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爺們一出門,齊大耳氣鼓鼓地道:「這些人不地道,跟三歲小孩差不多,說翻臉就翻臉。」何保信也不說話,盯著火堆,怔怔地發呆。好大一會,才歎道:「大耳呀!這回師父丟盡人啦!他們就是邵盼頭那個上呆死了的小老婆馮秀花的娘家人呀!」齊大耳往地上一坐,眉頭舒展,拍手笑道:「是真的?怪不得,師父說他家閨女跟老公爹相好,還弄大了肚子,他能不翻臉嗎?」何保信黯然神傷,喟然長歎道:「大耳呀!師父酒喝多了,揭了人家的隱私。俗語說得好:『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我平時還算謹慎,都是喝酒誤事呀!揭短傷人!入骨三分,必有報應呀!大耳!從今天起,我忌酒了。」齊大耳不信:「您要是忌了酒,太陽還不得從西邊出來?」何保信道:「這回師父說話算話,你要是再看見我喝酒,就摔我的酒壺,中不?」齊大耳笑道:「我可不捨得摔!你要是真不喝酒了,留給我喝吧!」何保信感到身上寒冷,且內心恐慌,對他道:「天氣忒冷,這一夜咋過呀?眼看天就黑了,你到前面莊上借床蓋體(棉被)來!不然的話,這一夜咱爺倆撐不過去,就算凍不死,也得凍個半死。」齊大耳道:「您真會說笑話,天這麼冷,誰家有多餘的蓋體外借?」何保信斥責道:「你這孩子,我支使不動你了?你不願去,我去。」齊大耳趕緊站起身來,委屈道:「您別生氣!我也沒說不去!我是怕去了也是白去,借不來蓋體,您又罵我!」何保信不耐煩道:「還有借不來的東西?你就不能給他們點錢嗎?有錢好辦事。趕快去吧!」齊大耳笑道:「我也知道有錢好辦事,您不點頭,我敢亂花錢嗎?」何保信道:「今天你咋這麼多費話呀?師父省著花,還不是為你好嗎?我是想攢錢給你蓋屋,給你說個媳婦!狗日操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了。」齊大耳訕笑道:「我還不是怕您說我疼錢嗎!」何保信怒極,破口大罵道:「我爬您小姨!咋和您晚娘一樣?壞心眼不少,沒一點好心眼!狗日的東西,還不快去?再晚人家都睡覺了,你找誰借去?」齊大耳知道師父的心事,很是感激,被罵得灰頭灰臉,趕忙脫下茅窩子,換上棉鞋,衝出小廟,頂風冒雪,風風火火地去了。
齊大耳走後,何保信掩上廟門,只覺心驚肉跳,毛骨悚然。他裹緊棉襖,又往火堆裡加些柴禾,呆呆地望著火堆出神,但還是控制不住心裡的恐慌。須臾,外邊傳來了腳步聲。何保信詫異:到大聖集也有半里多地,大耳這孩子咋這麼快就回來了?正當他疑惑時,腳步聲卻停在了門口,不進廟來。何保信一怔:難道不是齊大耳!又是個避雪的嗎?天這麼晚了,這是誰呢?他站起身來,想去看個究竟,誰知剛走到門口,廟門一下子被人撞開了,隨著呼嘯的風雪突然闖進一人!何保信抬頭一看,吃驚道:「是……是你?」剛說一句,就被來人一刀插入胸口,他感到一陣鑽心的劇疼,接著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再說,馮家爺們頂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匆匆往閻陳莊走去。雖說已離小廟,馮劍依然憤懣,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痛如刀絞,羞辱、無奈、徬徨,一起湧上了心頭。多年來,他一直想知道姐姐是怎樣死的,懷疑她是被邵家害死的,今天他終於知道了,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使他極端屈辱的結果。雖然他不相信何保信所說是真,從小親密無間的姐弟情,使他相信姐姐的為人!姐姐純潔無瑕,是不會做那種醜事的!但一想到別人在死去的姐姐身上撥髒水,他就痛不欲生。走著走著,他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不願再往前走了,他想回到小廟去,鄭重地向何保信說明:不要相信別人的鬼話,俺姐姐不是那樣的人!馮劍道:「你們先走,我去解個手。」說罷,扭頭往一個避風處走去。馮成套停下腳步,嘟囔道:「狗日的東西!你這不是操蛋嗎?『懶驢拉磨,不屙就尿』!在小廟停這麼長時間不屙,路上偏要屙屎,叫俺幾個淋著雪等你!」馮二年道:「大哥!那您和馮備先走吧,我在這裡等他一會。」馮成套也不言語,便和馮備一起,匆匆冒雪走了。
雪幕剛剛阻住視線,馮劍直奔小廟而去。
馮劍憑一時衝動,奔回小廟找何保信!看來何保信對邵家很熟,他還想進一步打聽關於姐姐的事。等冷靜下來,他才感到剛才的失態已使他和何保信之間有了隔閡,這會去問,人家已存戒心,未必給說。而且,說不定齊大耳還會揍他。想到此,他腦門上沁出冷汗,內疚、悔恨、自責。雙腿象灌滿了鉛,步子漸漸慢了下來。最後,他乾脆站在狂風肆虐、漫天飛舞的雪中呆呆地望著灰色的原野發愣,任憑雪花飄落頭上、身上。咋辦呢?去還是不去?去了,勢必會受到齊大耳的嘲弄、污辱,還不一定從何保信哪兒得知有價值的東西;但要是不去,將失去一個瞭解姐姐死因的機會。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他還是決定去,為了姐姐,受天大的委屈也值呀!我向他道歉;向他賠不是;我給他磕個響頭,殺人不過頭點地!他還能把我咋著?馮劍打定主意,抖落身上的積雪,大步向小廟走去。
來到小廟!只見廟門緊閉,馮劍不敢貿然進去,便站在門外,恭恭敬敬地喊道:「老何大爺!老何大爺!」等了一陣,廟內卻無人應聲。他心裡一沉:不好!難道何家師徒倆走了?趕忙推門進去,不由心中一寬:地上火堆依舊,何保信爬在草堆上睡著了,齊大耳卻不見蹤影。見他睡得很香,馮劍關上廟門,雙手抄袖恭候一旁,等他醒來。又過了一陣,他怕父親等得著急,便鼓起勇氣,上前輕輕喊道:「何大爺!老何大爺!」見他還在沉睡,便上前去拉他的手!一摸之下,馮劍才感到不對勁,仔細一看:何保信身下積了一灘鮮血,已經死了。
馮劍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懼,荒野小廟,大雪紛飛,面對一個死人!而這人不久前還談笑風生,縱論世態。他雖說膽大,畢竟是一個不到二十歲、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伙!突兀的變故完全超出他心理承受的範疇,他第一反映就是想跑,但此時驚呆了,兩腳象釘在地上,咋也挪不動腿。恐慌、畏懼、不知所措,使這個念念不忘為姐姐報仇的英雄好漢傻眼了、愣神了。一切都像凝固了,只有西牆上的那三句《大風歌》詞,依然是那樣醒目。他呆呆地望著,喃喃念道:「大風歌;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大風起兮雲飛揚……」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嚓、嚓」沉重的踏雪聲,更叫他驚慌失措。難道齊大耳回來了?馮劍心驚肉跳。情急之下,他本能地藏在土地爺泥胎後面,屏住呼吸,偷偷窺視。踏雪聲停在了門口,他緊張得那棵心像要從胸腔中跳出來。
須臾,廟門「吱呀」一聲開了,馮二年一身雪白,喘著粗氣走了進來。他一邊拍打身上的積雪,一邊大聲道:「何大哥呀!酒後睡覺,天寒地凍,你也不怕著涼?您那個徒弟呢?」見叫不應,頗感意外,自言自語道:「這麼冷的天,睡這麼死?老何,何大哥!咦……何大哥!你醒醒,醒醒,哎呀!」馮二年發現何保信已死,大為震驚,話語裡透著強烈的憤慨,吼道:「是誰幹的?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誰敢殺人?沒有王法了?」馮劍見是堂叔,方才從神像後露出頭來:「二叔!是您來了?」馮二年一見是他,極為意外,蹙眉道:「是馮劍!你咋在這裡呀?你不是去解手了嗎?」馮劍尷尬道:「我來找老何大爺!打聽一下我姐姐的事!」馮二年氣得嘴唇哆嗦,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不知深淺的東西,打聽點事,人家不願說就算了,也不值得把人害了?」馮劍腦袋「嗡」地一下大了,面如死灰,顫抖著聲音道:「二叔!您……您懷疑是我殺了老何大爺?」馮二年臉色煞白,斷喝道:「咋是懷疑你呀?你也來看看,老何是咋死的?這刀子是不是你的?還說懷疑你?這叫證據確鑿。」馮劍仔細一看,張大嘴作聲不得:何保信被一刀刺中心臟,而插進何保信胸膛裡的那把刀,正是他的七星小匕首。馮劍下意識地摸摸腰間——僅有刀鞘懸在那兒……
馮二年冷笑道:「有道是『人命關天』!你因為打聽事殺人!還從沒聽說過!自古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說咋辦吧?」馮劍理直氣壯,爭辯道:「二叔!我沒殺人!『有理走遍天下』!我怕啥呀?」馮二年冷冷道:「明明是你的刀子殺人!只有你在殺人現場,你說你沒殺人?我問你:這把刀子是不是你的?到了警察局裡,還由你這樣張狂嗎?老虎凳、辣椒水,知道是幹啥用的嗎?那是審犯人用的!你還敢不承認?」馮劍氣沖牛斗,冷笑道:「沒殺就是沒殺!他還能把我咋樣?大不了一死,我也不能背這個黑鍋。」馮二年「嘿嘿」一笑,幽幽道:「你死了,誰給你姐姐報仇呀?」馮劍頓時驚呆了,這一下正擊中他的軟肋。他愣了半晌,有氣無力地繼續為自已辯解,卻再也提不起精神,喃喃道:「二叔!我確實沒殺他呀,我為啥要殺他呢?我跟他又沒冤沒仇!」馮二年臉色緩和下來:「這話才對頭!你跟他沒仇沒冤,咋可能殺他呢?二叔相信你沒殺人!別人能相信嗎?齊大耳能證明你確實和老何吵過架,殺人不是沒有動機,他要是硬說是你殺的,咋辦呀?不過,我相信你不會殺人!你只不過是誤傷了他。」馮劍不解地望著二叔,迷茫道:「是我……誤傷了他?」馮二年正色道:「是啊!你想打聽你姐姐的事,何保信不願說,對不對?你氣不過,拔出匕首嚇唬他,何保信一害怕,往外就跑,誰知他腳下一滑,差點摔倒,你趕緊過去扶他,卻忘了手中匕首,何保信自已一下子撞在匕首上,刺中心臟,栽在地上死了。」馮劍一陣迷惘,他徹底弄糊塗了,叫堂叔一說,他甚至懷疑自已的確殺了何保信!但他知道這事的嚴重後果,殺人是要償命的。他搖了搖頭,斷然否定:「二叔!不是這樣的,我沒殺他呀!」馮二年問道:「你確沒殺他嗎?」馮劍斬釘截鐵道:「我確實沒殺他!」馮二年拍拍他的肩膀,唏噓道:「憨孩子!二叔相信你不會殺人!我自已的侄子!我能不相信嗎?就怕我相信你,人家不相信呀!我問你:你已走了,又回來幹啥?」馮劍道:「來問我姐姐的事!」馮二年曖昧道:「問你姐姐啥事呀?」馮劍瞠目結舌,無言已對。馮二年道:「齊大耳親眼見你和何保信吵過架,你完全有殺人的理由和動機。你已經走了,為啥回來?那只有一個解釋:是來殺何保信的!因為今天你倆吵過架。你之所以殺他,因為他敗壞了你姐姐的名聲。」馮劍聽堂叔分析得頭頭是道,腦袋裡已是一片茫然,迷惘道:「二叔!聽您這麼一說,我……我就是跳進黃河裡,也洗不清了。」
馮二年話鋒一轉:「不過,我倒有一個辦法。」馮劍急切道:「有啥辦法?」馮二年把手狠狠一揮,陰森森道:「等他回來,咱來個斬草除根。」馮劍打了個寒戰,失聲道:「您……您是說,殺了齊大耳?」馮二年眼神令人琢磨不定,誘惑道:「只有這個辦法。冰天雪地,他們是外鄉人!殺了他,無人知道的。」馮劍連連搖頭,叫道:「還要殺人?不行,不能再殺人了。」馮二年微笑著追問道:「你是說:你不能再殺人了?」馮劍斷然道:「和人家無冤無仇,說啥也不能再殺人了。」馮二年喟歎道:「說得對呀!已經誤傷一個,說啥也不能再殺人了。」馮劍惶恐道:「不殺人了,說啥也不能殺人了!」馮二年一臉不屑,鄙夷道:「不殺齊大耳,你說咋辦?」馮劍語塞。馮二年話鋒一轉,誘惑道:「馮劍!假如你是誤殺的,這一切都好辦了。」馮劍腦袋裡一片茫然,喃喃自語道:「是……我……誤殺的?」馮二年道:「是呀!比如說:你正和何保信說話的時候,何保信腳下一滑,而這時你手中正好拿著刀子嚇唬他……」隨著馮二年再一次有著強烈邏輯的推理,馮劍彷彿看到自已拿著匕首去威脅何保信,而何保信恐懼地往門外逃走,腳下突然一滑……求生是人的本能,他像溺水的人撈住一根救命稻草,眼睛漸漸明亮起來。他像恍然大悟,雙手猛地拍下腦門,叫道:「對、對呀,我想起來了:當時我正問他一些事情,他腳下一滑,一下子撲在我的身上,而這時我手裡正好拿著匕首,一不小心……二叔!我想起來了,是我誤傷了何大爺!」馮劍認真地說完,長吁了一口氣,他為自已編造的離奇故事如此完美而如釋重負。馮二年微笑道:「馮劍!是你誤傷了他嗎?」馮劍黯然神傷:「二叔平時教導侄子,不叫我玩刀子,我年幼不聽話,沒想到這回真的傷人了。」馮二年安慰道:「只是他時運不好,自已撞刀子上了,能怨你嗎?」馮劍淚眼欲滴,哽咽道:「二叔!他到底是死在我的手上呀!」馮二年鄙夷道:「死了就死了吧,一個走江湖的,死了活該。你也不要過多自責。」
就在這時,突然傳出一個尖細的聲音:「陷害好人!胡說八道;賊喊捉賊,天理不容。」馮二年一凜,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喝道:「是誰?」四周除了風雪的呼嘯,寂靜無聲。小廟裡除了殘缺的神像和磚砌的供桌,也沒地方能藏得住人!稍一遲疑,馮二年疾步奔出門外,圍小廟轉了一圈,大地白雪皚皚,積雪過膝,瑞雪漫天飛舞,西北風獵獵作響,天際間灰濛濛的,哪裡有個人影?再看小廟屋頂,蓋著張完整的雪被,也藏不住人!他頓覺一股涼氣從腳底直透頭頂,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暗道:「有鬼!」惶恐中往南一瞥,只見茫茫大雪之中,齊大耳抱著一床鋪蓋,正呆頭呆腦地搖晃著膀子往這裡走來。
馮二年一個箭步衝進廟裡,急促叫道:「天快黑了,快走。」馮劍望著西牆上那龍飛鳳舞的《大風歌》!呆呆地出神,冥冥之中,他隱隱意識到,在將來的人生歲月裡,他將與這首《大風歌》有脫不了的干係。馮二年見他發呆,猛一拽他,催促道:「發啥愣呀?趕快走吧!」馮劍這才醒過神來,他指著何保信的屍體,茫然道:「老何大爺咋辦?」馮二年飛快地瞥了一眼何保信胸間,斥責道:「你這孩子,管這麼多幹啥呀?自有他徒弟料理,趕緊走吧。」馮劍一陣茫然,哀泣道:「二叔!是我誤殺了他!我留下幫齊大耳處理後事吧。我心裡不好受,總覺對不住他……」馮二年斥責道:「淨說廢話!你還想幫齊大耳料理後事?真是個糊塗蟲!你留在這兒,齊大耳見你殺了他師父,還不得和你拚命呀?」馮劍呆若木雞。馮二年鄙夷道:「還愣著幹啥?還不快走?快走吧!」拽住他的胳膊猛地往外一拉,急急奔出了小廟。馮劍被他拽了個跟頭,趔趄著衝入風雪之中,叔侄二人直奔閻陳莊而去。
路上,馮二年一遍又一遍地囑咐馮劍!叫他不要把這事告訴父親,免得他擔驚受怕。其實,馮劍早已被這突發的事件嚇懵了,不用堂叔叮囑,就是再借給他一個膽,他也不敢在父親面前透露一句。
往小廟急急走來的,正是齊大耳!
原來,齊大耳出了小廟,一路小跑,來到大聖集。天寒地凍,大雪封門,雖說天還沒黑,家家早已關門,上床睡覺了。齊大耳接連跑了幾家,也沒借到御寒的棉被。他失望極了,準備轉回小廟,想起師父年老體弱,有點不甘。踏雪轉到村東,不覺大喜:一所低矮的草房裡炊煙裊裊,主人正做晚飯。齊大耳推開秫秸門,叫道:「屋裡有人嗎?」屋內傳出顫微微地回話聲:「是誰呀?門沒關,我也沒勁給你開門,要進來就進來吧。」齊大耳推開屋門,見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太正不緊不慢地拉風箱燒火,火光映紅了老人溝壑縱橫、飽含滄桑的老臉。齊大耳說明來意,老人連連搖頭:「都窮得揭不開鍋了,嘴都顧不上,誰家還有多餘的蓋體?有好多家全家老小擠在一張床上睡覺,這一夜自個還知不道咋過,誰有蓋體借給你呀?」齊大耳苦苦哀求道:「大娘您行行好吧,俺是個出遠門的,遇上了風雪,這會就躲在莊後那座破廟裡。天忒冷,我年輕能頂過去,俺師父年紀大了,要是沒個蓋體,這一夜准把俺師父凍死。大娘您老行行好吧,俺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日後俺多念佛,保佑您活到八十五。」老人翻看了他一眼,滿臉不高興:「俺今年整九十二,還能再活個八十五?你這是咒我快死呀?」齊大耳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一臉尷尬,搓搓凍紅的手,趕緊從衣兜裡掏出錢,遞給老人:「大娘!怨我不會說話。這錢您拿著,趕明賣油果子(油條人接過錢來,臉上綻開笑容,溝壑更深了,嘮叨道:「這多不好價(不好意思)?幫點忙還要錢。也真是的,這麼冷的天,要是沒個蓋體,一夜知不道把人凍成啥樣呢。」說著,抖抖索索把錢裝進兜裡,顫微微地扶牆站了起來,笑著道:「看你挺精氣的,嘴又甜!還哪麼孝順。也叫你趕巧啦,俺老頭子剛死,他的一床蓋體還在床上放著,天忒冷,我還沒拆洗,你拿去用吧!明清起來(早上)可得給俺送來呀?」齊大耳忙道:「您就放心吧!趕明一准送來。」老人步履蹣跚地挪到裡間,抱出一床黑不溜秋,散發出濃烈中藥味、骯髒不堪的舊棉被,遞給齊大耳!
齊大耳如獲至寶,告別老人,踏雪直奔小廟。當他氣喘吁吁地跑到廟前,影影綽綽看到從廟中猛地衝出兩個人!那兩人拐過彎去,轉眼消失在風雪之中。雪粒打眼,他只覺背影熟悉,卻沒看清是誰。進了小廟,他掩蓋不住心中的喜悅,叫道:「師父!蓋體借來了。」他認準師父肯定誇他會辦事,但師父卻沒有反映,爬在麥秸堆裡,一動不動。他不覺驚愕,聯想到匆匆離去的那兩人!預感到不祥。他放下棉被,扳過師父一看,一下驚呆了:他朝夕相處、親如父子的師父前胸插了一把致命的匕首,身下一灘凝固成紫紅色的血跡,已經死去多時了。
小廟裡傳出撕心裂肺般的哭聲。齊大耳幼年喪母,從小跟師父吃住在一起,兩人相依為命,師徒情深勝過父子!師父辛苦燒炭,十幾年來省吃儉用,積攢下一筆錢來。師父常說:自已一輩子沒娶上媳婦,一定給徒弟娶個好媳婦!就在今天師父還念叨:自已歲數大了,近年總覺氣力跟不上,這燒木炭的活看來是幹不動了。他打算此次回去,就去購買磚瓦木料,趁早春農閒蓋口漂亮新房。房子造好,便托人給他說個媳婦!師父對他說道:「大耳!等你成了親,我把活計交給你幹,這回說話算話,我光在家抱孫子玩。」說這話時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沉浸於未來的天倫之樂之中。師父的音容笑貌依舊,慈祥的話語尚縈繞耳旁,震耳發聵,充滿著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可轉眼已是陰陽兩界。
齊大耳哭泣半晌,才驀地想起:哎呀!只顧哭了,咋忘了追趕兇手?他抄起襖袖,猛得擦乾眼淚,一個箭步竄出門去。衝出廟門,他卻愣住了:無邊無際的雪原,茫茫蒼蒼,白雪皚皚,漫天雪花飛舞;蒼穹昏暗,無數只灰色小蟲肆虐;朔風凜冽嘶嚎,吹打著雪粒,隨風翻滾激射,撲面而來。大風一陣緊似一陣,大雪掩蓋住了腳印,哪裡還有殺人兇手的蹤影?齊大耳站在哪兒,任由雪粒打在臉上、身上,頭腦中一片空白,哀痛難訴,不知所措。愣了半天,他才拖著沉重的步子,垂頭喪氣地回到師父身邊,想起師父的好處,又哀哀地痛哭了一陣。
良久,他把刺死師父的匕首拔出來丟棄一旁,給師父揩乾胸前血跡,把師父抱在懷裡,師父好像是睡著了……齊大耳從小在師父跟前長大,老人家雖然死了,他卻一點也不害怕。此時他想到最多的,是一定要把兇手找到,給他師父報仇。在自已離開小廟的那段時間裡,這裡到底發生了啥事?那兩個逃走的人肯定是殺人兇手,他們是誰呢?齊大耳長到十六歲,第一次知道發愁,第一次獨立思考問題。在這以前,他吃飽喝足,撅腚睡覺,啥也不管,一切都是師父操持辦理,為此,師父經常瞪著眼罵他!
想到這兒,齊大耳眼裡又溢滿了淚水,師父死了,再也不能為他操持事務,再也不能替他遮風擋雨,再也不能瞪起眼來狠狠地罵他了。他摸過那把匕首,在火光下翻看。突然,他心裡一陣狂跳:那匕首上有七棵黃澄澄的銅星!這把匕首他見過一次,就在這所小廟裡,是那矮胖子的。齊大耳紛亂的思緒漸漸清晰起來:哎呀!剛才離開小廟的,不就是矮胖子嗎?怪不得背影眼熟。是矮胖子帶人殺了師父!對,就是他!矮胖子叫啥呢?對了,想起來了,他叫馮劍!師父說邵盼頭的小老婆跟老公爹睡覺,還被弄大了肚子,他們就突然翻臉!對了,師父說他們是那個跟老公爹睡覺的馮秀英的娘家人!他們是恨師父揭了他們家的醜事,才殺了師父的。齊大耳突然感到自已長大了,他苦思冥想,絞盡腦汁,只記得馮劍是單縣城西人!到這裡走親戚的,至於到這裡走啥親戚,卻想不起來了,更祥細的關於馮家的細節,自已是一無所知,因為師父和姓馮的說話時他只顧喝酒吃肉,根本沒聽他們說話,這會想想,很是後悔。他默默地禱告:師父!我一定給您報仇,我要到單縣去,找到姓馮的一家,殺了他們。師父!您老人家在天有靈,保佑您的徒弟此行馬到成功,順利地找到兇手!
齊大耳抱著僵硬的師父在風雪肆虐的荒野小廟裡坐了整整一夜。天漸漸亮了,風停了,雪止了,紅艷艷的太陽從東方的雲層裡擠了出來,把暖融融的陽光撒在廣袤的雪野上。這是多麼美好的天氣呀!要是師父他老人家還活著,他們該踏上回家的路了。齊大耳又是一陣心酸,禁不住號啕痛哭。
痛哭了一陣,他趔趄著來到廟後,用匕首掘開凍土,挖了個深坑,把師父抱進坑裡,用土掩埋,築起一個墳頭。他跪在師父墳前磕了三個響頭,掖好匕首,然後背起行李,踏雪來到大聖集那位九十歲的老人家中,把舊棉被還了。出了門,遇到一位掃雪人,問清去單縣的路徑,滿懷悲愴,義無反顧,大闊步地直奔西南而去。
齊大耳做夢也沒料到,就在這個時候,馮劍也從小廟裡蹣跚著走出,朝大聖集踽踽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