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功夫,一員契丹漢子帶到,高強見了懵然不識,眼望陳規,陳規便令那人向高強叩頭。那漢子拜倒,口稱:「小人蕭八斤,拜見高相公。」
蕭八斤?你生下來八斤重,所以才起了這個名麼?一代不如一代!
與這個名字本身的含義相比起來,中學時學過的課文對高強的印象還來得更深一些。陳規從旁道:「相公,此人乃是當日盧溝河邊被俘之人,只因傷勢沉重,故而不曾隨耶律大石等人一同歸遼,滯留在燕京。趙知軍排查燕地夷人,將他查了出來,原來此人卻是蕭干的親外甥。」
高強眼睛一亮,怪道陳規對於勸降蕭干甚有把握,原來手裡還藏了這麼一張牌?聽陳規的語氣,大約是此人中傷被俘之後,由宋軍收容養傷,待到傷好之後也沒回遼國去,就滯留在燕京城。趙良嗣現為知宛平軍事,燕山路的情報和治安都在他管轄範圍內,這等降人當然是重點排查對象,便將這人的身份給挖了出來,而陳規起意招降蕭干之後,便留意合適的使者人選,在本軍戰俘和燕地曾任遼國官員等人群中一篩選,便把蕭八斤給挑了出來。
「我來問你,你既是蕭干外甥,又曾隨他在盧溝河邊攻我大軍,也須知他失信於我,何以不回轉遼國去,留在此間,不怕我將蕭干之怨著落在你頭上麼?」
蕭八斤見高強這般說,嚇了一跳,當即連連磕頭,道:「相公開恩!只因那蕭干叛了大遼去投金國。小人縱使歸遼,也無好去處,況且彼時遼國勢衰,連金國也有所不敵,小人若回去了。性命多半難保。還是留在大宋,好死不如賴活著。」
高強哼了一聲,冷笑道:「如此說來,你這廝倒也知道些時務。我來問你,如今在大宋可好麼?」
蕭八斤望了望陳規,見他面無表情,方向高強道:「好的很。相公既不殺我頭,便無人來害我,大宋兵強,金國、遼國俱都不是對手,小人願為大宋效犬馬之勞。」
高強看看陳規,心底也甚是滿意,單從這幾句對答,便看出陳規挑選這人出來。當真慧眼如炬。此人昔日在蕭干身邊,也是個貴人,然而戰敗之後,竟無存身之地,現今也只能在大宋國中苟延殘喘而已,若不是大宋有用他之處,這人餓死街頭都沒人管!
他處境如此,除了為大宋效力,勸說蕭干歸降之外,再無第二條路可以出頭;而他飽受漂泊之苦。也懂得事強去弱之道,如今的時勢之下,除了歸順大宋之外,更有什麼好路可走?為求富貴,為保性命←見到蕭干之後。都必當盡心竭力,勸說蕭干歸降大宋。完全不必擔心他藉詞脫身,到了彼處卻辦事不力。
當下高強好言嘉勉了幾句,又將自己意欲招降蕭干之事說了,蕭八斤之前也只隱隱猜到一些,這刻聽說之後,雙眼閃閃發亮,自己夢寐以求的翻身機會就在眼前,怎不心動!想想如今寄人籬下,除了一日三餐得保之外,榮華富貴是半點也休想,與昔日地風光相比,何止霄壤之別?倘若能說降蕭干,這一下可就是直上雲霄,蕭干封王,他既是蕭干的親外甥,又是蕭干與大宋之間的聯繫人,自受兩方倚重,這平步青雲就指日可待了!
縱使前途尚有艱危,不過這人曾經富貴之後,斷斷不肯甘於混吃等死,眼放著如此大好機會,殺頭也要向上衝了。蕭八斤當即跪倒,指天誓日拍胸脯砍腦殼,膽要成功勸說蕭干舉兵來降。
高強點頭稱善,便手書一封,命陳規用了宣撫大印,再用蠟丸封好了。蕭八斤眼巴巴地望著,卻見高強不忙將蠟丸付與他,反喚了兩名牙兵進來,一邊一個將蕭八斤按住,解手尖刀一晃,蕭八斤出其不意,大叫一聲,腿上已經被開了一個口子。林雷
那牙兵接過蠟丸,塞進口子中,隨即上了傷藥,用棉紗布緊緊裹好。那蕭八斤當初也是隨軍衝殺的大將,開初叫了一聲之後,竟爾忍住一聲不吭,任憑兩個牙兵施為。
高強見他頭上儘是汗,倒也有些佩服,取了一塊汗巾與他擦汗,點頭道:「的是好漢,本帥佩服,今番委屈你了,要受這些苦楚,只是此事重大,一旦洩漏之後,莫要壞了蕭干一軍地性命,不得不然。」
蕭八斤見說,忙謝過了,他心裡卻又多了幾分把握,高強這般鄭重其事,自然不會是用反間計害蕭干,機密盡都交付在他這個蕭干的親外甥手裡了。只是這般傳訊之法,送信人受的苦也不一般,這麼新挨的刀傷自然走不得遠路,至少要養幾天,等到了那邊取蠟丸時,又要挨上一刀,這也叫無可奈何。
高強便叫人將蕭八斤扶下去好生將養,又問陳規如何保證這人能順利通過斡鄰泊旁地大澤,抵達長春州?這一路上有沼澤有邏騎,單單他孤身一人,可不好走。
陳規早有準備,他有意派幾路兵馬佯攻,作出跨越大澤進攻長春州的姿態,以吸引敵軍的注意力。一面卻叫幾名精幹軍士護送蕭八斤和另外兩名蕭干舊部乘小船從水路走,晝伏夜行,從混同江順流而下到鴨子河,繞過兩軍前線的背後,才由蕭八斤等三人登岸,設法與蕭干所部取得聯繫之後,才趕奔長春州。
「這混同江水道素來並無多少船隻通航,倉促間亦無從組織水師,大軍不得從此而下,故而敵軍在江上亦無多少守備。只是一條小船,蕭八斤等人又是左近鐵驪部人,熟悉地理,當可成事。」陳規已將此事與參議司地眾人仔細推敲過,故而信心滿滿。
高強聽了。也覺可行,便叫他放手去作,眼下兩軍隔著大澤對壘,這頭一道的消息傳遞甚是關鍵,等到雙方有了默契之後。那就天塹變通途了。
過了三日,蕭八斤腿上刀傷已好了些,起碼能行走了,陳規便即調動兵馬。依計行事。
蕭干在長春州,每日裡與謀良虎商議軍機,部署守禦,謀良虎見蕭干兵馬雖只兩萬不到。守著長春州和泰州上百里的地盤,卻是井井有條,心下甚是欣慰。這一日忽然傳來警訊,說道宋軍連日來多支偵騎硬探跨過大澤,來打探道路山川,兵力部署等情,大有相機進兵之勢。前線將士一一迎擊,交戰中互有折損云云。
蕭干聞訊不敢怠慢。便要親自去往前敵查看,那謀良虎卻道主帥不可輕動,自告奮勇要代蕭干前去探查,蕭干拗不過,只說謀良虎兵少,又益了他一千騎,連同謀良虎帶來地兩千騎,都往前敵去了。
謀良虎走了第三日,蕭干正在自己屋中飲酒,聽得有人快步進來。蕭干頭也不抬,便道:「奧古哲麼?前敵有消息傳回否?」
能自由出入蕭干寢室的,除了女眷之外,也只有他的心腹奧古哲了。此人曾隨他在盧溝河邊攻擊宋軍,後來率軍護送蕭干北遁。為他留下了最後的一千餘騎。又追隨蕭干北上投金,一路忠心耿耿。故而深得蕭干信重。
奧古哲卻道:「元帥,外面有一個人要參見,卻要元帥先行答應不殺他頭,始肯進來。」
蕭干端著酒杯的手在空中頓住,抬起頭來看了看奧古哲,見他雙眼緊緊盯著自己,臉上卻看不出多少緊張來←頓了頓,忽地笑了起來:「是宋營來人麼?你識得此人?」
奧古哲沒來由地舒了口氣,醜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元帥果然豪傑!要見麼?」
蕭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把手輕輕一揮,奧古哲會意出去,不一會又進來,身後多了一個人地腳印。蕭干抬起頭來一眼望見,倏地站了起來,驚道:「你,你……」
蕭八斤一頭仆倒在地,抱著蕭干的大腿,放聲大哭道:「舅父,舅父!盧溝河邊失散,一別經年,恍若兩世為人也!」想起這一年多來自己的遭遇,最近又被人割了兩刀,一聲也不敢哼,心中酸楚不盡,哭得甚是淒慘。
那奧古哲在一旁站著,也是神情淒楚,只蕭干臉上神情變幻,不過數息之間便即寧定,緩緩坐了回去,伸手撫著蕭八斤的頭,慢慢道:「好,活著便好!我只道你死於亂軍之中,年來時常想你。」
蕭八斤哭了一時,稍收悲聲,便將自己受傷被俘,傷好以後又流落大宋地經過說了一遍。蕭幹不動聲色,望了望奧古哲,見他神色如常,想來也已知曉八斤是從大宋那邊過來的,然則以奧古哲之慮,必知保守機密,加上謀良虎現下不在城中,少了金人的耳目,蕭八斤的身份該當還在機密中。
待蕭八斤訴說已畢,提起高強之名時,蕭干只一擺手,道:「此事不必多說,我來問你,那高強有手書與我麼?」
蕭八斤應了,向幾上取了割肉地解手尖刀來,拉起褲管,一刀將那漸次癒合的傷口割開,忍著疼痛向傷口中摸索一會,取出那血淋淋地蠟丸來,將一壺酒淋在上面去了鮮血,呈到蕭乾面前:「舅父,高相公手書在此。」
蕭干將那蠟丸接在手中,卻不忙捏碎,靜靜地出了一會神,忽地向蕭八斤道:「這蠟丸中所說之事,想來你也當知曉一二。你意下如何?」
蕭八斤久在蕭干左右,曉得他的脾性,當下也不顧自己的傷口鮮血淋漓,恭恭敬敬道:「舅父,甥男以為此乃千載難逢之良機,不容錯失。」
「良機莫失麼……」蕭干臉上浮現一絲奇異的笑容,揮手叫奧古哲將蕭八斤帶下去治傷歇息,卻將那枚蠟丸捉在手中,反反覆覆地把玩,等到奧古哲又回到這房中時,見他竟還是那副模樣。
「奧古哲,你可曉得八斤這次來,所為何事?」不等奧古哲開口。蕭干便先問道。
奧古哲望了望那枚黃色的蠟丸,竟也出了會神,好似那蠟丸是什麼能攝人心魂地法寶一般。過了片晌,方道:「元帥,我不曾問過。八斤也不曾對我說起,故而不知。」
蕭干看了他一眼,忽地笑了起來:「奧古哲,你地心思。莫道我不知,你是怕宋人報仇,將此計來賺我,是麼?」
奧古哲低下頭去。悶悶地道:「元帥,那大宋高強睥睨一世,所向皆勝,連阿骨打那般雄壯,竟也吃他拿了,惟獨在盧溝河邊吃了我軍一個虧,險些送了性命,他心中如何不恨?今日我軍佔據要津←用得著我了,便作出豁達大度地模樣前來招降,安知戰事底定之後,他不會來算當日地舊帳?要我說,大宋不足信,女真不足恃,咱們還是歸遼為上。」
「歸遼?嘿嘿……」蕭干冷笑一聲:「高強打下黃龍府月許之久,遲遲不來消息,偏偏那邊耶律大石前日被十二道金牌招回中京,到現在沒有消息。這邊高強便遣使送了書信來,中間這般巧法,你卻不深思其中的奧秘麼?」
奧古哲皺起眉頭,旋即又坦然道:「元帥,我是粗人。不懂這些權謀。」
蕭干一怔。忽地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越厲害:「權謀?權謀!哈哈哈……奧古哲。我也不懂得這些權謀啊,我懂的,只是要如何活下去!」
他晃了晃手中的蠟丸,笑得越發癲狂起來:「權謀……我若懂得權謀,當日便不會先歸女真,又叛歸遼國;亦不會先答允了高強,後又出兵與他一戰。不但是我,耶律大石也是遼國一代豪傑,還是不懂得權謀,否則地話,也不會一次又一次墮入敵人算中,這一遭被金牌招回京中,我怕他有性命之憂啊!」
奧古哲一驚,已經完全跟不上蕭干的話,只是喃喃道:「元帥,你是在擔心那高強麼?」
「不是擔心,我與耶律大石,只怕又都被他算計了!」蕭干漸漸冷靜了下來,笑容收斂,多了幾分無奈:「高強用計,一如用兵,哪怕你明知道他要什麼,卻也沒有機會去改變,去抵擋,他總是有辦法達成所願!兩年前他來攻取燕雲時,或許還有些破綻可尋,然而燕雲之後,便日臻圓熟,竟連阿骨打都被他戰敗了。」
他望著手中的蠟丸,慢慢地收在手中,而後漸漸用力握緊,口中低聲道:「今日,他書信一到,諒必已有了十足的把握,留給我走地路,恐怕只剩下他所指出的那一條了!奧古哲,你以為,他還會給我選擇的機會麼?」波地一聲,蠟丸碎裂!
「蕭兄如晤:燕京一別,倏忽兩載,想兄馳騁漠北,自由縱橫,風采更勝往昔乎?今小弟奉詔北征金國,聞兄亦再起領兵,虎視春泰二州,不勝雀躍之喜,若能與兄回師鴨子河邊,共滅金國,則弟可得朝廷之賞,不煩天子北顧之憂;而兄可分其地、兼其民而有之,昔日兄分茅裂土之望,不期便於今日成真矣!兄弟同道,不亦快哉?」
「當日燕京初遇,蕭兄與耶律大石兄豪視萬人,信為當今之英傑,小弟不才,亦嘗奢望躋身其中。惜乎三人別處,終不得並肩為戰,當日盧溝河邊一晤,不期已成絕響矣!近聞耶律大石兄奉詔回京,恐大石性剛,不能屈膝以事宵小,非國家大難,亦無從再起掌兵。小弟衷心,甚為惜之!」
「大石兄既退,當世豪傑惟兄與弟二人爾,弟甚望得能再見兄顏,共創殊勳,開遼東百年不遇之局面,何其快哉?況且聞兄在金,鬱鬱不得志,遼亦以兄兩度中道別離,不能相容,弟甚為兄不平,唯恐兄步大石兄之後塵也。今宋遼為盟,弟雖不才,亦用事大宋朝中,若能為兄與遼國解和,庶幾得之。」「書到之日,望即來會,一應糧草軍需,弟盡可支吾,無以為憂。弟在黃龍府,旦夕只望兄至,共滅金國,成此大功,平生之快也!」
「紙短情長,不盡之意,待與兄會於鴨子河上時,酹之江月可也。愚弟高強頓首。」
一字一句,在蕭干的眼中流過;一事一情,卻在他心底流過。當日燕京街頭,三人相遇,那時誰能想到,這三個年輕人在十年之後,將會掌握著萬里北疆地命運?
耶律大石完了!高強地信中,明明白白地傳遞出這樣一個訊息,他決計不會再讓耶律大石出來領兵掌權,仗著身後地大宋,又有耶律大石被急急招還的事實佐證,高強地話堅定的猶如塞上雪峰萬年不化的冰川,冷峻而硬徹。
蕭干更加明白,高強既然能讓耶律大石失勢,當然也能讓遼國不接納他的歸降。正如蕭干適才所料地,高強選在這個時候派人來傳訊,他就已經給蕭干選定了前程道路!
目光凝視著在火堆中漸漸化為灰燼的蠟丸秘書,蕭干的神情忽然變得輕鬆起來。不是麼?既然已經沒有選擇,那麼也沒有什麼好擔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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