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突然暴富,是個鄉間財主,陳和坤雖說也進了學堂,卻僅會背百家姓,日常帳目往來屢被人愚弄,地方官常拿他家的冤大頭,因是白丁氣短,雖不服氣,白紙黑字,爭究不過人家。陳和坤突然得知後代將要出個「總兵」!不禁大喜。他趕緊恭恭敬敬奉送紋銀二十兩,求徐先生告知那位掌握他邵家命運的行路君子是誰?徐先生高深莫測,搖搖頭道:『天機不可洩露!』起身要走。陳和坤趕忙攔住,再三哀求,又不失時機地加送紋銀十兩,徐先生才附耳說道:『鐵帽子,猴爬竿!』說畢,便揚長而去。」
聽到這兒,馮劍大奇:「『鐵帽子、猴爬竿』是啥意思?」馮成套聽得入神,讚歎道:「徐先生肯定是個活神仙!高人指點,講究點到為止,其中必有玄機呀!」何保信稱讚道:「就是,還是馮大哥見多識廣,你們聽我再往下說……」
「徐先生說了句『鐵帽子、猴爬竿』便走了,可把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篚的陳和坤難為死了。沒辦法,他只好又擺宴席,請村中陳姓長輩們共同參測,有道是『三個臭皮匠,賽個諸葛亮』!誰知大家研究一夜,也沒研究出啥名堂來,倒是八人中喝醉了七個。第二天早清起來(早上),陳和坤忙派人攜重金再去請徐先生,但徐先生已有事遠去他鄉,半個月才能回來。正值農曆六月,天氣炎熱,僅停屍兩天時間,陳金煌的屍體便腐爛流水,臭氣熏天!別說半個月,連五天也難等了……」
「勉強捱到申日,陳和坤也沒識破字迷,只好出殯。一大早,組織人到溝涯上把祖母的屍骨遷出,用柏棺裝裹。巳時三刻,出殯的隊伍早早地來到墳地,等候那位過路君子!兩口棺材放在事先挖好的墓坑旁,孝子陳和坤顧不得哭了,站在羊腸小道路口,抑起糞扒臉,望穿雙眼,呆呆地靜等掌管他家命運的「過路君子」出現。羊腸小道直通大聖集,這天正是集會,過往的行人成群結隊!巳盡午初,趕會的人們背著買來的東西陸續回家。路過此地時,大家感到奇怪:這群出殯的有毛病呀?把棺材放在一旁,往路上瞎瞅個屌啥勁?孝子不像是爹死了,倒像是查路條的。好奇的人們走到這裡,便停下打聽。陳家人怕洩露天機,均搖頭不語。大家見他們如此,越發勾起好奇心。漸漸地,人越聚越多,冒著酷暑,等著觀看熱鬧,交頭接耳,興奮異常。」
「俗話說:『亂子該鬧氣該生!』人群中有個耍猴的,拎隻猴子來回轉悠。耍猴人只顧呆看,被頑猴掙脫繩索,竄上道旁的一棵楊樹。耍猴人急忙上前誘捕,猴子卻手腳麻利地攀上樹梢,蕩著鞦韆,衝他直扮鬼臉,就是不下來,模樣滑稽有趣,引得眾人哈哈大笑,急得耍猴人一腦門子汗。
就在這時,從大聖集走來一個老頭,頂著一口新買的鐵鍋。老頭埋頭走路,只看腳下,沒料到前面有人,剛來到墳地,他一下子撞在耍猴人身上。耍猴人只顧仰臉誘猴,也沒提防,兩人一起摔了個四蹄朝天。耍猴人摔得鼻青臉腫,頂鍋老頭的鐵鍋也掉在地上摔破了。那老頭從地上爬起,見新買的鐵鍋破了,很是心疼,氣急敗壞,揪著耍猴人的衣領不放,嚷嚷著叫他賠鍋。耍猴人不認帳,兩人面紅耳赤,吵了個天翻地覆。猴子這東西靈性,見有人與主人吵架,『蹭』地從樹上跳了下來,竄上前去,沖頂鍋老頭就是一爪。老頭只顧跟耍猴人爭究,猝不及防,被頑猴抓得血流滿面。老頭的新鍋摔破,臉又被猴子抓傷,哪能嚥得下這口惡氣?他揪著耍猴人!鬧著要去見官。那耍猴人也不懼他,兩人相互撕扯著走了。趕集的人們忙挑著、背著,追趕他倆看熱鬧去了,一哄而散。他們走後,送葬的這才回過勁來,已是午盡未初。陳和坤見等不到『過路君子』和『鐵帽子猴爬竿』!又恐誤了好時辰,趕緊將祖母和老父的棺木下葬了。」
馮劍聽得入神,奇怪道:「戴鐵帽子人的為啥沒來?」何保信抓過酒葫蘆,抑脖又要喝酒,誰知酒已告罄。何保信失望地把酒葫蘆扔在一旁,拍拍手,冷笑道:「來了。風水先生說來,咋可能不來?」馮劍瞠目道:「來了?這麼多人都沒看見,這就怪了。」何保信笑道:「那人的確來了,只是陳和坤不識真人!錯過了時機呀!」馮二年也疑惑道:「何大哥!既然那人來了,為啥這麼多人沒看見呢?」何保信道:「問題就出在這裡,『鐵帽子』是啥樣的?誰也沒見過,風水先生也沒講。馮大哥!我問你:以前你買了鐵鍋,咋拿回家?」馮二年脫口而出:「頂在頭上……哎呀!你是說:是那個頂鍋的人?『猴爬桿』呢?」何保信笑道:「猴子不是上樹了嗎?」大家這才恍然大悟,均感匪夷所思。
何保信幽幽道:「『人的命,板上釘,叫你咋弄你咋弄』!邵家墳上沒長這根草,強求是得不到的,他就是個土財主的命呀!就像這大雪天,別人烤著炭火,守著媳婦孩子,熱酒一壺,盡享天倫之樂。可咱爺們為了養家餬口,卻飄流在外,在這破廟裡存身,這就是命呀!」馮二年笑著打趣道:「何大哥!歎氣有啥用呀?趕緊書接上回吧!」何保信一展愁容,舒眉笑道:「是啊!歎氣又不頂肚子飽,對不對?好,咱就接著往下說……」
「陳和坤回到家,當天就把陳姓長輩請來,擺了一桌上等宴席,說是父親臨死囑托,要把『陳』改為『邵』字,並每人奉上紋銀十兩。有道是「有錢能叫鬼推磨!」有孔方兄幫忙,又能喝得醉醺醺的,大家順水推舟,無不舉雙手贊成。於是,陳和坤請來大戲,連唱了三天三夜,通報鄉里,把『陳』改成『邵』,自此歸宗,叫邵和坤!邵盼頭六歲時,邵和坤也把兒子送進學堂。不料他像老子一樣,不是讀書的材料,腦袋簡直是榆木疙瘩,讀了三年,連百家姓也沒學會,學起壞毛病卻無師自通。他八歲學會吸大煙,九歲學會打麻將,到了十四歲,已是窯子裡的常客了。」
聽到這裡,馮二年問道:「邵和坤不管他嗎?」何保信冷笑道:「上樑不正下樑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幹這種事邵盼頭可得家父真傳。邵和坤不但不管,還誇兒子有本事呢,說:『自古英雄不拘小節』!還說:『漢高祖劉邦沒發跡時常偷吃樊噲的狗肉,明洪武朱元璋當過掃地的小和尚!』」馮二年又問道:「教書先生也不管他嗎?」何保信撇撇嘴道:「別提那個先生了!邵盼頭讀書不是材料,整治先生,也有一手!」馮劍不覺莞爾,問道:「他也把先生的尿盆鑽了個窟窿?」何保信笑著搖頭道:「那到不是,不過也差不多……那先生肥胖,走路不穩,不知咋中了他的手腳,摔得頭破臉腫。先生氣得吐血,一怒捲了鋪蓋。邵和坤無法,只好任由兒子胡為,再不管他。從此,邵盼頭整天挑著鳥籠子,在魯南縣城逛街,而且一挑就是兩個。他有句名言,叫:「吊兒郎當吃饅頭,老實巴腳喝糊糊!」到了十六歲,邵和坤把他送到吳佩孚大帥的隊伍裡,臨走時對他說:「兒呀!埋你爺爺時候,咱請風水先生看過,說你能混上『總兵』!這會是民國了,沒『總兵』這官了,你就給老子混個司令、軍長回來。誰知邵盼頭受不了罪,在軍隊中混了不到半年,就逃了回來。邵和坤沒法,只好給他娶了個媳婦,叫錢蕊蓮!」
馮二年問道:「娶了媳婦!該收心了吧。」何保信不屑道:「狗改不了吃屎,咋可能收心?不過,娶了媳婦,那年窯子倒少去了。自從聽老子說他能當『總兵』!邵盼頭便有了官癮。北京的袁世凱要當『洪憲』皇帝,他知不道從哪兒弄來一根火槍,招搖撞騙,要去勤王護駕;老袁只當了八十多天皇帝就一命嗚呼,他立馬又成了共和派;不料風雲突變,張勳在徐州搞復辟,他又認為機會來了,要去徐州拜見張大帥,當復辟的急先鋒。張大帥也作鳥獸散,邵盼頭轉而結交土匪,攀附權貴,霸道鄉里,我就被他訛過一回呀!」
馮二年奇道:「何大哥這麼精明,也被他訛過?」何保信羞赧道:「說起來丟人,我一向謹慎,卻在陰溝裡翻船了。那年,我賣給邵家兩車木炭,邵盼頭說手頭緊,要我轉天再去拿錢。我想:大戶人家!還差咱這倆錢?也沒叫他打欠條!等我再去邵家要帳,他卻叫我拿欠條來,我說沒欠條,他說:『沒欠條就不給錢』!白送他兩車炭燒。」馮劍道:「您能吃這個啞巴虧嗎?」何保信奮然道:「師父我是啥人?啥壞熊沒見過?當時我就惱了,和他吵了起來,據理力爭。誰知邵盼頭霸道,才說幾句,就掄巴掌給了我一個耳光。」齊大耳憤憤道:「他賴帳還敢打人?這還有王法嗎?師父!您不會揍他嗎?」何保信冷笑道:「我啥時候受過這個窩囊氣?我也不含乎,把衣裳一脫,『蹭』地竄上前去……」齊大耳兩眼頓時熠熠放光,興奮地揮舞著拳頭,叫道:「狠狠地揍他一頓。」何保信兩手一攤,有氣無力道:「我還真不含乎,只見他一掄巴掌,我趕緊『蹭』地竄上前去,伸臉把這一巴掌接過來了。」大家被他逗得大笑,連悶頭吸煙的馮成套的臉上也綻開了笑容。
笑過之後,何保信接著道:「邵盼頭成親第二年,生了個兒子!爺倆苦思冥想,也想不出個好名!當時正值麥收,長工們在院中磨鐮,準備割麥。邵和坤靈機一動,說道:」割麥離不開鐮刀,就叫「鐮刀」吧!』所以,邵盼頭的大兒子叫」邵鐮刀』!邵家兩代單傳,到了邵盼頭這一代,雖沒混上」總兵』!卻生四個牛犢一樣的兒子!又過一年,第二個孩子出生了,叫」邵鐮把』;第四個孩子叫『邵鐮棵』……」馮二年莞爾,嘲諷道:「出不了莊稼地了。」何保信道:「只有第三個例外,出生時趕上吳佩孚手下一連隊伍路過閻陳莊!邵盼頭見那連長威武,很是羨慕,所以給三兒子起名叫『邵鐮長』!就因這個名字,前年邵鐮長被國軍抓走,至今下落不明。」馮劍十分驚奇:「名字還有忌違?到底是咋回事?」何保信道:「我也弄不清楚,只是聽說被抓走後再也沒有回來,至於內情,我也知不道。」齊大耳不耐煩了,沖馮劍睥睨道:「你咋這麼多道道呀?正聽到關鍵時候,你插一槓子弄啥呀?」馮劍翻翻白眼,沒有吭氣。何保信道:「老四邵鐮棵六歲時,邵家接連出了兩件人命案,哄動一方!不過,邵盼頭有本事,竟都被他摁下了。」馮劍忍不住問道:「他家是誰死了?」何保信道:「一個是給他生了四個兒子,勞苦功高的夫人孫蕊蓮;另一位是買來的丫環,後來收房的小老婆馮秀花!」馮二年輕輕自語:「是她呀?」向馮成套瞥了一眼。馮成套悶頭吸煙,從他臉上看不出表情。馮劍的身子一振,臉色突變,結結巴巴地問道:「她是……是咋死的呀?」
何保信也許喝多了,也許說得興致高昂,竟沒看出馮家爺們臉上的變化,繼續道:「是上吊死的。」馮劍不相信自已的耳朵,眉毛一挑,吃驚道:「上吊死的?不……不是得病死的嘛?」卻把目光投向父親!何保信冷笑道:「胡扯!這兩人都死得不明不白,而且,孫蕊蓮還是淹死在水缸裡。」齊大耳驚愕地張大了嘴,忘了師父不讓他講話,插嘴道:「淹死在水缸裡?水缸裡也能淹死人嗎?」何保信凝神道:「就是!剛開始我也不信,後來一打聽,還真是在水缸裡淹死的,並且她爹錢廣福就在現場,親眼見閨女頭朝下倒插在水缸裡淹死了。」馮二年道:「他也不懷疑嗎?」何保信道:「雖然懷疑,因是親眼見的,只能吃個啞巴虧。馮秀花上吊自盡後,她爹也來了,聽說也是你們單縣人!那狗日的不是東西,愛財如命,邵盼頭給他二十畝好地,喜得屁顛屁顛,人命關天的大事不了了之。女人的命薄如紙,只值二十畝地。這兩件事雖說都叫邵盼頭抹平了,卻當不住外人風言風語,邵家父子狼狽為奸,倫理顛倒,所以大家猜測,這兩人的死都和她們的公爹有關……」
馮劍頓時心如刀割:「您是說……她是邵和坤害死的?」何保信曖昧道:「邵和坤老不正經,嗜色如命,這種人不知廉恥,哪顧人倫道德?據說,他趁兒子不在家,干下扒灰的醜事,鑽進兒媳婦的被窩。馮秀花死時已有仨月身孕,懷得就是公爹的孩子……」馮劍漲紅了臉,指著何保信脫口罵道:「你……你……放屁!」事情太過突然,何保信驚愕地張大了嘴,再看馮家數人,全都陰沉著臉,不由得大驚失色,說不出話來。齊大耳見馮劍罵他師父,怒不可遏,「蹭」地站了起來,揪住他的衣領罵道:「狗日操的!你敢罵俺師父?在家跟你爹娘也這樣說話嗎?」馮劍盛怒之下,也揪著他不放,兩人撕扯在一起,互不相讓。
馮備吼道:「龜孫羔子!你想幹啥呀?」撲上前去,打了齊大耳一拳。齊大耳兩手與馮劍胳膊擰在一起,反踢他一腳。馮備剛要還手,被馮二年拉住。何保信瞠目結舌,不解道:「正好好的,我啥地方得罪你們了?咋說翻臉就翻臉呀?」馮成套站起身來,沖馮劍責備道:「哼!快二十歲的人了,遇事咋還沉不住氣。」馮二年一臉陰鬱,斜睨著馮成套,冷笑道:「還是大哥你沉得住氣呀!」馮成套也不看他,站起身,拉開廟門,望著門外紛飛的瑞雪,冷漠道:「雪下得比剛才小了!天快黑了,咱們也該走了。」往外就走。臨出門時,他扭頭朝何保信瞥了一眼。不知為啥,何保信突然打了個寒戰,他從那一瞥中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寒光。馮二年一推馮劍,幽幽道:「走吧!」馮劍鬆開齊大耳,神色複雜地瞪了何保信一眼,跟在馮成套身後,和馮二年父子倆一起,也衝入肆虐的暴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