!咱倆恐怕不管,你在這裡守著,我去喊幾個人來。」陳祥道:「還是你在這裡守著,你年輕力壯,緊要關頭能拚一陣,我去喊人!」魏立行道:「你年紀大了,沒我跑得快,還是我去吧!別耽誤了大事。」說罷收起槍回身撒腿就跑。
陳祥見他跑了,就是再給他一個膽,他也不敢獨自呆在伙房裡,也趕緊跟著跑出了伙房。魏立行剛奔出伙房門,就跟進門的老賈撞了個滿懷。老賈肥胖身壯,一挺大肚子,把魏立行撞了個跟頭。老賈把狼狽不堪的魏立行扶了起來,詫異道:「小魏!你是慌得啥呀?跑這麼快?」魏立行嚇得臉色蒼白,語無倫次地道:「快、快,快去喊人,景志剛他們就藏在伙房裡的頂棚上。」爬起來就往外跑。老賈也嚇了一跳,伸手把他拽住,叫道:「你是在說胡話吧?這麼熱的天,我就不信這頂棚上能藏住人?」魏立行掙脫不了,急出一身汗來,連聲道:「是真的,是真的,快鬆開我,我得去喊人,不信你問老陳。」這時,陳祥也跑出伙房,臉色蒼白,緊張得喉結急速地上下滾動,頭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流,神秘兮兮道:「他說得不假,是真的!頂棚上藏著人呢。」老賈吃驚地瞪大了兩眼,問道:「是真的?這不得了!土匪跑到我的伙房裡來了,這還得了?你倆是誰見到了土匪?有幾個呀?」魏立行道:「人倒是沒看到,看見梁頭上有蹭的腳印子,肯定有人上去了。」
老賈長吁了一口氣,嘲弄道:「你倆這是操啥蛋呀?嚇了我一跳!我當是啥呢,那腳印是我蹭上去的。」陳祥、魏立行一怔,哭笑不得,齊聲問道:「你說啥!那腳印子是你蹭的?」老賈笑道:「除了我,還能是誰呢?天氣熱得很,我上去把屋山上的小窗戶捅開透透風——還是去年冬天堵上的,一直沒顧上捅,看把你倆嚇得。」陳祥、魏立行心有餘悸,紛紛放下槍,笑道:「你咋不早說呀?俺倆還以為土匪就藏在那頂棚上面呢……差點沒把魂嚇掉。」老賈埋怨道:「你們倆也真是!腦袋瓜裡是一盆漿糊,啥事也不想想,那麼大一點頂棚,也能藏住四個人嗎?」魏立行點頭哈腰道:「老賈!這也是例行公事。不是查出來那四個人跑到這院裡來了嗎?不管咋說也得上去看看呀!你知不道,關建節混上了副隊長,總拿俺倆的斜子,這回不能叫他再抓住這個把柄。」賈伙夫譏笑道:「人家又不憨,呆在這院裡等你們來抓呀!早就跑了。」魏立行問道:「你看見他們跑出去了?」
老賈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沒有,沒有,俺只是瞎猜。你別把這頂帽子扣在我的頭上,要是站崗的那兩位夥計知道了,還不罵死我呀!」魏立行笑道:「這不妥了?你又沒親眼看見,咋知道那四個土匪跑出去了?眼見為實呀!老陳,我這一陣子心慌腳顫,腿肚子轉筋,上不去桌子。你上去朝頂棚上看看,上去看上一眼,也了一件心事。」陳祥膽怯地往頂棚上瞅了一眼,縮頭道:「你別操我了!你不願上去就罷,我才不上你這個當呢!要上你上去,我扶桌子。你也是的,老賈才上去捅的窗戶,咱還上去看個屌啥勁?依我說,咱們還不如蹲下吸袋煙呢!」老賈也道:「上面就是堆了些雜物件,還叫煙熏得到處是油泥,不上心蹭上一身,上去幹啥呀?當官的又不在跟前,何必這麼當真?又沒人說你的好。你看看這天能熱死人,在涼影裡坐著還熱出一身臭汗,這頂棚上能藏得住人嗎?」這一句說到了兩人心裡。兩人本來怕老賈告他們的黑狀,見他也如此說,正中下懷,樂陶陶地蹲在一旁吸煙去了,再也不提上頂棚搜查的事。馮劍等相視點頭,情知是老賈救了他們。老賈為啥要救他們,這真是個迷,都暗暗猜測。
又過了一個時辰,全隊集合,自然沒搜查出人來。郭瘸子、關建節無奈,只好讓忙乎了一夜的部下們睡覺去了。老賈送走陳祥、魏立行,鬼頭鬼腦地關上伙房門。馮劍等人暗思:大熱的天,他關上門幹啥呢?只見老賈走到菜案前,摸過菜刀來,撿幾棵鮮嫩的大蔥,手腳麻利地切了一大碗蔥花,拌上香油鹹鹽,調治得噴香可口。又拿來幾雙筷子,放在碗旁。馮劍從木板縫隙中下看,心想:「原來還有人沒吃飯呀!」只聽老賈自主自語地念叨道:「各位神仙菩薩,好不容易燉了一鍋豬排骨,都餵了狗了!各位只能湊乎著吃調蔥花了。」馮劍恍然大悟:「原來他這是擺供呀!擺供還用關上門,這倒是頭一回碰上怪事。只知道木匠敬魯班,鐵匠敬太上老君,種地的敬神農,造酒的敬杜康,唱戲的敬唐明皇,還真知不道掌勺的廚師敬那位祖師爺呢!」老賈解下圍裙來擦了擦手,又念叨道:「各位神仙!饃篚裡有蒸好的白麵饃,木桶裡有涼好的白開水。各位神仙、菩薩吃飽喝足了,不用出門,窗戶外就是炭堆,那兒儘管方便。菩薩!您老人家開眼,我也是個中國人呀!」說完,鎖上門走了。
馮劍等人聽他莫名其妙地嘟囔了一通走了,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林之波惴惴道:「他把蔥花調好了,這是給誰吃的?」艾鳳玲搶白道:「這你只能去問老賈了!」景志剛道:「不管他是給誰調的,咱先拿上來吃了。寧可叫他們打死,也不能餓死、渴死。趁這一會沒人,馮劍下去把菜跟饃都拿上來,咱們先填飽肚子再說。」艾鳳玲道:「還是我下去吧!他笨手笨腳的。」說罷,身如飛燕,縱身跳了下去。林之波嗤之以鼻,挖苦道:「還說人家笨手笨腳,你辦的事那一件是利索的?梁頭上的腳印子還不是你蹭上去的?差點沒鬧出大事來!」景志剛慌忙叫道:「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嗎?幸虧她沒聽見,不然你倆又撐眼皮。」
接下來的幾天,四人就窩藏在頂棚上,度日如年。林之波呆得心焦,不免又叨嘮兩句。旁人猶可,偏偏這艾鳳玲不待見他,兩人不少齟齬。林之波忍不住要說幾句刻薄話,艾鳳玲幾回眼露殺機,要除掉他。幸虧景志剛在裡頭和稀泥,拉下臉熊了林之波幾回,好說歹說,才不至於窩裡鬥。到了夜裡,馮劍、艾鳳玲便去悄悄探路。無奈外面防守太嚴,而且院中有巡夜的,有幾回要不是兩人反應及時,差一點跟他們撞個滿懷。大門口更是增加了崗哨,戒備森嚴,根本沒有機會逃走。兵營圍牆高聳,根本無法翻越出去。好在伙夫老賈天天用好吃的擺上貢品敬拜神仙、菩薩,幾個人倒是沒餓著。景志剛他們意識到老賈是故意給他們送吃的,趁屋裡只有他自已時,便嘗試著跟他說話,盼望他能給透些消息。但老賈裝聾作啞,不理不睬。
後來,馮劍等故意從頂棚上跳下來,在他身邊來回走動。老賈像是瞎子,視而不見。馮劍忍不住氣,上前拉住老賈說話。老賈竟嚇得渾身篩糠,閉上眼睛直念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馮劍奇道:「這個人咋啦?見了咱們,怕這麼狠呀!」最後還是景志剛醒悟了,對馮劍等喟歎道:「別難為老賈了,拖家帶口的,人家也不容易。給咱送口飯吃,也是冒著殺頭危險的。」馮劍等人這才作罷。老賈騷擾既除,竟感動得熱淚盈眶,以後更加賣力,好飯好菜貢奉神仙、菩薩無誤。危險暫去,又有好吃的,雖說在頂棚上窩憋得難受,到底跟在皮家時不同,景志剛和林之波的傷也漸漸輕了,到了夜靜更深,景志剛也能下到地下走動幾步。不覺過了七、八天,這天景志剛道:「這裡雖說暫時無事,也不愁吃喝,畢竟這是虎穴狼窩,不能久呆,指望咱四個人恐怕一時半會出不去,得想辦法送出信去,叫兩股會的弟兄前來救咱。」林之波疑惑道:「您這是咋了?先前在皮家時你怕兩股會來救你,如今又盼著他們來救,你這是唱得是哪一齣戲?」景志剛微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先前在皮家王國漢設圈套等咱們來鑽,我自然不能叫我的弟兄們上當。如今咱藏在這裡,王國漢卻知不道,所以盼著他們來救咱們出去。誰願意在這頂棚上提心掉膽地過日子呀!」林之波佩服極了,繼而皺眉道:「除了老賈能出去送信,但他又嚇成這樣,這門咋能出去?」每頓吃飯,關建節、郭瘸子們總是談論些啥,從他們的談論中景志剛得知,那天兩股會並沒鑽進包圍圈。也知道那晚從徐州調來了五十個日本憲兵和護路隊共一百多人設伏,不由暗暗慶幸。
轉眼又是七、八天過去了,這天是月盡夜,又值陰雨,頂棚上蚊蟲肆虐,馮劍等煩躁不安。好不容易捱到天黑,老賈侍候護路隊值勤的吃過飯,又給神仙、菩薩擺上貢品,關上門走了。大家從頂棚上跳下來,吃過飯。馮劍對景志剛道:「我再去外面打探一下!總在虎籠子裡蹲著也不是個辦法。」景志剛叮囑道:「你去吧!可千萬小心!」馮劍點點頭,扭身輕輕打開門,見四周無異常情況,閃身出去了。剛走兩步,艾鳳玲追出來道:「等等我!咱倆一起去!」馮劍點頭。艾鳳玲總愛跟馮劍在一起,一來林之波說話尖酸,艾鳳玲不待見他;二來景志剛見了她不陰不陽,使她倍感壓抑。馮劍雖說對她也存有戒心,見她形單影隻,四個人窩在頂棚上,只有她是女人,心中不忍,沒事就跟她聊上幾句。兩人出了伙房門,拐彎抹角,圍著院落悄悄轉了一遍,發現前幾天巡夜的沒有了。馮劍輕聲道:「看來他們撤崗了!咱再到大門口看看。」二人來到大門口,遠遠一看,只見大門一旁的小屋裡,有七、八個人正圍著桌子大喊大叫,看樣子是在賭博。外面掛著的那盞氣死風燈,在風雨中搖曳,燈下只有一個哨兵,呆呆地站著。艾鳳玲大喜,輕聲道:「機會來了。」馮劍迷惘道:「啥機會到了?」艾鳳玲叫道:「你別說話,跟我來!」艾鳳玲見一旁有塊碎磚頭,順手抄在手中,不由分說,拽著馮劍從汽車旁輕輕閃過,閃進牆腳的陰影裡。然後貼著牆根,慢慢湊到大門口。馮劍不知她要做啥,也是提心掉膽,屏氣斂息,生怕暴露。艾鳳玲趁屋內人不注意,拉著馮劍閃入哨位背後。此時敵人近在咫尺,呼吸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馮劍感到極度恐慌,一棵心在腔子裡跳個不停。
須臾,那哨兵打了個哈欠,叫道:「陳良!你出來站一會,我進去賭上一把。」屋內陳良應了一聲,轉身往外就走。艾鳳玲左手一推馮劍,叫道:「快走!」右手磚頭掄起來猛得砸向那哨兵腦袋。那哨兵伸長了脖子,正想進屋發財,卻沒料到財沒發成,卻挨了一磚頭。這一磚頭又狠又準,把他的腦袋頓時砸了一個大窟窿,鮮血往外汩汩直流。那哨兵一聲沒吭,便一頭栽倒在地上,到閻羅王哪兒報到去了。艾鳳玲得手,拽著馮劍從他身上一躍而過,竄到了大街上,緊跑幾步拐過一個胡同,撒腿就跑。身後傳來刺耳的哨聲和激烈的槍聲。兩人猛跑了一陣,馮劍突然停了下來,茫然道:「咱這是逃出來了呀!」艾鳳玲喜盈盈地道:「在頂棚上蹲了半個多月,可把我給憋死了,好歹逃出來了。」馮劍懵懵問道:「那景志剛和林之波兩個咋辦?」艾鳳玲嗔怪道:「」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你管這麼多幹啥呀?」馮劍愀然作色,幽幽道:「咱這麼做,是不是忒狠心了?」艾鳳玲冷笑道:「你倒是仁義,他們是咋樣對待你的?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了!為了這兩個人,值嗎?」馮劍一聽也是,想起在梁寨差點被兩股會活埋,想起在皮家景志剛逼他娶王國漢的醜閨女,想起林之波的譏諷嘲弄挖苦,氣就不打一處來。他苦笑道:「你說得也對,走吧!他不仁,我不義!這兩人也是個白眼狼,為了他們,是不值。」艾鳳玲盈盈笑道:「這才是我的好哥哥!」馮劍見她聲音清脆,嬌憨可愛,與先前的冷若冰霜迥然不同,不由心裡一顫,衝動地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艾鳳玲一怔,不自然地把手從他的掌握中抽出來。馮劍也察覺到自已失態,尷尬地直搓手。艾鳳玲也不看他,歎口氣,幽幽道:「走吧!馬上就會全城戒嚴,再晚就逃不出去了。」領著馮劍往城外飛奔。
艾鳳玲熟悉路徑,帶著馮劍拐彎抹角專走冷僻胡同。蕭縣城靠近徐州,城池本來不大,兩人轉眼便來到城牆腳下,恰好四周無人!兩人找到入口登上城牆,艾鳳玲道:「這段城牆外面,有地方已是破爛,到處露著磚縫,用手摳著就能上下。下去後淌過護城河,就逃出虎口了。」馮劍探頭一看,果然見此處已是破損不堪,露出的磚縫犬牙交錯。馮劍道:「你先下去。」艾鳳玲道:「還是你先下吧!」馮劍固執道:「別爭了,你先下吧!」這時,傳來急促的奔跑聲和「趕緊上城牆,別叫景志剛從城牆上跑了」的吆喝聲。
事不遲疑,艾鳳玲不再堅持,道:「好吧!我先下就我先下。」說罷,艾鳳玲抖擻精神,跨出城牆,手摳著磚縫,慢慢溜下去了。艾鳳玲到了城下,腳踏實地,抬頭招呼道:「你也快點下來,追兵馬上到了,別再瞎磨蹭了。」馮劍道:「你快走吧,我得回去。」艾鳳玲不相信自已的耳朵,驚詫道:「你說啥?你回去?你回到哪兒去?」馮劍道:「我想過了,我不能丟下他倆不管!我得回到伙房裡去,把他倆救出來一起走。」艾鳳玲恨得跺腳,焦急道:「你差心眼呀!這時回去,不是自投羅網嗎?」馮劍幽幽道:「你知不道男人的心事,男人做事要守信用!寧可自已去死,我也不能做這傷良心的事情。這兩人不管咋說也是有骨氣的中國人,我不能丟下他們倆獨自逃命。」說罷,轉身下了城牆,往城裡奔去。
艾鳳玲感到不可思議,吃驚地抑著臉,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身影離開了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