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略一定下來,下面的細務自有一班參議官們去辦,什麼調動兵力,什麼囤積糧秣,什麼馱獸車仗徵集,什麼作戰計劃擬訂,一應皆是諸位參議們訓練有素的科目,高強也幫不上什麼忙,盡數推給陳規等人去勞心。
在得到了宋軍將與其共同征討金國的承諾之後,高麗使者亦表示其兵決不越過鴨綠江一步,兩國好似已將金人視作了砧上魚肉一般,任意宰割。高麗使節滿意而歸,這廂高強請來監軍童貫,將自己與高麗結盟一事告知於他,並稱自己不日便要北上,攻打金國國都去也。
童貫前次穩坐遼陽府,卻也有個留守之功,雖然說他身為郡王,已然位極人臣,再也升不上去了,不過那金帛田園的賞賜也是加倍豐厚。既然賺了便宜,好該知足常樂,怎知童大王素來自詡知兵之人,見金兵煞是不濟,連高強這等黃口孺子都戰不過,國主一戰成擒,顯然是一塊到手的現成功勞,如今見高強又要出戰,他哪裡還坐的住?自思自己立功西北,拓土雲中,十餘年來所向皆勝,自然強過高強這小兒甚多,高強都能立下如此大功,何況是童大王了?
因此上一口咬定,定要從軍出征,至於留守的功勞情願送給他人,反正高強手下軍隊的後勤機制較為獨立,他一個監軍也插不上手,在遼陽府整個就是游手好閒。高強說不動他,再則也擔心這廝暗中搗鬼,在這遼東戰事緊要的當口拖他的後腿,便即允諾了,只是要他緊隨中軍,不可擅自行動,童貫自是滿口答應。
此後遼東宋軍頻繁調動,首先是旅順口的水師從海道前往保州,將當地的中原商旅及其財貨盡數運回旅順口安置。這保州地近開州。與金國是隔著一條鴨綠江相望而已,雖說有不用兵的盟約,但自從宋金開戰以來,此地的中原商旅大多數也已經離開,宋軍水師來此走了一遭之後,更是宋人絕跡。落在有心人眼中,無疑是保州即將不寧的徵兆。因此高麗、倭國等國商人亦皆紛紛出走。其去向居然多半都是向著宋軍控制下的旅順口而去。
此後開州前線宋軍兵力猛增,在蘇州關下完成集結地欒廷玉部兩萬大軍開至此處,加上此前在開州的韓世忠、李孝忠、馬彪等兵力,開州雲集了八萬多宋軍,連營四十多里,旌旗蔽日,一副大動干戈的景象。
高麗兵見狀自然鼓舞,於是四月八日。保州事變爆發,高麗以金國先違反了保州不駐兵的盟約為由,出動上萬兵力攻取保州,將城中的女真人殺了個乾淨,隨後三路兵發,一共出動了不下五萬大軍,向其北面的金國發起進攻。
高麗人既然打響了,宋軍也就應約出動。只是欒廷玉擺出一副不緊不慢的架勢,每日裡前進二三十里便即紮寨,四處覓地修築堡寨,又派遣文吏丈量土地,計算里程。哪裡是在打仗,分明是墾荒。
金人老於兵事,且知宋強高麗弱,一早便收縮兵力,在鴨綠江畔迎擊高麗。粘罕僅以七千兵力。設伏大敗高麗中路兵兩萬,逐北近百里。斬首三千級,嚇得其餘兩路也都慌忙退卻,不但寸土未得,反被粘罕擄了千餘人戶回去。
此時高麗方才覺出不對來,連番遣使促令宋軍進兵,而欒廷玉口中連聲應諾,卻依舊不緊不慢,一直推進了一百多里,抵達鴨綠江支流沸流水以後便再也不肯前進,索性在沸流水和鴨綠江地匯流處紮下大營來,每日裡填土積石,大有將這營壘直接建成一座城池,在此常駐之意。
高麗至此方知不對,忙又遣使往遼陽去與高強理論,到了彼處方知,原來高強在保州事變之後兩日便已離開遼陽北上,眼下宣撫大旗已經過了銀州了!
原來欒廷玉之軍到了開州,並不是增兵,而是換防,原駐開州地諸軍除了留下王伯龍部六千兵守城以外,餘眾盡數西返遼陽,而後馬不停蹄跨過遼河,向北路銀州而去。
「此番,我軍以欒統制部兩萬兵,王千戶部六千兵守東路;史承宣、大節度兵兩萬五千會於貴德州,經東那道轉北上,直金國鹹州兵之左;郭太尉一萬八千兵經沈州、遼州、鐵州北上,直金國鹹州兵之右。我軍中軍以馬統領軍為先鋒,韓節度次之,李節度、花節度之兵為中軍,由銀州直指鹹州。」四月十六日,高強中軍抵達銀州,駐守此地的萬戶張暉出迎,在銀州的官署大堂上,陳規展開遼東地理圖,將此番大軍行進的路線對張暉簡略說明。
張暉樂得合不攏嘴,向高強叉手道:「相公以少勝多,不但大敗金人,便連那阿骨打也擒了來,如今遼東誰人不知宋軍善戰?往日人皆說什麼女真不可敵,直是吹那大氣而已!如今相公大軍北伐,十萬雄師,憑他金兵些少兵力,恰似螳臂當車也!」
高強微微一笑,也不接他的話茬,要知道他中軍先期北上,餘部陸續開進,這些兵力其實多半都還沒到位,嘴上說說過癮而已。便笑道:「張萬戶,你久守銀州,身當遼東之北路,自知當面之敵虛實,如今我軍北征,是要一直殺到金國會寧府去的,張萬戶以為可否?」
張暉本是好功名的性子,之前守銀州沒立下什麼功勞,聽說開州打的激烈,急得他在銀州城樓上跳腳,大罵金兵不走他這裡進攻,太也不仁義。聽得高強要一直打到會寧府去,樂得嘴巴也合不攏,拍著胸脯道:「相公放心,金國在鹹州不過三千多兵,都是鹹州都統婁室統領,小將視他如草芥爾!敢請相公一支令,小將願率本部為大軍前鋒,十日之內取下鹹州,讓相公歇馬!」
高強聽說鹹州只有三千兵馬時,倒也不意外,金國在開州兵力幾達七萬之眾,佔到他全國可用兵力地七成。還要留下兵力在黃龍府和泰州守禦契丹,鹹州能有大軍才怪。便笑道:「張萬戶,既知鹹州兵力甚寡,何以遲遲不敢前進?」
張暉登時將眼睛鼓了起來,道:「相公說甚話來?小將六七千兵,要守把銀州、貴德州遼州之間近百里之地,身後便是相公的遼陽府。怎敢輕舉妄動?不意竟被相公疑我逗撓。今番非攻下鹹州不可,否則焉有臉面立足於遼東諸軍中!」說著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便要高強下令於他。
高強忙將好言相勸,又說攻城器械未到,尚須等待數日,哪知張暉卻道:「金兵哪裡會守城,鹹州城上也無多少守具,某進兵之際一鼓登城便是。焉用攻城器械?敢請相公下令!」
高強頓時便覺不快,想那婁室也是金國良將一員,又佔著地利,兵法說五則攻,十則圍,對付金兵這樣的強兵再謹慎些也不過分,張暉兵力也不過就是對方的兩倍,怎敢說這樣大話?有心加以申斥。礙著方才說話已經過火,倘若一意打壓,只怕冷了張暉的戰心,微一沉吟時,卻瞥見一旁童貫面帶譏嘲。顯是見他馭將無術。一轉念間,已有了計較:
「張萬戶既然一意求戰,本帥要待不允,恐傷了將士心,只是此番進兵不比尋常。張萬戶為大軍前鋒。倘若挫動銳氣,軍法難容。張萬戶可敢立下軍令狀?」
張暉賭氣。便即允了,他卻不識字,有軍中幕吏寫了狀子念給他聽,教他簽了花押。高強仍恐他有失,待要撥些兵馬助他,張暉卻恐分了他功勞,只是不要,便逕自去點起兵馬,殺出城去了。
這銀州和鹹州相去也只三十里,大軍行來半日即至,探馬往來更快,因此高強也不怕他大敗,只命林沖率教師營遙遙綴著,防他被敵人斷了後路。高強端坐中軍,只看流星探馬一個接一個地來稟報:「張萬戶離鹹州十里!」「張萬戶離鹹州五里!」
「張萬戶進抵鹹州城下,城頭不見金兵旗旛刀槍!」
「鹹州城門大開,城中不見人影,張萬戶已遣斥候入內探查矣!」
「鹹州內外並無金兵蹤跡,張萬戶走馬取鹹州,向相公報捷!」
難道說婁室自知不敵,率軍逃遁了?高強心中鬱悶,心說莫非我是諸葛亮他是魏延,倒是我這統兵的文臣過於保守了?傳令褒獎張暉,錄下其功,一面教林沖撤回銀州城中。
豈料到了夜間,鹹州城中一場大火,金兵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衝著駐守城中的張暉部一陣亂殺,張暉倉促間抵敵不得,胡亂殺到天明,金兵方才退去。待撲滅了火跡,計點士卒折卻近兩千人,在營房中燒死的佔了大半,連他自己也被燒傷肩膀,斬得金兵首級卻只數十而已。當下垂頭喪氣,命副將徹查城中金人,一面來向銀州高強請罪。
高強心中暗爽,不過用人之際,卻也不好傷了他性命,便將出軍令狀來,說道這狀子只是定下攻取鹹州,張暉既然已得了鹹州,便不違軍令狀。至於後來中了埋伏失利,不在此列,功罪相抵,著他日後立功便是,張暉聞言感激,復又回到鹹州城中,四處打探金兵去向。
過了十日,韓世忠、李孝忠、花榮等大兵都到,左右兩路地郭藥師和大忭等人亦已依照計劃開拔,那張暉方才傳來消息,說道婁室果然向北退卻,這一路上金人兵力甚是單薄,只是聽說金國自阿骨打被擒之後,近日已經立了其弟吳乞買為狼主,方集兵諸部以圖再與宋軍決戰。
此時已近五月,天氣晴朗,高強便教進兵,六萬多大軍迤邐北上,於路不斷有諸部來降,俱說是原先歸附遼國的諸部,當金人起兵之後不能抵敵,只得歸順,如今天兵到此,金人望風遠遁,他們便也情願歸降大宋,各自獻上些牛羊戰馬佐軍,有的更獻出些族中美女。
高強一一用好言撫慰,仍許諸部原居各地,各自給個小官,大抵是些巡檢之職,除了征些嚮導之外,牛羊戰馬不妨收下,軍中給些金銀絹帛之屬作償。這些東西在北地購買力甚強,算來倒也不虧了。至於那些所謂各族美女,高強只略微看了一眼,便即慨然推辭,說道王師奉大義,弔民伐罪而來,豈可行此不義之事?說話之際強忍著嘔吐之欲。自覺頗為辛苦。
如此一路推進。每日行二三十里便住,半個月下來都沒有遇到金兵抵抗。這一路上大多數肥沃土地都被諸女真猛安所佔,高強自然不會客氣,吩咐一一收歸己有,待戰事平定之後便好授給遼東將士。實際上大軍北伐和東征,遼東的百姓亦是聞風而動,到處拓土,尤其郭藥師等遼東諸軍。其千戶百戶的編制根本就是軍民一體,所到之處只將木籌一插,後面便有來自其千戶地百姓劃下地盤,效率極高,至於如何分配,不妨等到戰事平息才來詳計。
五月中,張暉的前鋒已經抵達黃龍府境內,斥候甚至已經跑到距離黃龍府目力可及地範圍之內。到這裡還不見一個金兵地蹤跡,張暉在鹹州吃了一次虧,不敢冒進,退回到離黃龍府五十里處下了寨子,一面遣人飛報中軍。請高強定奪。
「相公,此必是金兵知我大軍北來,不敢逆我兵鋒,是以火焚鹹州,後退五百里至黃龍府。集兵在此以待我師。想我軍糧秣遠自蓋州和旅順口運來。於路轉餉不易,兼之此地寒於遼東。倘若熬到秋冬之時,大雪落下隔絕道路,我兵十餘萬眾勢不能久守於此,必須南歸就食,那金人世居北土,耐寒敢戰,卻正是他用武之時。」此時高強已然進至離黃龍府八十里的信州屯駐,聞說前鋒已經進至黃龍府境內,便召集諸將商議軍事,連左右兩路地史文恭、郭藥師等人俱都前來相會,大帳中數十員文臣武將濟濟一堂,陳規代為解說了當前兵事之後,便作如是說。
童貫北上隨軍而來,遼陽府作為全軍後勤供給地樞紐,高強留下了朱武調度守禦,故而隨軍參議便以陳規為首,他這番話雖是出自一人之口,其實也是參議們連日研討的結果。
諸將多半都是歷戰宿將,這一路北上近五百里都沒有大戰,本已心生疑慮,聽得陳規這般說法,俱道有理。花榮便道:「近聞金人已立新主吳乞買,本意其新敗之後,志氣必然頹唐,不意卻能壯士斷腕,出此計策。北土貧瘠,冬季既寒又長,糧餉轉輸不易,當日遼國數次攻伐女真,多驅百姓屯田為計,便是由此,豈料前鋒一戰失利,諸多百姓如羊遇狼,盡皆被金人趕殺擄劫,方令金人坐大。」
郭藥師亦道:「正是,達魯古城一戰,金人號稱破敵六十萬,其實皆百姓爾,以契丹之居北地日久,亦要行此下策,可見女真之難伐。其後遼主親征,金人不敢迎其鋒,亦退守國中,聞遼主自去方行追擊,有護步答岡之勝,亦不過先待敵糧盡,冬季嚴寒之際,盡得天時地利人和而已。今日金人一退五百里,將沿途三十餘猛安之地盡數捨棄,百姓奴婢亦皆驅使北去,諒來亦是那金國新主吳乞買師法阿骨打之故智,否則難以一其國中意志。」
高強聽這話亦覺有理,自己出兵和吳乞買地即位算起來幾乎同時,這麼大的事金國幾乎是立刻就作出了決斷,也只有這種解釋能說的通,即此種戰略本來就是金人慣用之法,大家都願意照此行事。從鹹州開始,各種情報都顯示金人退地雖然倉促,但極為堅決,路上連掉隊地人都極少看到,據軍中捕得地女真掉隊之人供稱,婁室等人撤退時甚至將百姓奴婢都用繩子捆成長串,聲明一人逃跑便殺全隊,女真本族人也是一般無二,更有許多偵騎在後隊周圍巡邏,凡遇到力竭掉隊的人盡數殺死掩埋,免得洩漏了消息。
「倘真如此,我軍當如何應對?」在中原對北地異族的戰爭歷史上,這種戰法也不是頭一回碰到了,匈奴人、鮮卑人、突厥人、羌人,不管是誰,或多或少都用過,就連西夏人也不例外,這遼闊而貧瘠、寒冷的土地,就是他們最好的盾牌。
「相公,小將以為,黃龍府近在眼前,我軍兵糧足支兩月,自然要一舉攻下此處,趁夏時修葺城鄣,安排屯守兵民,大軍趁秋末南歸,待明春復來,再與金人決戰。」花榮拱手道:「此計難者,無非是要守住黃龍府一冬,小將只須萬軍,足以穩守此地一年。」
高強聞言,不覺皺了皺眉頭,向花榮道:「花節度之能,本帥深知,然而孤懸北土,敵女真重兵圍攻數月,縱然得保不失,將士折損亦必慘重。況且守得黃龍府,未必能守余處,我兵退後金人復來,那降順諸部依舊還要投靠金國去,如此往復,何時能休?若能逼使金人與我決戰,殺得他膽落,諸部不敢有異心,方為上策。」
諸將面面相覷,皆不敢言…不知道決戰對自己有利?金國原本就是靠著完顏部強大的武力,在數十年間統一了北地諸部,最終憑著戰勝遼國地威名建立起來的,如果其主力一再敗給宋軍,那麼北地諸部多半都會倒向宋軍一方,得到了這些北地部落地協助,宋軍才能真正佔據這片陌生的土地,降服桀驁不馴的女真人。
可是現今,敵人一意避戰,逼急了大概連黃龍府都能一把火燒掉,索性退到混同江以北那片女真故土去,那可是除了女真人之外,再沒有外族能進入地領地!從現在到十月下雪,五個月的時間,宋軍能在那片茫茫林海中找到金兵的主力嗎?人家解散回家,不理你都行!
帳中一片寂靜,高強歎了口氣,曉得一時沒有好的辦法,只得吩咐諸將多遣斥候,偵察金兵動向,好歹要打上幾仗,殺些女真人來保持軍隊的銳氣吧。
諸將領命各自回營去了,高強回到自己帳中,正自發悶,帳簾挑處,陳規邁步進來,見高強愁眉不展,便道:「相公,馬承旨臨行之際,曾留下一道錦囊在某處,說道相公出兵伐金,萬一不得進退之際,可拆開視之,庶幾可用其計。」一面將出錦囊一道。
高強一怔,緩緩伸出手來接這錦囊,手指剛剛碰到,腦際靈光一閃,叫道:「我已知馬擴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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