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下馬,見白沉香亦下了車,便笑道:「今番生受行回媒婆。」
白沉香橫了他一眼,將四色禮品提在手裡,叮囑道:「李易安自是對衙內有情,然亦自高,衙內若要成事,可得耐下性子。」
高強笑道:「這個不消說,某自然理會得,便是小意些便好。」當日讀水滸傳,那王婆為人拉皮條雖是可惡,然而其關於如何泡妞的秘訣一番高論,卻令高強拍案叫絕,所謂潘驢鄧小閒者也,今日便須用到這個「小」字。
白沉香抿了抿嘴,便入院中去了。高強百無聊賴,便從牛皋手中接了一塊刷子來,給自己的愛駒照夜獅子馬刷毛。此時正是高強在豐樂樓向白沉香問及李清照的次日下午,白沉香與李清照交好,素來知她心意,故而每欲玉成高強和她兩個,只是苦無機緣,昨日高強向她一說,這大宋美妓行首正是喜出望外,當即一口答允,只是說及李清照回到京城之後,借了她的別院暫住,杜門不出,想是另有情由,這提親之事不可委諸旁人。
高強聽時,已知是李清照必是覺得她對不起蔡穎,有意迴避自己,故而連博覽會的金石齋也不去住了,若不是白沉香向樂和漏了口風,樂和又致函告知了燕青,他一時還真不知李清照原來就隱居在他眼皮底下。待見白沉香極是熱心,心說莫非女人都是天性如此,見到自己的閨蜜終身有托時。一個個都是百倍熱心?怪道作媒地都是女人家!
原本這說媒提親,應當是先稟明父母,再請媒妁,再沒有男人家自己跑來求親的道理。然而李清照的脾氣高強也是知道一二的,若不得自己親自登門,先設法解開她的心結,而後再以誠意動之,如何能說的動她?
一面等著消息,高強手上刷著馬毛。腦子裡也沒閒著,正把南宋以後的詩詞名句在腦子裡轉來轉去,所為哪樁?當日向蔡家議親之時,他高強的詞章業已出了名。是故蔡穎特別提出要高強填詞相贈,結果當時信手就寫了一闕釵頭鳳,險些兒一語成,斷送了卿卿性命。當日之事出於不意。因此犯了錯,今日來向李清照提親,這一節想來是避不過的,還得先行想好才妥當。
無如宋人以後中國日衰。元明清三代才氣幾乎斷絕,能提地上筷子的詞人寥寥無幾,數得上來的也只有辛棄疾、姜夔、納蘭性德寥寥數人而已。而且高強又不是正宗學中文的出身。也只能記得其中個別特出者而已。要想作地中式。談何容易?當時方知舊時舉子之苦。
正在那裡苦苦回憶「人生若只如初見」到底是說的好意還是歹意時,那邊門扉開處。白沉香已翩然而出,招手喚高強近前來,蹙眉道:「衙內,這便如何是好?易安聞聽是衙內前來提親時,竟爾一口回絕,說道衙內無情無義,不足為夫婿哩!」
得,看來是自己休妻之事傳到李清照耳中,她不明就裡,已經對自己失望之極了。高強來此之前,原也慮及此節,當下亦不氣餒,點頭道:「似此正可見李易安乃是性情中人,某心實喜之。相煩白行首將此物轉呈李易安,就說此物乃是某自山中攜回,她一見之後,自當明瞭我心意。」說著將一個香囊呈給白沉香,內裡裝著便是蔡穎三年前出門之時,所和的那一闕釵頭鳳。
白沉香自然不解其中細故,不過她是久慣風月場的,鑒貌辨色之間,哪裡看不出這一對男女之間必有情弊?竟連信物都有了!當時接了過來,狠狠剜了高強一眼,打定了主意要將李清照那張嘴撬開,把個中八卦裡裡外外翻個底朝天方才罷休。
那白沉香轉身又進門去,留下高強在那裡動腦筋。這等有人居中傳話,要想解開李清照地誤會,殊非易事,關鍵是他和蔡穎之間雖已冰釋前嫌,相約他日再聚,然而空口無憑,要如何取信於李清照?
彷徨片刻,白沉香又出,益發愁眉不展,將那枚香囊依舊還給高強,道:「衙內,李易安一見此物,竟爾甚是恚怒,更不答話,便將此物擲還,說道請衙內便回,今生再不相見。」
這麼嚴重?高強這可有點發急了,就算不因為時勢所逼,他也有意向李易安求親,今番也是因緣巧合而已,倘若能著蔡穎先寫一封書信,向李清照解說個中原委,諒來也不至於像現今這般誤會叢生,無從解釋。
當下別無他法,只有先設法動搖其心,若能見面詳談,憑著李清照心中對他終是有情,庶幾能夠辨白——要知道,一個女人之所以好哄,全是因為她喜歡你而已。
念及適才腦子裡所想的納蘭詞,高強已有分教,便央白沉香取了紙筆出來,就馬鞍上一揮而就——如今高強也算會用毛筆寫幾個字了,當然稱不上什麼書法,不過是尋常楷書而已——,交給白沉香,作沉痛狀道:「十年交誼,當日情動,只道是平生知己,卻哪堪惡語相加!罷了,請白行首將這半闕詞交於李易安,便說高強傷心矣!」
白沉香見狀,心中益發好奇,所謂當日
說的是什麼八卦?竟連奴家都不曉得!便將那張紙箋就手一讀,頓時霍然動容,不即進宅中傳信,便向高強嗔道:「衙內,竟有這等好詞,從不說與奴家!」
「是了,是了,此乃應景之作,今日事了之後,必當許可白行首採用之。」高強連聲應承,幾乎要伸手來推,白沉香見他著忙,便即笑著去了。
少停,果然有使女出來,說道請衙內入內相見。高強見這苦肉計得售,心中暗笑。臉上沉肅,整頓衣冠昂然便入,後面牛皋跟隨,曹正率著眾牙兵把守門楣四周,閒人不得近前。
此處原是他當日央求白沉香,為他引見李清照之時,想起當日自己既有詞名,復有白沉香的引薦,李清照卻還是堅持婦道人家內外有別。不許自己相見,只得從畫舫中遠遠望上一眼罷了。而今十年過去,景色依舊,人事全非。高強一路走來,當年地情形宛如重現眼前一般,心中得無唏噓?待到了那名為「不系舟」的畫舫近前時,已然滿面悵惘神色。卻並不是演戲了。
躬身在岸邊唱了個喏,高強見船上使女並不相請,自知事尚未定,便即耐著性子等候。過了片晌。畫舫中響起李清照那熟悉的聲音,悠悠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地是妙詞。不想詞人既能有怒髮衝冠憑欄處。復能作東風夜放花千樹,只可惜心性既別。詞章再工又能如何?高相公,若是有意以此相責,恕易安不敢受,此詞原封奉還!」說罷舷窗一掀,一道白影直飛出來。
高強手快一把接著,見是自己地那張「難得」地手書,中間裹著一方鎮紙,入手頗覺沉重,不禁咋舌,看來李清照的火氣著實不小。想想自己和李清照之間,也真是多生波折,當年幾經反覆,方始見得一面,已經是到了青州歷經兵火,後來漸漸親近,卻又格於身份家門等等緣由,始終是若即若離,忽遠忽近,直到去年因為蔡穎出家之事,二人間方始真情流露Σ這樣能知肺腑地紅顏知己,幾生方得修來?
好歹已經到了畫舫外,彼此聲音可聞,局面比之剛才連大門都不得進,已是大為改觀了Σ李清照這般火大,自然是因為對於高強的失望,所謂由愛生恨者也,是以她火氣越大,高強心裡反而益發喜歡,當時抖擻精神,心說且看本衙內盡展所學,誓要點到易安為止!
當即將手中那張紙一抖,冷笑道:「當日得易安居士知心,高某只道是平生知己,不意也如坊間閒人一般,將那些流言俗語盡數採信而不深思,豈非故人心易變乎?倘非變心,則易安當世才女,聞絃歌而知雅意,豈不知高某本心,而竟信坊間流言?」
那畫舫中沉默片刻,只聽李清照又道:「人生若只如初見……高相公,可記得當日與髮妻數載恩情否?今日一旦以無出之罪棄之,相公曾不欺心!如易安蒲柳之姿,甚不足以適相公之高班。」
竟是糾纏上了……在這個問題上,高強最大地苦惱是沒有證據,要怎樣讓李清照相信,自己只是出於權宜之計,才暫時將蔡穎休了,而且現在求親之舉,也已經得到了蔡穎的首肯?空口無憑啊!
既然沒有證據,也就只好以情動人,而要想打動李清照,最好的辦法自然還是以詞章動之,投其所好。當下高強微一沉吟,便道:「易安居士請了,既然容許高強自辯,實為難能可貴。可知今日某自燕京凱旋,都下竟有何等流言中傷?某身當此嫌疑之地,不得不行非常之事爾。」
話說得無比隱晦,但局中人自然知曉,況且李清照既然關心高強,自亦會擔心他的處境,為之百般籌思不解。如今乍聽得高強言語,竟說乃是行非常之事以應之,她亦是久歷仕宦之家,自知宦海詭譎難測,多有難言隱事,這一細細思量之下,竟是越想越覺得是了。
只是此事畢竟難言,終難憑高強這麼隱晦地一句言語便即釋然,李清照沉默半晌,方道:「相公雖雲如此,妾身卻自難信,縱雲嫌疑難洗,又何必出此下策?忍將婦人之平生捐棄,換取一己功名,竊謂亦非大丈夫之所為也!」
說的正是,誠哉斯言斯人!高強心中大是感動,遂將蔡穎先和燕青合謀,用此行險之計,其事始末原原本本都說了出來,末了方說及自己對於蔡穎的承諾。待說畢之時,只聽得畫舫中已是隱隱可聞女子哭泣之聲,卻又聽得白沉香拍手道:「好也!奴家只說小乙哥非比旁人,絕非趨炎附勢之人,何以捨卻衙內,獨自出仕?顛倒還是為了這忠義二字。故不惜自污,當真是世間第一等肝膽好男兒!李姐姐,我道衙內終不負你心意,今番如何?可容他進來相見否?」
高強隔著船舷,看不清裡面動靜,只是白沉香須臾便出,面有喜色,一面把手連連相招。高強見狀大喜,當下也不經船板。一個箭步便跳上畫舫來,恰幸還記得禮數,在門外又唱個喏,道一聲莽撞。方才推門入內,
香卻是知情識趣,只在門外不進來。
高強進得船艙,見李清照坐在一角。垂著頭,恍若不知他進來一般。當下小心翼翼走上兩步,又唱個喏,道:「某百計自辯。始得與易安相見,心中何其快慰!適才聞易安以大義相責,雖高強為國事計。終究無愧於心。然而穎兒不惜以身相報。我若不許她時,卻顯得我高強忒也小器;如今雖是允可。終究這婦人名節關係一生,穎兒口雖不言,某卻委實深惜之,是故當日便已應承,待大事了時,當棄一身之富貴,歸隱山林,俾可不理外事,與她偕老。」
李清照聞言,慢慢抬起頭來,只見她雙頰淚痕猶在,嘴角卻已露出了微笑,好似甚是欣慰。高強見狀甚喜,正要再說,忽見李清照臉色一變,正色道:「如此說來,相公休妻只是權宜之計,待國事定當時,要當重收覆水,再續前緣?然則今日相公前來提親,是何道理?」
這臉板的,還真是有情還似無情咧……高強寧定心神,直視著李清照地雙眸,亦正色道:「只為我正室不可一日無人,而今日能知高強與穎兒,他日能容我夫妻再度聚首者,世間惟有李易安一人而已,故欲以家事相托,俾可後顧無憂也。」
能把求婚這種事說的如此冠冕堂皇,那一瞬間,高強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了。然而對於李清照來說,這樣的說法卻恰好合了她的胃口,一種被信任和托付地使命感,恰恰衝散了她心中由於對高強產生情愫,而對蔡穎產生的愧疚之念。是這般的奇女子,竟是絲毫也不矯情,她沉思片刻,便即起身萬福,道:「相公以此相托,妾身敢不竭力相報?自是惟君所命!」
「嘖嘖嘖,是提親吶,不是托孤哎!」聽壁腳地白沉香想是再也按捺不住了,衝進來對著高強道:「衙內,這便是你地不是了,拋開世間種種不說,李姐姐對你是一片真心,你若要向她提親,也當是一片赤誠才是,說什麼家事相托,他日再與旁人夫妻聚首?雖是你情深,卻也太過委屈李姐姐了罷!」
高強尚未答話,李清照卻一把扯住,搖頭道:「妹妹何出此言?相公倘若是那等不念舊情地無義之人,妾身斷不會視他如此之重了,今日之事亦只得這般,縱有不如意處,也只得說是今生無緣,求於來世了。況且妾身是再之身,今蒙相公不棄,已是大出所望,哪裡還敢奢望許多?」言語之間,終是有些黯然。
高強聞言,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慚愧,上前深深施了一禮,道:「再云云,高某略不在意,所重於李易安者,徒以世間知己難求,紅顏知己者百世無一,若不約以婚姻,報以平生,如何酬答得了?獨某家愚頑之身,竟能得數位紅顏知己,此生得以相報者,如此而已,倘有不足之處,亦只能求於來世了。」
李清照聞言,又是心酸,又是感激,真個是恨不相逢未嫁時,當時眼淚便掉了下來,高強本是不把什麼男女大防放在眼裡的,看地心痛起來,便即上前執著她手,將絲巾去拭她面上淚水,一面低語安慰。一旁白沉香看見時,既為李清照高興,復又想起自身,只因侍奉了當今官家,雖說是地位超然,無人能欺,卻也因此而不得向自己心上之人表白,只能慨歎韶華易逝,知己難得。對比李清照這般,雖說是有點委屈,然而枯木得以再逢春,又何嘗不是異數?一時感懷傷情,淚水亦是流個不停。
哭了一時,三人方休。既是解開了彼此心結,那婚姻的禮數也只是末節了,李清照父母皆亡,所餘親人只得其舅舅、前任參政劉正夫一人,此老前年業已稱病致仕,回到杭州鳳凰山下養老去了,若要請來作女方長輩,煞費時日,故而只得先行文定之禮,換了帖子便回。
高強回到家中,便將此事告知了老爹高俅。高俅聽說要續絃李清照,亦是喜歡,蓋他高家出身微賤,雖然父子貴幸不可言,然而終究不為士大夫所認同。而李清照士林人望,隱為當代詞宗之一——當然高強也勉強算一個——,倘若能夠嫁入高家,無疑能夠大大提升高家在士林中地聲望,對於高強現下所面臨的困境,也不無小助。
既已稟明父母,接下來的親事操辦就沒有高強什麼事了,他只需要等候兩家議期之後,照著劃定的時間表行事即可←現在要作地,卻是趕緊把這個消息給放了出去,要讓京城中的人都知道,我高樞密要續絃了!
當天晚上,高強正在家中向妾侍們說及此事,大家聽說是李清照來作大娘,俱都服膺,前後萬福稱賀者不絕。正在一家歡喜之時,忽然牛皋進來,說道有豐樂樓的執事樂和在外,說有要事求見衙內。
高強便即披衣出外,只見樂和滿頭大汗,顯然是趕路甚急,見了高強便道:「衙內,速速與小人前往豐樂樓中,當今官家現在樓中,有事相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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