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布飛捷,乃是傳達捷報的使者,將不加封皮的邊報帶在身上,任憑沿途的官民觀看,這鋪兵在傳訊道中換馬打尖歇息,俱是如常人一般,捷報便在這一次次的短暫停留中,在沿途各地迅即傳播開來。等到三日之後,鋪兵將露布送到遼陽府之後,開州大捷的捷報已然傳遍了遼東大地。
雖說從會戰的場面和雙方損失兵力來看,宋軍了不起也就是與金兵平分秋色,然而臨陣生擒金國國主阿骨打,卻算得上是空前巨大的戰果了。有讀書人扳起手指頭來算一算,上下三千年之間,有一國之主被敵兵在戰場上生擒的少之又少,好比漢時與匈奴百年大戰,最高也就是俘虜了對方的左賢王而已,冒頓單于倒是有機會擒下漢高祖,開創這個歷史,只可惜敗於陳平的美男計。
現如今,一向號稱對外懦弱的大宋朝,居然一戰而擒敵國國主,開百代未有之局面,這是何等驚人的大事?更不要說,這金國國主還不是什麼末代亡國之君,而是剛剛起兵殺敗遼國,建立了第一個女真國家的開國雄主阿骨打,是號稱滿萬不可敵的女真精兵之帥!
這樣一個戰果的影響力,甚至超乎高強自己想像之外,短短幾日之內,遼東各處千戶紛紛聞訊趕來,自己帶著糧食兵器戰馬,一隊隊地向高強報到,而原先高強發出動員令。甚至大軍起程前往開州城下迎戰金兵之時,沿途甚至沒有任何一個千戶加入他地軍隊中′說是高強怕指揮不靈。以及加重了後勤負擔,並沒有大規模召集遼東的兵力,然而此等前後態度地差別,亦顯示出他先前不動員遼東本地兵力的明智,要知道面對開州會戰這樣的慘烈戰鬥,任何一點不穩都會導致極其嚴重的後果。
現今可就大不一樣,縱使沒有六大將這樣久鎮遼東的宿將輔助,單憑著開州一戰打敗金兵的巨大勝利。高強也已經在遼東諸軍心目中樹立其了極大的威信,一眾千戶百戶幾乎不需要任何組織和管理,便獻上了自己的兵籍戶口,為首者則親身前往高強在開州所設立地臨時衙署拜見,更有許多人提出要將自己的親子送到高強的牙兵中服役。等若是交出了人質。
望著面前拜倒的長龍,高強一時間應接不暇,心中也隱隱有些得意:「史記上說,項羽在巨鹿一戰中大敗秦軍,諸侯鎮服,戰後都是膝行跪拜項羽,那時候項霸王的感覺,是不是也和本衙內現今差不多?慚愧啊。其實本衙內壓根也沒殺過一個金兵地……」
得意歸得意,他卻不好輕慢了這些前來表示效忠的遼東千戶們,真正掌握著遼東的權力的,其實就是這些一手掌握了當地軍政權力的番漢千戶。要說起來。現今遼東的制度基本上是個四不像,有點像西魏宇文氏時府兵制建立時的情況,都是地方豪強掌握了基本的權力,然而當時地宇文氏很好地將自身北族的勢力與當地豪強結合在一起,得到了其死力。卻又與今日的大宋朝廷不同。如今的遼東本地豪強們。其權力要遠遠超過府兵之下地諸折衝,更接近於外族的部落首領。高強之所以能打贏這一仗,靠的是中原部隊為主力,兼得到當地少數親信部隊的協助,嚴格說起來根本沒有這些千戶什麼事。
認清了這一點,高強有心趁著這個大好時機,將遼東的結構再梳理一遍,於是與陳規、朱武等參議們一番商議,參照府兵制與大宋在西北治理蕃部地經驗,先行對匯聚到開州來地遼東諸部進行了整頓。
官職方面並無太大變化,只是在各千戶和百戶後面加了個巡檢的頭銜,原本在遼國時,對於這類部族便時常授予詳穩地稱號,翻譯成漢話也就是巡檢的意思,眾豪強也不以為意。只是接下來的就出乎意料了,高強宣佈在遼陽府設立學校,諸千戶百戶的嫡系子弟,凡年紀在五歲到十五歲之間的,盡皆要送往學習,同時接受各部十五歲以上至二十歲的親族子弟,為宣撫司效用,隸宣撫使牙兵。這效用也是宋軍的一種制度,用來招募特出敢戰的兵士,有時也包括文吏在內,不但薪餉從優,更不必刺字,在北宋後期已經漸漸成為了戰士的主流。
至於各千戶手中的兵籍,暫時也不好去動,高強只是宣稱金兵勢大,朝廷從中原調兵來此山高水遠,故此要在遼東募兵,不論其原先是否是遼東常勝軍兵籍之中,皆可按式應募,一旦中式被招之後,便享受常勝軍的待遇,其家屬脫離當地戶籍,重新授田,原有田土和牛具入官。
從北宋在西北治理蕃部的經驗來看,這麼數管齊下,先以朝廷漢軍鎮制,又用其為兵,再以漢家文化教化熏陶其子弟,不消十餘年間,諸蕃部多半都化為大宋順民,其中更湧現出了折家將、高永年、李顯忠等良將忠臣,足見這一套手法的有效性了。而如今高強一手握著戰勝之精兵,一手又高舉著與女真開戰的大旗,更不容有人明裡暗裡的抗拒整編,於是旬月之間,便將前來投順的諸千戶整編成軍,共得戰士兩萬餘人,戰馬八千餘匹,除了補足開州戰事中折損的兵額之外,又依照常勝軍的編制劃分為四廂,由軍士們推選了各廂指揮使,再由常勝軍中派給參議官和軍將,教曉諸般行伍軍法,日夕操練。餘眾則由高強一一接見,加以撫慰之下,方各自遣還本處,依舊作他的千戶去。到了三月中,天氣漸暖,又有一路大軍抵達開州,原來是從燕山路調來地背嵬軍餘部一萬五千人。有馬五千匹,令高強手中的兵力驟然增至六萬餘人。戰馬兩萬五千餘匹。這一路中原地援軍到來,更帶來了大批的軍器和糧草,單單各式雷彈便有十萬枚,神臂弓的專用短矢五十萬枝,箭矢一百萬枝。然而最令高強驚喜的,並不是援兵和物資,而是隨船回來的遼東六大將!
開州的宣撫司駐在衙門裡,歡聲笑語。一片欣然,高強自打來到遼東之後,還從未有一次,好像今日一般覺得這廳堂都顯得擁擠了。
「相公,官家恩典。那真是天高海深,我等去往汴梁城中,俱有封賞,官家賜了我金盆一塊,又加封我為檢校太尉,只今我也是郭太尉矣!」郭藥師得意非常,如今遼東官員之中,除了高強就是他官職最大。儘管這檢校太尉只是個虛銜。並不像高強老爹高俅一般的領銜武階,然而此時民間對於高級武官,通常都是喚作太尉的,只不過高強地部下因為他老爹的緣故。大家有志一同都不叫太尉了,因此現今郭藥師能稱作郭太尉,也算是獨一份了。
高強只是笑,也不當回事,他素來就不講什麼避諱之類的。哪裡會在意這些?再問其餘諸人。原來在汴梁城中過得都是關雲長一樣的日子,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馬金下馬銀,若不是遼東告急,高強連書請他們回遼掌軍,只怕到現今都未必回來。
除了郭藥師之外,大忭、花榮、史文恭三人都贈了檢校官,欒廷玉和徐寧則加官一級,從遙郡武官轉為了正任的刺史,其家各有封蔭,可算是天恩浩蕩。只是高強聽著聽著,卻覺著有些不對滋味來,蓋因這六大將去汴梁轉了這一圈,除了加點虛銜之外,卻是半點差遣都無,而他們這次回來,聖旨中除了叫他們聽宣撫使高強節制以外,也並不另授方略。這麼聽上去,好似是也就是官家要見一見降官而已,以收其心而已,然而問題就出在這裡,這六大將可並不是一路貨色,其中四人都是大宋地忠臣吶!
高強一面擺著笑容與眾人敘話,跟著李孝忠說起日前的開州之戰,諸將的注意力登時便被吸引了過去,他卻將眼光轉向前來下旨的監察御史張所,果然見張所飛快地四下望了一眼,向他遞了個眼色,點了點頭。高強心下登時瞭然,知道張所定是有什麼事要私下裡說,當時也不動聲色,只道諸將遠來辛苦,接風洗塵之後便即各自發回去安歇,須明日再議軍機。
夜半時分,高強暗地遣人將張所喚來,二人廝見畢,張所袖中取出一封信來,呈給高強:「相公,此乃許先生托付下官,送交相公親啟,並囑下官,不論相公有甚疑慮,皆著下官為相公解惑。」
高強點了點頭,拆開信來看時,卻是許貫忠在朝廷中打探了消息,原來遼東新附之土,兵權都在這六人手上,朝廷中頗有人以此為憂,於是便向趙佶進言,想要趁此時機將這六人在朝中多留些時日,以便高強充分掌握遼東的事權,俾可使遼東官民更加心向朝廷。況且他們六人與宗澤一起南歸,宗澤一回朝就面臨御史台的調查,梁士傑和葉夢得等人也要借助他們對遼東軍政的熟悉,來為宗澤辯護,幾樣加起來,諸將回遼的時間竟是一拖再拖,直到高強地書信中將遼東戰局說得無比緊急,非六將回遼不可,才改變了趙佶的心意,再加上宗澤此時也洗清了身上的干係,得以重回樞密院為官,六將這才得以北還。
「原來如此,敢情還是為我著想了?」高強啼笑皆非,朝廷要消除地方的獨立性,這種想法無可厚非,而趙佶屬意他來作這件事,也可見高強聖眷不衰,只是這一下太也多餘,如果這幾個人不是被本衙內制得服帖,遼東哪有這麼容易就歸順朝廷?
哪知他對著張所發了兩句牢騷,卻引出張所地另一番見解來:「相公此論差矣,若言諸將能依從相公,卻並非忠心朝廷,此亦朝廷之深意,藉以觀相公之所為也,相公豈可不慎?」
高強面色一正,向張所拱了拱手:「望公亮賜教。」蓋張所字公亮。因兩人有門生之誼,故而高強以表字稱之。
「相公。朝廷大臣非不知遼東之歸附,相公出力甚多,然而遼東孤懸海外,與我大宋無寸土相接,其勢尤為難安,況且遼東土歸於兵,兵擅於將,一旦一將離心。萬眾皆懷反側,此殊為可慮也。況且相公為國家重臣,其勢亦不得永居遼東,若使遼東之安危繫於相公一身,則朝廷無日不懷北顧之憂也!」
高強默默點頭。這一節他也想到,出於唐季五代地教訓,大宋朝對於任何可以導致藩鎮割據的苗頭都是保持高度警惕,而遼東無論是地理還是政情上來說,都可以說是天生地割據沃土,說句不好聽的話,哪怕是派個皇子來此處鎮守,也要防他自立。何況是用流官?這虧得是和金兵在打仗,遼東又緊鄰著遼國,形勢極為敏感,否則地話。朝廷地小動作只怕要比如今多出無數倍了。
「其二,朝廷非不知遼東諸將俱素為相公所撫循者,然而惟其如此,遼東既然可以一夜之間歸附大宋,亦可以一夜之間背離國朝。惟在相公一念而已!」張所看了看高強。目光與語聲都是堅定無比,絲毫也不見閃爍。儘管他說得話字字誅
高強抿了抿嘴,仍舊是不發一言。要生氣,要憤怒,要發洩,日前在校場上焚屍高歌時,他已經盡皆做過了,想起那些捨死忘生,為國捐軀的忠勇將士,人家把命都搭上了,自己所面臨地這點困境又算得了什麼?將心比心,若換了自己是趙佶的話,面對遼東這樣無法掌控的地盤,任誰心裡都會有想法,會猜忌,會試探,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不正是考驗自己對於國家忠誠幾何地時候嗎?縱使不能像林則徐說的那樣,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然而自己身為一手締造了常勝軍的人,怎能背棄軍歌滿江紅裡的那一股報國之志!天上,有那麼多不滅的英靈在看著自己啊!
「公亮,貫忠既然將此事托付於你,足見他對你是推心置腹,我亦不妨對你明言,若遼東之兵民,實非中原廟堂諸公所能理會得。」高強喟歎一聲,身在百年繁華地汴梁的人們,不管是官員還是百姓,有多少人能理解遼東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們,他們究竟是何種思維?
「十餘年來,遼東迭遭兵亂天災,人心思定懼亂,誰能給他們安定的生活,誰就能統治這片土地。方金兵入寇之時,遼東皆傳女真滿萬不可敵,故而人人懷反側之心,立於兩端之間,又無宿將統率,故我初聞金兵入寇時,空握遼東七萬兵籍,手邊竟無大兵可用,若非如此,怎能眼睜睜看著陳元則孤軍苦守開州兩月之久,死傷枕籍?」
想起當日開州城外長長的白布行列,高強閉上了眼睛,半晌方道:「如今我一戰得勝,生擒金主,已然向塞外各部顯示了我大宋的實力,是以諸部聞聲雲集,盡皆心悅誠服。公亮,倘若朝廷久留六將在京師,乃是想要令我得以切實執掌遼東事權的話,想來此計已然得售了,只是,這並非是出於廟堂的策謀,乃是我大宋無數忠勇將士血灑疆場換來地!」
他轟的一拳,雷在桌子上,震得手掌骨生疼生疼,卻壓不住心頭的怒火。開州會戰距離六將離開遼東,時間足足兩個月,假如六將一到汴梁就返程回來,一路上決不停留的話,他起碼有一個月地時間可以讓六將放手召集兵力,部署應戰,那樣的話,開州城下的宋軍沒有十萬也有八萬,策劃的好的話甚至可以打一個漂亮地殲滅戰,何至於像現在這樣,憑著運氣好才捉了阿骨打,金兵地元氣尚在?朝中大臣,不知所謂!
現今在朝廷中掌權的,大半都是傾向於他高強地人,沒有多少存心摯肘的意思,即便如此,在決策層缺少對於前線的深刻認識的情況下,也還是險些造成了不可收拾的後果。可想而知,倘若朝中真的有什麼奸臣和自己作對的話,別提殺敵立功,即便是想要保住腦袋,也得問問老天爺的心意如何了!
張所在一旁,看著高強被憤怒激紅的面孔,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雖然年輕,一曾入參議司,二曾隨征燕雲,自以為對於軍國大事也有所瞭解了,然而他身處汴梁之時,也一樣傾向於剝奪六將的兵權,收歸朝廷所有。只是望著高強這個自己一向感激和崇敬的人,如此的憤怒甚至是悲憤,張所年輕的心靈,卻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隔了半晌,高強的心緒才漸漸平息,無論如何,打仗總是要死人的,倘若自己兵力多了,想要打一個大大的殲滅戰的話,或許死的人比現在還要多點也未可知。往者已矣,在生的人還有自己的路要走啊……
「公亮,如今我一戰得勝,遼東民心士氣皆為之振奮,趁此勢收兵權不難。我日前種種舉措,你亦已知曉,依你看來,我這般施為,可能將遼東事權收歸朝廷麼?」
張所頷首道:「我朝在西北制諸蕃部,亦是這般手法,如今相公只須以花榮等四將統領新募之軍,而將其所領萬戶改置流官守牧,則渤海諸部亦當為諸漢州所制,無從生變,遼東當可大安。只是新募之兵又要授田,現今遼東卻無許多田土可授,只得命其向金國征討,就以新拓之地授給之,可謂一舉兩得。」
高強不由得笑了起來:「公亮,倒不枉你在我幕府中這些時,居然猜得到我的心意。不錯,一俟遼東新編諸軍成軍之後,我便要命其北征金國,最低限度要收回從前遼國東京道的故地來,就以其田分授加入我遼東新軍的將士們。待諸將立功回來,便封賞陞官,一面宣佈改各漢軍萬戶為州縣,仍命原有諸千戶為知州知縣,依府折家之故事,其勢可定也!」
府折家,自從唐末便世居其地,故號折家將,乃是不折不扣的蕃部,然而自其投順中原之後,歷代均忠心朝廷,北拒契丹西擋夏國,立下了赫赫戰功。即便如此,大宋朝百餘年來依舊在府派駐禁軍,由中原派遣將吏統領,與折家並立宰制府軍政諸事,以為制約之道,譬如高強所認識的何灌,當初也曾擔任過這樣的漢官。
而如今,憑著花榮等幾位忠心大宋,又在遼東享有崇高威望的將領協助,郭藥師等番官也對他高強畏威懷德,要想去除遼東的割據色彩,對於高強也只是輕而易舉的一件事而已。
而想要表白他自己沒有割據之心,那就更簡單了,不過是功成身退四字而已,只待遼東事了,大宋北疆平安無事,高衙內拍拍屁股就走人,仰天一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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