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的蕭八斤,腿上的那道傷口再一次被塞入了蠟丸,數日之後被蕭干的親信部下秘密送過大澤,與宋軍這邊接上了頭。
「鐵驪部自立為國,大宋與之結為盟好,諸事依高麗國例。兩國合兵共滅金國,罷兵之後以鴨子河為界。」蕭干回書與高強的那封去信相比,顯得格外簡潔,廢話一句不說,直接就開出了條件,而其內容也大體不出高強之前所預料。
「算盤打得好響亮啊!」對於國體規格之類的問題,高強自來不放在心上,有名無實的東西,遲早都會現出原形的,而有實無名的話,也勢必要名副其實。不過這疆界問題可就有的參詳了,所謂鴨子河,指的便是現今所謂的嫩江到松花江這一段,自兩河交匯處到黑龍江這段松花江的干流,當地習慣上也稱之為鴨子河,也有叫混同江的。
若是按照蕭幹的出價,兩國以鴨子河為界,那麼原本處於鴨子河以南的完顏部土地便盡皆劃入大宋的統轄範圍內,以北諸部則盡歸蕭干所有,其中包括了鐵驪王府,以及兀惹、五國等部。表面上看來,大宋是佔了一個大便宜,數千里土地都盡劃疆域之內,只是這片土地卻也是生女真部力量最為集中的地帶,可想而知,此後長達百年之中,大宋在遼東的主要精力,都將被女真人所牽扯,蕭干則可以不受干擾地發展其勢力,逐步將混同江北諸部歸於一統,從而建立起一個強大的北土國家。
誘惑也同樣巨大,倘若蕭干在北面封鎖住了金國的退路。金國便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空間,只能在遼東十餘萬精銳和百萬人口地步步擠壓之下沒落,大宋便可將遼東最大多數的人口和最肥沃的土地盡數佔據,與蕭干的鐵驪國劃江而治,安安分分過好日子。
如何取捨?
高強背著手。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忽地悶聲道:「我要長春州與泰州,還要蕭干舉兵跨過混同江,先擊金國!元則。你以為如何?那蕭干能答應麼?」
陳規沉吟片刻,便道:「下官以為使得,我欲取於蕭干者,以其倒戈擊金為先。春泰二州為輔,至於鴨子河以北之曠土,縱使任憑我宋人渡河佔據,數十年內亦力有不逮,不妨付與蕭干守之。倒是如此一來,為免蕭干在北獨大之勢,這金國卻不好殺得盡絕了,留著他與蕭干爭競一番。我大宋或可取漁翁之利。」
高強搖了搖頭,道:「元則,你所言雖不無道理,奈何難以操作,這漁翁之利可不是好取的,弄不好那鷸蚌合謀,反來咬了漁翁一口!如今金國強盛,又佔據地利,咱們縱使以大兵臨之,又有蕭干襲其後。我料也殺不絕他,莫忘了粘罕在南,女真尚有數十部族人,散佈於白山麓,咱們現今最多也只能平了黑水女真而已。要我說。先不必想留手。只管盡力殺敗了金國,不妨叫蕭干手上多沾些金人地血。而後可許金國為我大宋藩屬,讓他兩邊仇殺去。」
陳規笑道:「下官之意,卻與相公略同,亦是權且放過了南路粘罕部。那女真若是退入白山之中,終究無計可尋,今日只須將金兵主力滅了,讓他幾十年內興不起風浪來,再結連遼東各部,使之依附於我,北有鐵驪,南有高麗,這麼一個大籠子,管教金國一世也翻不過身來。」
高強嘿嘿一笑,卻道:「你還未說,那蕭干肯接我的價碼麼?」
「不肯也得肯!」陳規冷笑道:「他若答應了,打一仗就可太平立國;不答應的話,咱們先和金國講和,然後回過身來便平了他,正好為盧溝河邊死難將士報仇。那蕭干顛簸半生,奔竄南北,為的不就是一個自立地餘地?咱們給了他,就有些委屈,他也得受了,忍了!」
高強大笑,拊掌道:「深合我意!」當下便由陳規執筆,將條款寫了,又喚了蕭八斤來,待要再塞到他的傷口中,蕭八斤滿面苦澀,說道這條腿再割下去只怕要廢了,求高強改割他的一名伴當。林雷念著這次已是第二度往來,高強便不為己甚,改將這蠟丸藏在旁人身上,由著蕭八斤在黃龍府歇息兩晚之後,便即又回返春泰去。
可憐蕭八斤流了十天的血,好容易等到了傷口可以安心收口地時候,只覺得天地之大,何處不可去?一路上縱馬疾馳,到了大澤左近與蕭干所部邏者接上了頭,更不敢稍有停留,換了快馬便趕奔長春州。
看看近了城池,已然望見城上的金國旗幟了,蕭八斤方覺身上輕鬆了些,忽然聽見道旁有人叫道:「兀那軍健,是哪路人馬,從哪裡來?」
蕭八斤循聲一望,那顆心頓時拎了起來,道旁竟是一百多騎女真人!為首那人一身錦袍,穿著與尋常女真人大不相同,一看便是個貴人。蕭八斤往來兩地之間,對於蕭幹這裡的情況也瞭解了不少,暗忖此人莫非就是金國來使謀良虎?
說話間,幾名女真騎士到了近處,見無人出來答話,不禁有些著惱,又用契丹話大聲問了一遍。此時蕭八斤已然換上了蕭干所部的衣甲——也不是什麼制式裝備,不過是舊時遼國官軍常穿的掩心甲而已——鎮定了一下心緒,忙催馬出眾,馬上躬身道:「幾位官人,我等是蕭元帥帳下奚營人馬,奉命前往大澤旁察探宋兵動向,方要回城去面見蕭元帥。」
那幾個女真兵嘟囔了幾句,大約是現下金國要拉攏蕭干之故,竟沒有如何發作,只向蕭八斤道:「謀良虎孛堇在此,要聽你等所探的軍情,這便隨我去參見罷!」
蕭八斤略一猶豫,便向蕭干派來接應的軍將使了個眼色。兩人並馬隨著那幾名女真騎士馳去,卻將自己的兩名伴當留在大隊中。到了近前,但見那謀良虎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張胡凳上,正用手從一個木盤裡抓肉來吃,其餘女真人也都在進食飲酒。看來只是在此打尖歇息,道中偶遇而已。
蕭八斤心下稍安,當即下了馬來,走了兩步。只覺得傷口受力有些疼痛,不過他也是經過戰陣地硬漢,略不為意,向前唱個肥喏。道:「孛堇安好,我是蕭元帥麾下奚營牌子頭,今探得軍情,正要去稟報元帥。」
謀良虎眼睛從上往下一溜,點了點頭,淡淡道:「有什麼軍情?說來我知。」
蕭八斤心中不忿,心說縱使我現今真個在蕭幹部下為將,須不是你的部眾。如何對我呼喝?可見蕭干平日在金國的日子也未必好過。「女真蠻子,看你囂張幾時?」
一面心中暗罵,一面卻躬身道:「宋人昨日又遣了百餘騎過大澤來,大抵已經探明了一條路徑,可行騎兵,奚車卻是行不得的。我等與之戰了幾合,不分勝負,宋軍已退去了。謀良虎唔了一聲,卻不說話,只在蕭八斤身上望了幾眼。忽地皺眉道:「你傷了腳麼?」
蕭八斤心中一緊,強自鎮定,笑道:「是小人無用,被宋人的馬刀割傷了腿,幸喜還能騎馬。故此不得在前敵守禦。只合回城報訊。」
謀良虎歎道:「宋軍殺法厲害,你只受了些皮肉傷。也算是命大了,來人,賞他一瓶酒吃。」便有金人出來,交了一瓶酒給蕭八斤,這蕭八斤在宋軍中吃過好酒,哪裡將這些女真人地村釀放啊眼裡?此時只要脫身,沒奈何虛作姿態謝過了。
方要告退,謀良虎忽地又道:「怪哉,那宋軍步下用刀斧,馬上用槍槊,適才你說是百餘騎兵,為何身上中的是刀傷?」
蕭八斤心中大罵,勉強笑道:「那人多半是龍騎兵罷,不善騎射,專用刀砍。」
謀良虎好似已經生了疑心,只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蕭八斤,又不停地去望後面的那百十騎。蕭八斤一顆心越拎越高,幾乎要從嗓子裡蹦出來了,忽聽謀良虎招手道:「你近前來,待我看看你那傷勢如何,有上好傷藥在此。」
蕭八斤全身如墮冰窟,有心立時翻臉,只是雙方兵力相等,自己這邊多半殺不過金人,只要一動手,走漏消息那是一定的,還要饒上自己一條性命。權衡之下,只好挨地一刻是一刻,拖著腿上前,拉起褲管,自己動手解開了裹好地紗布,將那刀傷給謀良虎看。
謀良虎屍山血海也滾過來了,自不在乎他的傷口血腥可怖,卻將他的刀傷仔細看過,忽然伸出手去在傷口兩側一捏,蕭八斤冷不防,叫了一聲,但見鮮血迸流而出,心中地驚恐實較肉體痛楚更加驚心:他識破了麼?幸好今次蠟丸不在我身上!
「孛,孛堇,小人無用,待將軍情稟報元帥之後,自當,自當回返前敵去與宋人廝殺!」蕭八斤咬緊牙關,強忍著拔刀砍下這金人頭顱的念頭,牙縫裡蹦出這幾個字來。
謀良虎望了望他,卻又笑了起來,慢慢將手收回去,道:「你是勇士,流點血不算什麼!你這傷不輕,看似只有一刀,敵人手上用了暗勁,傷口不那麼整齊,須得好生將息才是。我這廂有國中薩滿所贈地良藥,專治刀傷,送了與你罷,盼你傷好之後多殺宋人。」說罷從懷中取了一個木匣出來,遞到蕭八斤身前。
蕭八斤不敢怠慢,忙接過了,連聲道謝,問明了謀良虎再無他事,也顧不得收拾傷口,一瘸一拐地上馬便去,待得進了長春州城地元帥府,方尋了郎中來整治傷口,肚中大罵道:「殺千刀的金狗,虧你說得出,這兩刀下去又隔了幾日,自然不會整齊!這般作踐某家,待元帥起兵之後,將你斬作肉泥,方消我心頭之恨。」
又想:「我本是怕這條腿就此廢了,故而請高相公將蠟丸藏在旁人身上,虧得這一念之間,否則他這一捏。蠟丸便保不住了!果然某家福大命大。」
待傷口又裹好了,那伴當也將蠟丸取了出來,蕭八斤便去求見蕭干。少停進了內堂,見蕭干與奧古哲都在,蕭八斤忙上前見過了。將蠟丸取出獻上,還沒忘了說明自己是將蠟丸藏在伴當身上,故而沒有當面取出。
蕭幹點頭不語,接過蠟丸來捏碎了。看過上面地文字,久久不語。蕭八斤也不曉得這信中寫了什麼,不敢說話,只是垂手站立。隔了一會看蕭干還不開口,忍不住道:「舅父,適才入城之際,甥男曾遇到了金國孛堇謀良虎。」
蕭干神情一動:「他可曾生疑?說了什麼?」
蕭八斤忙道:「此人狡猾,定要驗看甥男的腿傷,還將手來捏,虧得這蠟丸不在甥男身上,否則倒要叫他搜了去。」言下頗為得意。
蕭干臉色卻沉了下來:「蠢材!他此舉分明已然生疑。當時不發作者,只是未有把握而已!何以要看你的腿傷?便是防你暗藏蠟丸之故。你且將此事前後,細細道來,不可遺漏分毫。」
蕭八斤被蕭干罵了,不敢怠慢,忙依言將自己與謀良虎相會始末細細說了一遍。蕭干一直不出聲,眉尖卻越鎖越緊,等到蕭八斤說到進城,忽地舉手截斷他說話,問道:「你說你走時並不曾好生包紮傷口。那原先包裹地棉布何在?」
蕭八斤一怔,霎時明白過來,手足一片冰涼,顫聲道:「甥男,甥男草草裹了傷口。嫌它太長。截了一段下來拋在路上……」那可是從宋軍營中帶出來的東西,包紮手法更是宋軍獨有的!
蕭干一頓足。疾步來回踱了兩圈,便喚奧古哲:「速去封鎖四門,點起硬軍來,預備攻打金人,再調五百刀斧手,五百弓箭手到我帥府中護衛,切記莫要驚動了金人。」
奧古哲得令去了,少停便聽外面腳步雜沓,多了許多人馬。蕭八斤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舅父,那謀良虎未必能見此節……」
蕭干呸了一聲,冷笑道:「金人與宋軍幾場血戰,聽說俘虜也捉了些,怎不知這些關節?他當時不曾發作,只是手中兵力不足,故而權且隱忍罷了,少望若調動人馬,再來請我,那時你才知他見此節未。」
蕭八斤也曉得沒有僥倖,事以至此,見蕭干也不慌亂,他的心漸漸定了下來,忙道:「舅父,既然如此,咱們不妨先發制人,橫豎金人兵少,關起城門來盡數殺了,獻於大宋作個頭功也好。」
蕭干哼了一聲,不來理他,過了片刻,卻道:「你這腿可還騎的馬麼?」
蕭八斤連連稱是,還道蕭干要讓他待罪立功,哪知蕭干筆走龍蛇,不一會寫了一份書信,在那裡看他地傷腿。蕭八斤心頭一涼,莫非這條倒霉的腿又要受苦?痛倒也不很痛,這麼同一個地方一直遭罪,心上委實有些難熬啊!
蕭干看見他臉色,不由笑了笑,伸手又取了一個信封將信裝好了,蠟封妥當,方交給蕭八斤,又取了一塊令牌給他,道:「你去吃頓飯,睡一覺,餘事都不要管,天塌下來也不必理,明日一早便出城去,將這信交給那高強,莫要再出了差錯。」
蕭八斤吁了口氣,將信接過了貼肉藏好,還要向蕭干請命,蕭干一臉的不耐煩,揮手道:「快去,快去!你辦妥了這件事,便是我的好處,要殺人卻不少你這一張弓!」
蕭八斤不敢有辭,只得拜了蕭干,出來到了廂房,不一會有人送來酒菜,他與兩個伴當吃了,為著身上刀傷,也不敢多喝酒,飽飽吃了一頓,倒頭便睡。那兩個伴當不一會便沉沉睡去,鼾聲大作,蕭八斤心裡裝著大事,哪裡睡地著?
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個多時辰,忽然聽見外面有隱隱殺聲,他一個激靈,骨碌爬了起來,推開窗子望去,卻見夜色沉沉,只有風中隱隱傳來喊殺聲。隔了一會,殺聲漸響,再過一會竟向著元帥府地方向過來了,蕭八斤心中焦急,也不曉得戰況如何,礙著蕭干嚴令,只不敢出房門去看。
再過得片時,城南忽地火光沖天,殺聲竟是四面八方地響了起來,契丹話和女真話喊作一片,蕭八斤已聽出是一場混戰,聽聲音是契丹人居多,然而金人原本兵少,這般黑夜混戰,兵多一方大約能佔些上風,兵少一方也未必就全然吃虧了。
他擔著無限心事,在窗子邊望了大半夜,那殺聲才漸漸消散,這帥府左近卻始終平靜如昔,想來大概是蕭幹得勝了。這邊剛剛放下了心,那邊卻又憂慮,不知這一仗有沒有將金人全數殺盡,若是走漏的風聲,不知有何後果?
左思右想,竟是一夜不得合眼,到了天明,蕭八斤再也憋不住,拖著傷腿就去尋蕭干,剛出了院子,便見蕭干坐在交椅上,面對著帥府大門內的天井,一身戎裝手按腰刀,身後一排甲兵,好一派威風煞氣。
蕭八斤上前問訊,蕭干冷笑道:「謀良虎不自量力,想要設伏拿我,被我用計殺敗,縋城而出遁去了。奧古哲率部追了下去,他逃不過鴨子河!我這廂不日便起兵,你速速去聯絡宋軍前來接收城池,不得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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