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豆孤燈,兩人對坐,三杯淡酒,四目交投。
乍聽上去,該是有些曖昧或者孤清的場景,不過此時高強卻半點雜念也無,對面這個老人雖然並無多言,卻給了他極大的壓力,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要以為這屋子裡的空間都被阿骨打給佔據了,這個女真人就好似高山一般。
雖然來到這個時代十餘年,上到萬乘之君,下到草莽英雄,高強見過了無數的英雄人物,然而單純就個人的威嚴氣概來說,沒有一個人能像阿骨打這樣給他強烈的衝擊,而且甚至沒有說過幾句話!
嚴格說來,從他進入這間屋子,提出要求之後,阿骨打只是看了他幾眼,點了點頭,而後上了酒菜便大飲大嚼,再也沒有說過一個字,直到酒足飯飽,方才面無表情地看著高強,只不說話。
有那麼一刻,高強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決定,現在就和阿骨打接觸,究竟是不是正確的抉擇?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平靜,與對面的阿骨打相比起來,雖然氣度和精神的強固頗有不如,然而高強自有他的優勢,對於阿骨打的為人和政治傾向,他早已從歷史書上看的一清二楚。
從白山黑水間成長起來的女真民族,先後曾經建立了兩個王朝,從對於中國的統治上看來,後金當然要比金強了很多;然而對比兩個王朝的開創者,高強對於阿骨打的印象卻要好上很多,與那位奴事大明、包藏禍心數十年之久的清太祖比起來,阿骨打就要光明磊落的多,當著遼主天祚都敢於對抗,不肯為之起舞,錯非秉性剛烈無比,何能至此?從另一方面來說。阿骨打在生之時也並不主張入侵中原,他明智地意識到。女真之所以能夠強大起來,乃是因為其一貫奉行的生活方式,而入侵中原之後,女真民族勢必會被所掠奪到的金帛子女所迷惑,失去了過往的質樸和勇武,從而逐漸淪落。也只是在他駕崩之後。女真族才開始了向大宋地進攻。
「秉性剛烈而又明智,的確是一位難得地領袖人物,只是既然知道了你的心中底線,我又何必懼你?」身為穿越者,對於歷史人物的認識也是一種優勢。高強心裡有了這張牌墊底,頓時又從容起來:
「狼主,久聞女真滿萬不可敵之名,何以今日為我所擒?」堂堂國主,一戰成擒,說到哪裡去都是天大的恥辱,高強便從此處下手,想要掀開阿骨打的盔甲一線。
阿骨打果然雙目一瞪。擰眉怒目道:「高宣撫,今日一戰不過兩分,你用雷彈設下陷阱,某一時不察為你所擒而已。何足道哉?」
「兩分?卻也不假。」高強點頭笑道:「僅以今日之戰而論,我確實未能擊敗金兵,使盡了渾身解數,亦不過能爭個兩分之局而已,然而狼主可曾想過。此戰我不敗便是勝。你不勝便是敗了?」
阿骨打何等樣人,亦不會為區區意氣所使。只是默不作聲,聽高強續道:「我大宋地廣人多,兵精糧足,單只遼東一地,便有民三十萬戶,精兵七萬之多,況且甲兵極精,又有諸般火器。今日一戰只須不敗,我能以較弱兵力守住開州,頓挫狼主兵鋒於城下,已然打破了女真不可敵之傳言,消息傳出勢必遼民歸心,我將越戰越強,縱使不再從中原調兵前來,單單舉遼東之兵,便足以與狼主決勝。」
「金國則不然,舉國之兵亦不及十萬之數,且地少貧瘠,糧貨積蓄不多,難以調遣大軍,今番能動員五七萬兵南來攻我,已是極限。我料狼主今日縱不失手為我擒,此戰不勝亦難持久,數日間必當拔營退卻矣!如是,則今日一戰之後,我將與日益強,而金國日益削弱,其消長之勢一望可知,狼主今日已不能勝我,況乎來日?因此今日之戰,我不勝亦勝,狼主不敗亦敗!」
高強之所以會率領少於對手的兵力前往開州會戰地戰場,在此之前便已經與諸位參議官們詳細推演了其間的戰略局勢,正是有了這樣的信心,正是站在這樣的高度之上,才使得他能下定決心投入會戰,只要不輸就能改變兩國之間的根本戰略態勢,這是何等誘人地果實?況且論進攻雖然不及以騎兵為主的金人,但只是兩軍對壘交鋒的話,武器方面佔據優勢的宋軍更有較大把握佔據上風。
事實上,這一戰的結果也是如此,即便阿骨打沒有失手被擒,其投入最強鐵浮屠的衝鋒被打退也成定局,面對一副絞肉機架勢的宋軍陣營,金兵哪怕打到天黑也是難以取勝的。
對於其中地諸多關節,阿骨打親身體驗,自知是實。以他的心性和地位,也不來作什麼口舌之爭,當下沉默半晌之後,方道:「十年之前,高相公你未滿弱冠便敢深入我境中追殺馬賊,當時我只道你是少年血氣之勇,不意十年之後,竟成我金國大患!你說得不錯,宋軍之善戰實出乎我意料之外,日前兵鋒挫於開州城下,我便該退兵而去;今日一戰不得勝,我更是只得退兵一途。只是我境中非外人可擅入,遼主十餘萬擊我兩萬,尚且不敢冒進,爾大宋若要攻滅我金國,亦是休想!」
高強拊掌笑道:「與狼主說話,確是平生快事,大家直指本心,絲毫也不作偽。不錯,狼主本多騎兵,又皆是山林間生長的勇士,我這廂不要說兵力不及,便是能識金國道路者也無多少,狼主若要退兵,我也只能拱手相送而已。只是女真境中不得往,往日遼國東京故地卻可一一蕩平,單單這些土地上所居的女真諸猛安謀克民,亦不下萬戶了,貴國若少了這萬戶百姓,元氣亦將傷損三成吧?況且金國初立,各部多附麗而來,一旦知狼主兵敗,我與遼國再以厚利招誘。兵威脅之,亦將紛紛離心而去。到時我不須多動本國兵力,只驅使這些降順部族來攻打狼主,數年之間令狼主部族皆不得生息,北土本已貧瘠,試問狼主哪裡還來地糧食供養族人兵力?金國不亡何待!」
這些招數也不新鮮,漢朝時對付北地匈奴。便是用的這些法子;而大明朝用扈倫四部來鉗制建州女真,也是一般無二,若不是李成梁屢次包庇努爾哈赤,任其坐大,建州哪裡能從容養成氣候?此時高強也無需絞盡腦汁。只將這些現成的手段拿出來,便足以令阿骨打動容了。
只是阿骨打終究不愧是一代開國之主,聽到高強這般毒辣的絕戶計,也只是臉色微變,卻仍舊方寸不亂,沉默半晌之後,忽而冷笑道:「高相公,若爾南朝是你為帝。我大金只怕難以立國,只可惜你亦只是朝廷一員臣子也!」
他叉的,金狗當真狡猾,偏懂得這般鬼蜮!想起歷史上岳飛北伐。兀朮連戰皆北,已經嚇得要撤兵逃回燕山去了,就是有個壞鬼漢奸書生進言,說道「豈有奸臣在朝,而能立功於外者?」於是兀朮安坐釣魚台。只是一封書信發給秦檜「必殺飛。始可和」,穩當當就看著岳元帥人頭落地了!而今你這阿骨打也來這般威脅於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即便明知自己要是失去了冷靜,在阿骨打面前可就落了下風,然而此際心中一股無名火熊熊燃燒,高強就是按不住性子,也根本就不想按捺,拍案而起,向阿骨打冷笑道:「狼主此話,忒也視我南朝無人,莫非以為當日能買通遼國蕭奉先,今日亦能買通某家朝中政敵,抽我高強地後腿麼?只可惜啊,莫要說我主聖明,浸潤不行,即便爾能使計調我離開遼東,我南朝不殺士大夫,高強縱使回南亦不失富貴,況且某現今年未滿三十,大把青春好做伴,待得他日再掌權柄,爾大金國還有什麼活路?壞了爾國上下數十萬女真性命,便是拜狼主這一言所賜!」對不起,現今地高強可不是岳飛,本衙內大把手段來和你玩!
說罷,也不去看阿骨打的臉色,轉身便走←此時心中一股邪火,其實也不完全是對著阿骨打而發,彼此並非一國,爭鬥時無所不用其極,阿骨打用什麼手段也不算錯←只是想起自己一心為國,偏生有許多摯肘,逼得自己非得遠來遼東這等苦寒之地。這還是多虧了他出身為趙佶地幸臣,可稱是根基深厚,手段使盡,才能保住身家富貴;歷史上岳飛、宗澤、韓世忠、于謙、熊廷弼,還有那千千萬萬的無名烈士,他們一腔熱誠,一心為公,自然不會像自己這樣處心積慮地結交權貴和皇帝,於是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千古以下,我中華有多少大好兒女,他們的一腔熱血,並沒有灑在為國效力的戰場上,而是灑在了自己人的屠刀之下!他們的臨終吶喊,不是向著自己地敵人放聲大笑,而是對著內部的奸人憤慨難言!他們的大好年華,一身本領,不是報效祖國,造福百姓,而是在一次又一次與來自身後的明槍暗箭的交戰中耗盡!今日地一縷英魂,昨日的萬里長城啊!
中國啊,我的中國,何時你的忠誠兒女才能夠真正挺起胸膛,為你歌唱,為你自豪!
高強心中怒火熊熊燃燒,牙齒緊緊地咬著下唇,甩著袖子一路疾走,不知不覺間,忽然發現週遭光明大放,許多人在那裡說話,茫然四顧之下,才發覺自己竟已走到了開州城中的校場上。此時這校場周圍點起了無數松明火把,有許多宋軍兵士正在校場上來去忙碌,忽然見到宣撫相公步行到來,紛紛放下手頭的活計,向他叉手為禮。
看著這一張張忠誠的面孔,那眼底發自內心的尊敬,高強地心緒漸漸平復了些,喚過身邊一個兵士問道:「日間大戰甚是疲累,爾等不趁時歇息,在此忙些甚事?」
「啟稟相公,小人等,是奉李統制之命,收殮……收殮日間戰事中陣亡袍澤……」那兵士只說得一句,目中已經流下淚來,難以卒言。
高強恍然。舉目四望時,果然見他們正將一具又一具用白麻布包裹的屍身用木柴架起來。想必是要逐一火化了,而後撿出骨灰來裝入壇中,帶回中原去,畢竟常勝左軍中大多數人都來自中原,家室在南,屍骨還是要回南安葬去的。其餘在遼東招募的將士。則依照遼地地習俗,也是以火焚化,而後通知其家前來辦理後事。
今日這場戰事,委實慘烈無比,宋軍陣亡者數千之眾。中傷者有倍此數。此時這座校場上一個一個柴堆排列開來,驟眼望去亞似一座整齊的軍陣一般,彷彿這些將士們其身雖逝,英魂不遠,那股鬥志殺氣更是凝聚不散,直衝霄漢!
高強抬起手來,拍了拍那兵士的肩膀,正想安慰他幾句。哪知只是一開口,眼中便出現了韓綜捨身殺敵,黃信冒死衝鋒,無數忠勇將士蹈死不顧。寸步不退地與敵人廝殺的英姿,還有那進入開州城時,長長地、看似沒有盡頭地白布覆蓋地軀體!嘴巴張了張,一個字都還沒說出來,眼淚已經不能遏制地流了下來。這都是多麼優秀的中華兒女啊。一個一個,就這樣長眠在此了。再也看不到中原地家園了!
他這一哭,一旁的軍士們更加不必遏制,彼此都是軍中同袍,數載的飲食起居,生死與共,他們之間的深厚情誼超乎常人地想像,即便只是生離,也能令最堅強的漢子淚流滿面,何況是今日的死別?在場生還的人當中,有多少人沒有被陣亡的英雄們救過命,有多少人沒有和他們喝過酒,有多少人沒有和他們並肩殺敵,南征北戰!
哭聲一起,便像是開了閘地洪水一般,場中兵將們積蓄已久的情緒傾瀉而出,默默流淚者有之,號啕大哭者有之,捶胸頓足者有之,哭天搶地者有之,相識的兵將們更是抱頭而哭,死去袍澤的名字提也不能提,哭聲直上干雲霄,塵埃不見還鄉道!
幾千人這麼一哭,聲勢何等浩大,不但小小開州城中盡皆可聞,便是城外的宋軍營地也能聽見。高強哭了好一會,心中的情緒發洩出來不少,卻見身旁的兵將們一個個哭得傷心無比,有的人甚至已經哭昏了過去,心中不覺惻然,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妥起來。
「相公節哀。」身邊忽然有人扯了扯他地袖子,高強轉身望去,見是陳規和李孝忠兩人,這兩人亦是眼眶通紅,顯然剛剛也參與到了哭軍當中,只是李孝忠又添了一句:「若再哭泣不止,恐傷了士氣。」
高強一想不錯,固然情緒是需要發洩,然而過度的話亦要傷身,士兵們哭的太過厲害的話,倒要損傷了士氣了。況且國家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大丈夫馬革裹屍還,亦是一等地榮耀,倘若一味哭泣的話,只怕倒要被這些長眠的英靈嘲笑了吧?
「元則,孝忠,咱們唱歌吧,唱我常勝軍的軍歌。」見倆人一起點頭,高強便開口唱了起來:「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三個人的聲音並不大,然而這首歌在常勝軍軍將們心目中地地位極為崇高,可以說就是秉承著這首歌地胸懷志氣,才使得常勝軍能夠在收復故地、抵禦外侮的戰場上如此英勇無畏,一往無前!業已被哭泣發洩了大半地情緒,眾兵士的心中正有些迷惘,驟然聽到這首幾乎已經刻在骨子裡的軍歌,不自覺地便跟著輕輕唱了起來,正是一人唱,千人和!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開初,只是一個一個地唱和,到後來,適才迴盪在眾人心中的悲痛,不覺已在這首胸懷博大、志向高遠的軍歌聲中,化為了忠勇奮發的報國之志,正是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
歌聲之中,高強從身邊的軍士手中接過火把,點燃了身前的一個柴堆,看著火焰將其中的秦明的屍首包裹起來,而其餘的軍將們也無需命令,一個個地將堆積好的柴薪點燃,校場上數千堆火焰飛騰,彷彿是英靈不滅,照亮了整個夜空。然而這時候,再也沒有人哭泣,眾人一遍又一遍地齊聲高唱滿江紅,唱著軍歌為往日的同袍送行,彼此雖然陰陽勇隔,然而這一闕軍歌好似便能將眾人的心緊緊連在一處,無論天上地下,仍舊能夠唱著一樣的軍歌,懷著一樣的壯志,征戰疆場,為國捐軀。
歌聲之中,高強登上點將台,也不待眾軍士停下歌聲,也不要發表什麼長篇大論,只是將手中火把高舉,奮盡胸中的氣力大吼三聲:「我軍常勝!我軍常勝!我軍常勝!」
在哭聲中沉痛,在歌聲中奮發,此刻將士們心中已是滿懷豪氣,戰號聲沖天而起,竟似要將整個開州城都掀的翻過來一般:「我軍常勝!我軍常勝!我軍常勝!」
不但是開州城中,南北十里連營中的將士們也都跟著高唱軍歌,高呼戰號,縱然是遼東的將士們,不會唱滿江紅,卻並不妨礙他們跟著高呼常勝的戰號,因為他們已經一起並肩面對過那樣的死鬥,因為他們也同樣背負著常勝之名!此時此刻,常勝軍亦不分南北,俱都連成一體,萬眾一心。
高強將火把一擲,校場中的兵將們俱都知道這是軍中結束講話的舉動,上下同聲高喊一聲「殺!」聲震數十里,甚至遠遠傳到東面的金兵營地中。
「宋軍士氣如此之盛,我如何善後……」粘罕負手西望,意頗躊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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