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我一生中不可或缺的東西,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酒我就睡不著覺,這當然不是什麼嗜酒如命,而是那東西能讓人忘記不少煩惱。
現在可是大不相同,近三個月的時間,我還沒有痛痛快快的喝過一次酒,只是偶而泯上一小口,現在連一小口都沒了。自從我的老通信員犧牲以後,新通信員不會來事,沒人給我背著酒壺,我也對那東西產生了極度的厭倦,甚至可以用厭煩來形容。一看到酒就能讓我想起很多傷心的事情,一看到酒我就會情不自禁的唉聲歎氣。
老同志孟來福非常善解人意,在我眼裡他比一般女同志還擅長這個,我處了那麼多的對象也沒有一個像他這麼懂別人的心思。
「穆童,從上了陣地就沒見你露出過一次笑容,全連都覺得很壓抑,你現在是全連弟兄的主心骨,你的心情好壞影響著弟兄們的情緒,時間長了這種狀態漫延下去,會造成恐慌和怯戰的心理。我看今天咱們哥倆整他兩口,以前盡跟你拚啤的了,今天弄點白的看看。」
在私下場合,孟來福更喜歡叫我的名字。畢竟他比我大五歲,為人處事一向穩重,當年老連長在的時候都跟他稱兄道弟平起平坐慣了。雖然志願兵也是個兵,但我們一起並列當過排長,所以他一直叫我穆童,當上連長之後改口很彆扭,但他沒覺得彆扭,很自然的在超過三個人以時叫我連長,兩個人的時候還是老規矩。
哥們兒這輩子最大的優點恐怕就是隨和,跟林小天一樣跟誰都是自來熟,沒有什麼官架子,跟現在某些裝逼犯們比那是天壤之別。那幫傻逼平時嘻嘻哈哈說說笑笑,可一旦當把小官,弄把小權小勢,那可真是得志便猖狂,誰要是當面不管他們叫個帶職務的稱謂,他會記你一輩子,恨不得把他孫子的小童鞋給你套上。
性格能隨著環境的變化而變化,這話一點不假,一到戰區的便再也不那麼隨和了,甚至有些驕橫拔扈。聽說孟來福提起了酒,眉頭略微一皺,心中略有不快。
為了完成穿插作戰任務,那天出發我都沒讓弟兄們喝壯行酒,怕進入狀態過早,一時半會兒剎不住車,影響任務進程。現在連隊剛剛血戰幾場,犧牲了那麼多的弟兄,還重傷了華成龍、魯樹德、王大雷等好幾個戰鬥骨幹,最可氣的是在敵人小規模襲擾下暴露了部分防禦企圖,哪還能來得那分酒興?
「老孟,我現在一點興致也沒有,你要是饞酒了就偷著整兩口,千萬別讓人看到,我可是上了陣地就下了『禁酒令』啊。」
「連長,這『禁酒令』下不下都無所謂,弟兄們想喝也沒地方找酒去,壺裡連白開水都供應不上,饞酒也只能等仗打完了再說,估計你也是沒了酒才下的那道命令,不過,我這可是有點存貨,還是你最喜歡的二鍋頭。」看到我面露不快,孟來福又改口叫了連長。兩個人的時候,他這麼叫還是覺得彆扭。我一向尊重他,我還在家撒尿和泥的時候,人家已經是一等功臣戰場上拚命的戰鬥英雄。
「好吧,那咱們就整兩口,記住誰也別多,咱們哥倆要是多了,酒後誤事,那可是追悔莫及。」
「你放心吧,想多也多不了,我這壺裡就半斤不到,對你來說就當喝點涼水,找找感覺而已。」
我們坐在坑道裡連指揮所,通信員和文書都被我攆了出去。孟來福準備的還很仔細,帶了兩個擦拭珵亮的軍用茶缸,一人一小缸。
開始喝的時候一點找不到感覺,那種捨命陪君子的豪情也不知哪裡去了,低著頭一人一小口,弄得跟悶酒似的,成了典型的借酒消愁。
孟來福一看大勢不好,他的本意是讓我放鬆心情展露笑容,現在居然成了舉杯消愁愁更愁。那可不成,這小子馬上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後弄出一些不著四六半文半白的酒詩詞,什麼「狂歌痛飲空度日」,什麼「我自舉杯邀明月」之類的,反正他念的書少,能整出這麼幾句還真不容易。
「行了,老孟,還邀明月,咱們現在耗子不如,成天在洞裡呆著,邀個屁明月。」這話一出口我就覺得後悔,這口氣不對,咱是指揮員不能把這種悲觀情緒傳染給下屬。
「老孟,上前線的事跟嫂子說了嗎?從上次生孩子到現在也有兩年多了,一次沒回家,嫂子也沒來隊,你不想孩子?」我的本意是提起老婆孩子這些家常裡短這些讓人高興的事來緩解目前的苦悶心情。
我當排長的時候與孟來福、孫猛不知狂飲過多少回,那時只顧著拚酒了,一杯一杯的往嘴裡倒,根本不怎麼提及老婆孩兒。當連長之後,咱也算是裝把小逼,成了有身份的人,基本就沒跟孟來福他們一起喝過。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我當連長的時候部隊馬上要開赴戰區,除了跟林小天、魏如海他們幾個連隊幹部一起喝過幾回,倒也算冷落了孟來福,我甚至還不知道他家庭和孩子的詳細情況,也算是工作失職吧。
「唉,不說那些爛事,咱們還是開懷暢飲吧,今天我一定好好陪陪連長,你的酒量咱知道,這點酒肯定多不了,但必須喝到盡興,咱們好像有小半年沒一起喝了。」孟來福表情未變,可說出來的卻是話裡有話,透著無限傷感。
要在平時像我這麼大大咧咧的人肯定不會注意這細微的小事,根本不會在意他說什麼。現在不同了,連隊的擔子都壓在我一個人的身上,大事小情必須要掌握個仔細,尤其是孟來福的事必須要瞭解清楚。我知道一名有實戰經驗,人緣極佳的老同志對連隊來說是多麼重要。拋棄職務和成長背景不同,我和他還是無話不談的鐵哥們兒,他的心事必須要掌握,如果需要的話,我會盡全力去幫助。
「怎麼了老孟?還爛事?據我所知,全連成家的老同志中屬你們家庭最和睦,我還很羨慕你,咱他媽現在可是雞飛蛋打老哥一個,一說上前線,那女朋友就不翼而飛了。」
「唉,有什麼好羨慕的,我一直都羨慕你和孫猛這樣的城市兵,沒有後顧之憂……」
酒可真是個好東西,所有的真心話和違心的話、假話、空話、大話都會在酒後毫不隱瞞的倒出來,當然對眾多人來講,那些假、大、空的東西不喝酒也很自然的往出倒,只是這酒是催化劑能讓人瞬間啥都往出說。
「穆童,哦,不,連長,你知道我那次為什麼提前歸隊嗎?後來團裡為這事又是表揚又是嘉獎的。其實咱覺悟再高還沒到拋妻棄兒幹工作的份,那次真是憋氣啊。」
聽孟來福這麼一說,我當時的反應肯定是他媳婦出了毛病,八成是老公離家太久熬不住寂寞跟別的男人有那麼一水子。
也不知怎麼搞的,自打我到了連裡,自打我走馬上任當了連長以來,幾個幹部和老同志的後院都起了火。李運鵬媳婦那一出拔剪扎肚死鬧離婚令人扼腕,王厚忠跟媳婦打得雞飛狗跳屢敗屢戰屢戰屢敗多次反抗均遭鎮壓,最終鬧個離婚的結局。哥們兒雖然還未成家,可先有初戀情人樂紅遠渡重洋離我而去,後有有望成婚的女朋友於菲遠走高飛。現在聽孟來福說他家也有事,真讓我氣得什麼也說不出來。
媽的,難道這都是命?老天對我們這些弟兄們就這麼不公平?王厚忠咎由自取純屬活該,可其他人等都他媽算好人啊,這是怎麼了?
雖被稱為「小諸葛」有名的「壞水」可這回的猜測居然錯了,人家孟來福夫妻郎才女貌感情甚好,可能是天妒人羨吧,媳婦居然得了怪病,結婚三年懷不上孩子,總算懷上了,可最後生產時卻沒有站住,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孟來福是悲憤交加,不願意看著媳婦一遍又一遍贖罪似的道歉,本來這事就不怨人家,所以乾脆來個提前歸隊,遠離痛苦,結果把痛苦咽到肚裡更他媽痛苦。
孟來福恐怕都沒想到才喝了不到二兩酒就來了這麼些話,他不管何時何地從來不會玩半點虛的,酒後只能吐真言。始料未及,本來是來逗哥們兒高興,沒成想卻暴露了自己最大的「**」,反成了被勸對象。
如果不是到了戰場上,孟來福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將這些話跟我說。他是那種極有城府,什麼事都在心裡藏著不願意向別人傾述的人,熟話說就是「悶葫蘆」。這個時候能把這些話藉著二兩酒說出來向我坦白心跡意味著什麼?以前八兩的時候都不說是為什麼?恐怕只有我們兩個人明白,這戰爭太殘酷了,誰能知道自己還他媽會不會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