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衙內新傳 第十四部 第七十二章
    馬擴與高強在開州相見時,便曾提及蕭干,說道參議司曾有計劃,若是高強能不計前嫌招降蕭干,或可收奇效。然而高強當時想也不想,一口回絕,當日在燕雲時他便上了蕭干一個惡當,險些把自己的小命和平燕大計一起搭上,此等人說話猶如放屁一般,如何可信?如今陳規提起馬擴,他便立時想到了這件事上頭。

    拆開錦囊,內中果然說的就是此計,高強搖頭苦笑,抖著那張紙向陳規道:「元則兄,當日燕京一役你也須知,其時遼國勢衰,燕雲不可守,任誰都能看的分明,況且我亦許他若是意圖自立,我當相助於他。凡此種種,可謂是給足了他餘地,可這蕭干卻與耶律大石聯結,反過來與我軍為敵,由此錯估了遼軍兵力和佈局,險些兒有盧溝河之敗。由此看來,此人真無心與我大宋相交者,到如今他又不容於遼國,出身的鐵驪部又在金國控制之下,他除了率軍與我死戰到底,哪裡還能有什麼選擇?」

    說到此處,高強信手將那錦囊拋還給陳規,一面道:「倘若我能誘使金人與我現下決戰,挾戰勝之威,那蕭干見金國大廈將傾,或許願意來降,不過到了彼時大勢已定,我亦不須多他這一部降軍。元則兄,你們參議官還是多多籌思,如何能逼使那吳乞買出兵來與我決戰,最好是秋季結束前便能了結,方是正理。」

    目前的局勢,宋軍在前進途中陸續攻佔了昔日遼國所設下的諸多城寨州軍,要知遼國的東部邊防百十年來便是以針對女真部族為目的,因此諸城寨的設置也都基於此,宋軍將這些城寨一一佔領,稍加整修並留下少量兵力駐守之後,便可保障自銀州向北四百里的後勤保障線。

    至於女真人以少數兵力滲透進來騷擾後勤運輸,高強亦絲毫不懼,一則運糧隊本身也會有營以上的兵力護衛。二則針對女真人的懸賞令已然推恩全遼諸部。一個女真男子的首級可值五兩白銀和一石糧食。這道令對於遼東諸部地誘惑力遠遠大於女真人地威脅,現今可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一石糧食省著點吃。足夠一個成年男子撐到秋季收穫之時了。

    此令一出,不但宋軍控制範圍內金人絕跡,甚至連那些熟女真人也紛紛去了辮發,改行漢服,橫豎熟女真人百餘年來開化,原本風俗就較為傾向渤海人和漢人了。一些膽子較大部落甚至與宋軍聯合起來,憑借其對於週遭各女真猛安和謀克戶的熟悉程度,組織起小股隊伍深入。見到女真人地村寨便燒殺劫掠,斬得首級回來報功。從宋軍主力的後勤線到金人的實際控制區,如今已經出現了數百里的空間,夠份量的金人大部隊哪裡能悄無聲息地接近宋軍的後勤線?

    這其中弊處自也不少,首先金人治下的許多部落因此血仇,對宋軍的鬥志更堅,二則這般不加節制地濫殺女真人,也有許多人是亂殺一氣。將砍下首級地頭髮改梳為女真人的辮髮式樣,將來冒功,為此冤死者不在少數。不過高強立意要加快解決女真問題的步伐,這些細枝末節都不放在心上了,他心裡明白。就憑汴梁那幫文人老爺的道德文章,只要金國的使節卑躬屈膝,放低姿態一意求和,很可能被他們從談判桌上取得戰場上無法得到的成果。

    「元則,我軍十餘萬大軍北上。遼東又無多少積貯。糧餉大半仰給中原。我在朝時,國用財計悉出我手。如此大的支耗斷然不了許久,一旦金人一意求和,這北地貧瘠之土在朝中相臣看來又是毫無用處,多半會許和,以息師旅,省國用。到了那時,我恐怕此番出兵就變成了一場笑話!」

    高強的此種判斷,煞是無奈,這次不比燕雲,那時是收復祖宗故地,雖說也有許多「呼籲和平」地聲音,好歹趙佶和朝廷大臣格於祖訓,還能堅定,況且燕雲地接中原,糧餉轉輸極易,最終軍事行動也只花了一個多月就告結束;現今遠離中原近兩千里作戰,打下來的地方在中原人看來都是鳥不生蛋的荒野,軍費的消耗卻大大超過了燕雲之役,就算高強自己在朝中力主,只怕也很難對抗主和派的勢力。

    陳規見高強說地鄭重,也知利害,卻道:「相公,小人之所以提及這錦囊,亦是因參議諸官有心決戰,卻百計不得,無奈之中方始慮及。」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地圖,攤開在案上,向高強道:「相公請看,我軍對面八十里便是黃龍府,據斥候所言,今金國鹹州都統婁室聚兵八千守此,左近有威州、祥州、賓州等諸城,皆昔日遼國所築,用以抵禦金人者,以我軍兵力,又有震天雷之威,克之不難。」

    「然而既下黃龍府之後,西北有長春州,此處乃是通往遼中的要道,現今便由那蕭干率軍萬五守把;東北渡混同江便是寧江州,此乃金人起兵之地,過此五十里再渡來流河,便是完顏部本族地境。單從地圖上看來,我軍要抵達完顏本族境中,不過二百五十里左右,只須憑著大軍之威,一路衝將過去便是,戰事順利的話,十日可至。」

    高強不動聲色,曉得必有下文,果見陳規續道:「奈何這二百五十里間險阻重重,關隘五處,大河兩條,尤其是混同江江水湍急,深不可測,江上又無船隻,浮橋架設殊為不易。而逾河長驅至完顏部境中,又是敵世居之地,彼以逸待勞,我軍戰於客地,艱險不言而諭。據聞金國立國之後,於按出虎水北擇地立都,號為會寧府,我軍若要抵達彼處,須經完顏部境中百里,再渡按出虎水一次方可。」

    陳規的手在地圖上一點一點劃過,語聲也越來越苦澀:「行程三百餘里,皆陌生不毛之地,須渡河三道,其間尚要與久居此地、世代漁獵為生的數萬女真將士為戰,且其戰於本地′婦人亦可彎弓為兵。山間物產河裡魚蝦盡可隨手探食,可舉族與我為戰!相公,我等熟計再三。均覺我軍雖勇,亦無須蹈此險地求勝。」

    這話已經說地再明白不過了,如果要一意前行,到了會寧府卻找不到金人主力決戰地話,宋軍很有可能陷入女真「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游擊戰並不是什麼後世地獨有法門,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殺器,但千百年來中原帝國征討四方,對於蠻人們的這類戰法早就是經驗豐富。其間利害處更是心知肚明。這還是高強早十年就已經與女真開展貿易,這北路的道路盡已繪成圖形之故,否則地話連路都不認識,這仗還怎麼打?

    不過高強初時也沒有預料能夠這一戰便犁庭掃穴,蕩平盤踞東北上千年地女真人,遂將手指點了點地圖上的長春州,道:「我軍此戰,乃是為了拓地北土。削弱金人,若是徑往會寧府事有不可為,則不妨轉攻長春州,再下泰州,將此二處金人和諸部降服。此處背倚契丹地境。金人須不得逃遁避戰,而我取得此地之後,亦得以據守形勢,牢守黃龍府以制女真。」黃龍府之所以被遼國作為控制女真人的重鎮,絕非無因。此地田土肥沃『草豐美,宜稼宜牧。本地便可養活數萬大軍,宋軍只要能佔據這一片地方,哪怕金人求和地緩兵之計成功,也可以不需要大量的後勤運輸便在這裡站穩腳跟。

    哪知陳規卻搖頭道:「相公,正因如此,那金兵斷不能容我從容攻下長春州。相公請看,這長春州地近斡鄰泊,週遭儘是大澤,春夏間一片泥沼,望之或如平地,人馬踏之立陷不復之境,最是凶險不過,雖是當地人也不敢輕入,況且是我軍遠來?蕭干雖只萬五人馬,倘若游騎於大澤外待我,我軍車仗不得前行,鐵馬不得過大澤,徒以步兵逐之無及,更難以破敵。」

    高強看看地圖,果然見那長春州左近都是表示沼澤的虛線,登時皺起眉頭來。這沼澤地形的厲害,千百年來已有無數血淋淋的例證,好比隋朝征高句麗,遼東的千里大澤便教隋軍吃了大虧,以至於後來唐軍乾脆就從遼東半島登陸,避開了這條陸上道路。蕭干如果憑著這片沼澤進行防守,還真是難以對付,如果等到冬季沼澤結冰的話,自然可以一馬平趟,不過那時宋軍的大後勤又要出問題了!

    剛剛皺起眉頭,高強隨即又想到一個問題,當初金人是如何打下長春州地?聽聞這個問題,陳規面上儘是玩味的笑容:「相公,彼時便是這蕭干引路,金兵方才勢如破竹。」

    高強噎了一下,很是不滿地撇了撇嘴:「如此說來,若是不說降蕭干,我軍此番遠征最多也就是到黃龍府為止了,大家在此地修上幾個月的城池,再囤積些糧草,留下兩三萬大軍守衛,最多再從遼東遷徙萬兒八千戶百姓來此屯駐?然則若能說降蕭干,卻又如何?」

    陳規見高強意有所動,忙道:「相公,若能說降蕭干,此戰可就了不得了,一則長春州不戰而下,咱們已然實現了截斷契丹東進之路的預謀;二則那蕭干的鐵驪部正在完顏部之北,我軍與之聯合,無形中便堵住了金人北退之路,倘若籌劃得當,大可將金人一鼓聚殲於混同江畔,將完顏部連根拔起!」

    聽上去倒是很理想,高強卻搖頭:「元則,你所言雖是,其中卻有破綻,且不論金人是否會因鐵驪部的作反而被迫與我軍決戰,你這條計對於蕭干倚賴之處太重,單單是拿下長春州便極為凶險,萬一他再來一次詐降,趁我軍剛過斡鄰泊之時揮軍突擊,那便如何?再則,他如約交出長春州,我又要放他回鐵驪部去與我夾攻金人,倘使他又是詐降,結連金人誘我深入,混同江畔給我來個反戈一擊,我可不指望能平安逃過那混同江對面的數百里女真地境,逃回黃龍府!」

    說到底,他還是不相信蕭干,有句話說得好,當了一次叛徒就會當一輩子叛徒,關係到十幾萬大軍的生死,豈能著落在這樣一個反覆無常地人身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

    高強站起身來。拍了拍陳規的肩膀。剛想安慰他幾句,卻聽陳規忽然道:「相公可曾想過,當日蕭干何以要出爾反爾?」

    高強一怔。嘴巴張了張,卻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他當然想過,而且想過不止一次,可是想來想去,怎麼也想不出,到底蕭干是為了什麼要造他的反?他可不認為這是出於對遼國的耿耿忠心,或是和耶律大石的兄弟義氣,此人後來投靠金國。引路攻克上京,已然證明了並非這類狗血地理由。

    然而若將蕭干當時的處境分析一下,卻又無論如何找不出其反戈地好處來,其時遼國兵微將寡,土崩瓦解,燕雲就算能保得一時,也終究不能和大宋相抗,蕭干只是在作一件毫無意義地事而已!每次想到這裡。高強的思維就進入了死胡同,然後就是心頭火起,想想這廝寧可自己沒好處也要和我作對,這件毫無意義毫不樂活地事卻差點要了自己地命,何等可惡。如何能忍!

    這麼著,高強便一直都沒有想清楚蕭干的心理,或者嚴格些說,他也根本沒有認真冷靜地去探究此事,無論是誰。在吃了這樣大虧之後。如果還能很通情達理地去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這樣地人幾乎可以稱為聖人了——高強是衙內。不是聖人,所以他不能。

    他悶悶地吐出一句:「我不知,莫非元則知曉?」

    本是反唇相譏的一句話,不料陳規卻打蛇隨棍上,歎一聲:「正是,我參議司詳論此事之後,已有定論,當日相公與蕭干密約之時,便當知其必然作反,所以不察者,乃相公之過也!」說話時竟是一副理所當然。

    高強一股火往上撞,眼睛立時瞪了起來:「元則此話怎講?莫非說我咎由自取麼?」

    陳規與之對視,絲毫不讓地道:「不錯!當日相公與蕭乾麵會,其人便明言有自立之心,相公若以此為基,推究其人,不難知其進退取捨,皆不離此目的,即可知當日我軍進兵燕京之際,此人必與我軍為敵之故。」

    「你說,你說!」高強瞪著眼睛,喘著大氣,就差拍桌子了。

    「相公,那蕭干有心自立,敢問相公若一戰而下燕雲,他不戰而走,名聲掃地,遼國必不能相容,塞外之大,何處又能立國?若是徑降我軍,則只能為將,終身無法自立,如此算來,當日他戰與不戰,皆只有遠走女真一途可行。如與我軍一戰,縱使不敵,其名已顯,大利其日後塞外立國;倘若得勝,雖未必能扶大廈之將傾,卻足以使其取代弱遼而集人望,何樂而不為?相公,你道那蕭干當此境地,會不與我軍為敵麼?」

    陳規侃侃而談,高強卻呆若木雞,一句句話在自己耳邊迴盪,嘴巴裡儘是苦澀之意:「如此說來,當日盧溝河畔之險境,還真是我自找的?早該料到蕭干會出這麼一手,我卻大意不加提防,總想著遼國將忘,沒有多少人會和他一起死,卻沒想到這廝野心之大,根本就沒打算苟且圖存!盧溝河邊死傷數千大宋將士,卻是我高強一人之過……」

    謎底一旦解開,高強頓時心如刀絞,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悶悶地坐在那裡,也聽不清陳規又在說些什麼,直到忽然聽見「彭」的一聲大響,他方才驚醒過來,只見陳規滿面怒容,手掌拍在桌子上,喝道:「相公,你身負國家氣運,十餘萬大軍生死存亡,皆在你一身,豈可沉迷往事,頹唐至此?古人云,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改?怎麼改!血也流了,人也死了!」高強回想當日,那些逆著大風、眼睛都睜不開的將士,手拉著手立在風中,迎擊乘風殺來地敵兵的情景,那可都是他從獨龍崗、梁山泊、大名府一路親手帶出來的兵啊!儘管這些忠誠的將士為國盡忠蹈死無悔,可是身為他們的主帥,自己難道不該負上最大的責任嗎?

    他雙手蒙上臉,遲遲不願抬起頭來。見慣了戰場廝殺,鮮血和生命的消逝,高強本以為自己已經明白了「慈不掌兵」的真諦,然而此刻,失職地自責卻深深地咬噬著他的心,令他無法面對自己的良知,與及肩上沉重的責任。十幾萬大軍的統帥!有多少少年無比嚮往這個位子,嚮往著封狼居胥,揚威域外,高強少年得志,也曾為此沉迷,意氣風發,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到,一將無能累死三軍,這句話到底有多麼沉重……

    帳中沉默良久,才聽見陳規低沉著聲音道:「相公,往者已矣,倘若能以往事為師,料今日之敵,則我軍十萬虎賁幸甚,國家幸甚。相公,為國家計,請忘己身。」

    「……元則,你說地是。」高強緩緩地將自己的臉從手中拔了出來,眼睛雖然紅了,嘴角卻繃的緊緊:「回返中原之後,我當在燕京憫忠寺大作一場法事,以超度平燕陣亡將士,並以自己家財厚恤其家,再上表官家,罪己當日之過。然而此時此刻,我卻沒有一味自責的空閒,十萬大軍遠征異域,生死端在我一念之間!元則,請講,我今日如何能信蕭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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