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衙內新傳 第十二部 第五十二章
    「李處溫與下官為平生好友,日常議論時鹹以為遼祚終究不保,當日下官南來之時,曾與彼在北極上帝廟中焚香設誓,同歸南朝,共滅北虜,且共飲血酒。如今遼中亂象漸顯,下官既已南奔,料想處溫亦當知所進退矣!」一面將李處溫的回書交給高強驗看,馬植,不對,應該叫趙良嗣,臉上難掩得意之色。

    高強一面看那封信,一面聽趙良嗣吹噓,面上不置可否。待看罷,卻笑道:「這卻未必罷!你當日南來,固然是激於大勢,卻也有切身之危,是以棄家南奔。這李處溫卻與你不同,見這信中所說,遼國南院樞密使耶律儼病重,李處溫得了你給他的財物,可以重賄遼主身邊的用事大臣如蕭奉先等輩,大有希望繼任南面宰相,位高權重,豈肯輕易南投?縱是要投,也須是見遼國事已不可為,我大宋勝勢已定,那時南投,方有高官顯爵之賞,而無亡命背國之譏。」

    趙良嗣聞言訕訕,心下不免有些惱怒,這高強言下顯然是說他背國求榮了,縱然所言是實,究竟聽來刺耳。只是聽高強說他當天有「切身之危」,卻好似知道他的醜事,復又暗自惕醒,曉得目下身在南朝,又是北面來歸之人,身旁別無仗恃,大靠山惟有這個高衙內,焉敢造次?

    只得裝作不知,更迎合道:「相公所言,俱是有理,據下官觀其言行,也未肯即來投奔。只此卻是於我大宋有利,此人若目下來投,不過得一知北邊事之人,亦未必能強勝於下官;而留他在北面,固然可令其傳送北地朝廷消息,俾我盡知敵之機宜;倘若其人果真能為南面宰相,則燕京政事盡操在手,我大宋欲何為而不可哉?」

    高強點頭稱是。一個敵國宰相作間諜,這樣高檔次的間諜戰,想想也有些興奮,只此一點,亦可想見如今遼國上下的悲觀態度了。只是隨即腦子裡就想起自己所看過的歷史來,就是這樣的遼國,照樣能讓北宋的兩次北伐大敗而回,這仗到底是怎麼打的?高衙內倘若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得意忘形起來,萬一遼國再出一兩員末代名將,還他高強一個白溝之敗,那時節悔之晚矣!他本人在時空管理局的記錄中,大概會留下最遜穿越者的評價吧?

    當即面色一整,關注起遼國末期為數不多地幾員大將來:「那蕭干、耶律大石二人,當日你我在燕京俱曾會過來。耶律大石乃是遼國宗室,自不與我大宋交通,可以不論,蕭干卻與遼相異。自有一番主張。前次已經囑咐你留意此人,今又如何?」

    趙良嗣見問,搖頭道:「此人城府甚深。某雖與之為友,始終看之不透。前日亦有書信往彼處,備言內應之事,據李處溫回信說,此人將書信擲還,卻又不曾向遼廷首告,態度曖昧之極。今聞遼東北路統軍使蕭兀那上書遼主,說道女真情勢叵測,反狀已萌,蕭幹部族鐵驪部地近女真之地。甚是關切,業已北上查看情勢,不在燕京了。」

    「溜了?」高強一皺眉,蕭幹這個人,歷史上記載極為模糊,在遼國時不聽說有什麼成就——不過遼史根本就是元人敷衍了事,記載粗疏在所難免——只是兩次挫敗北宋的北伐,之後又趁遼國滅亡之時,自稱奚帝。過了一把皇帝癮,只是前後只八個月,這位短命皇帝就被部下所殺了。倒霉的是,此人似乎是哪一國都不大待見他,宋史當作敵將,遼史金史則都把他寫成逆臣,做人做到這種地步,可以說是大失敗,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算了不起了,起碼為常人所不能為。

    不過,這個蕭干謎題,眼下高強已經窺見了些許端倪:他不受趙良嗣的書信,拒絕與李處溫合謀,卻又不出首告發,而是選擇和部族匯合,大概是想要增強自己的實力,以便在未來的亂局中左右逢源吧?這種走鋼絲的做法,稍一不留意,下場自然是兩邊不討好了。

    不禁冷笑一聲:「此人自命不凡,野心勃勃,自不願輕易內附,與你和李處溫又是不同。且由得他去,不日女真起兵,此人部族首當其衝,倒要看他臨事如何。」又吩咐趙良嗣,小心構建與李處溫的聯絡網,務必單線聯繫,目前以保守秘密為第一要務。趙良嗣應了,又說些北地之事,什麼易州劉范,涿州高托山都已許諾願意投順南朝,劉范可聚兵幾何,高托山能出多少馬匹,等等細務,不一而足,高強一概懶得聽,心說情報工作這麼細,指望幾個人怎麼可能搞地過來?橫豎燕雲房書吏現在已經有四五十人,用來整理情報也儘夠了。

    出的門外,望見四下無人,遠處牆外卻燈火隱隱,笑語可聞,正是大宋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上元節又到了。屈指一算,乃是正月十八,上元節的最後一天,待過了今日,便要趕赴河北大名府。平燕之路,是否就於焉展開?

    那樞密院是在宮城外苑中,西閣門外,今既然是上元節,外苑宮門便也敞開,許官民仕女遊玩賞樂,惟不得入官署與閣門而已。這條平時大臣們魚貫上朝的道路上,此時儘是大宋百姓,手持花燈,喧鬧遊玩,人人的臉上都掛著太平盛世的喜樂,可是看在高強的眼裡,卻陡然興起一種如夢幻泡影一般的感覺,在這同一片青天下,汴梁的百姓張燈結綵,笑語歡洽,遼國的百姓輾轉生死邊緣,溫飽難繼,同樣是人類,為何彼此的人生會有如此大的差別?

    「呸!」高強驀地唾了一口,狠狠地對自己道:「你是玉皇大帝,還是如來佛祖,管的了這許多人麼?便是你自己,又何曾了身達命?」其實他心裡知道,在經過了他地若干舉措之後,未來的大局勢早已一片混沌,再也沒有了預知歷史的優勢,反而很多時候有可能會因為歷史所呈現出的不為後人所知的另一面,而會使得他這個後代來人踏入陷阱。

    此時此刻,高強心中忽然想起電影《終結者二》的結尾來:「未來的路一片黑暗,然而我們卻充滿了信心。因為這條路將由我們的腳步來開拓。」預知歷史?那有什麼了不起,創造歷史才是我輩風流!

    信馬由韁,沿著御街緩緩而行,一路上鰲山燦爛,人流如織,大小商販更是沿街叫賣,有許多孩童手中都持著高強所開發地萬花筒,看起來格外的親切。沿著人流一路走。忽然一抬頭,已經到了博覽會門口。但見這座大宋百貨大樓三層高樓上紮起一座巨大鰲山,而且用地是走馬燈之法,演出水漫金山的故事,博覽會前豎起高台來,亦有人唱作念打,講演這段故事,台下眾百姓人山人海擠著看,當法海出場棒打鴛鴦時,台下一片喊打之聲。有幾個漢子擼起袖子就要往上衝。虧得護台軍兵攔住,猶在那裡憤憤不平,旁人見了復又大笑。

    正微笑看著。忽然有一名侍女湊到近前,捂著嘴巴忍著笑,攔著高強的馬頭道:「高相公,我家娘子有請,且過去一敘。」

    高強一怔,心說只在史書中見到這上元節發生過諸多風流韻事,只可惜自己這個身份名聲太差,始終無緣見識,豈難道今年老天開眼,也叫本衙內有一段艷遇麼?正有些激動——這卻不怪高強。即便家中美妾數名,男人的心還是對於艷遇沒有多少抵抗力的,起碼這是對自身男性魅力的一種證明不是?

    卻見那侍女手指向上,循著望去,見是指著博覽會上,便有些醒悟,問道:「你家娘子,遮莫是李易安居士麼?」那侍女點頭稱是,又捂著嘴笑。

    高強已是瞭然。想想李清照父母俱亡,夫君亦去,膝下無子,值此上元佳節卻只能孤身一人在博覽會中棲身,不知多少苦楚?大約是一人倚欄觀望樓下勝景,見到他騎在白馬上甚為醒目,故而命人來相邀。然而既然是李清照相邀,大約其含義和艷遇也就相去甚遠了,只不過是這個文君當此佳節倍感寂寞,想要找個人說說話而已。

    「照此說來,我豈不是被李清照引為平生知己?」想到自己被李清照如此欣賞,高強卻又生出另一種得意來,至於這些欣賞有多少是因為他地抄襲行為,自然是春秋筆法,選擇性無視掉。

    哪知上了二樓,到了金石齋,眼前的景象叫高強大吃一驚,但見偌大的金石齋中,擺放著近百張几案,每張几案上一壺酒一個杯子,一名儒生據案而作,眼見得正在行百人規模地酒令。

    李清照坐在主位上,手裡持著令籌,正凝神聽第三排第八位儒生行令,忽然抬頭看見高強來到,笑盈盈站起身來,朗聲道:「諸生且住,本朝當今第一大詞宗高樞密相公駕臨,諸生若得他一二品評,立時身價百倍矣!還不快快相迎?」

    高強愕然之間,那近百儒生已經是轟然而起,齊齊向高強行注目禮,亦有些人搶上前來,口中說些不著邊的話,其中更有人說前日剛在府上恭聆教誨,今日復得見尊範,幸何如哉云云。高強一一辨識,卻一個都不認得,當下更有些頭暈。

    好在李清照在前面用手連招,高強胡亂應付著,這才到了切近,卻見李清照身旁一個熟人,乃是知大晟府事周邦彥,二人在豐樂樓也常見來,此時只好拱手為禮。

    李清照教給高強設了位子,便在她的上首,令籌三擊,眾儒生復又入座,猶如軍隊中令行禁止一般,煞是整齊,高強看得有趣,忍不住向李清照小聲道:「令主這般威風,煞是快活吶?」李清照目不斜視,卻回了一句:「未及相公眾星捧月的快活。」

    眾星捧月?高強看了看這滿座的士子儒生,嘴巴剛想撇一撇,好歹忍住了,心說他們都是衝你來的,我不過是被你抓壯丁而已,而且還是因為誤會而來的壯丁,有甚快活?再者說了,要熱鬧地話,如今他地府第也算門庭若市,送禮走門路的人多如牛毛,害得他整天都悶在樞密院和博覽會三樓這倆地方,這種熱鬧又有什麼意思。

    正想著怎生脫身,最好是趁著他們這酒令還未行完的時候閃人,省得這些儒生中有人想要巴結他。又搞得一身麻煩。只聽李清照銳聲道:「今當行『古』字韻,梅花為題,三擊不成者罰酒一杯,韻腳不合,及立意為人所譏者,俱罰酒一杯。」

    高強一怔,心說這是什麼陣仗?幸好旁邊有認識地,趕緊問周邦彥。這周美成早就被高強收拾的服帖。聞言不敢怠慢,小聲告訴他原委。原來自從李清照回到京城,在博覽會開設金石齋之後,其文名本已動於公卿,如今身世又堪憐,再加上這金石本是文人喜好之物,幾樣湊合起來,這金石齋便成了汴梁文人的輻輳去處,衣冠之盛堪比當日東坡門下。一幫文人整日價聚在這裡,品題金石字畫,講談文學辭賦。李清照隱然就成了新一代的文壇領袖了。

    高強聽了,心中只覺得古怪,為何金石齋鬧的這般動靜。自己整日價在這博覽會進出,卻一些兒也不曉得?大約自己身邊都是些辦實務的人,純弄文學者稀少,沒有相應的管道,是以不顯吧。當下嘟囔一句:「怪道這大酸氣,我還道河東陳醋洩漏,每日遣人去查,哪料到源頭顛倒在此。」

    周邦彥嘿了一聲,忍笑不言。高強卻覺得耳後一道目光煞是觸人,轉頭去看時。卻只見到李清照將頭轉過去,對著大眾道:「今日難得高相公到此,他雖然為文甚寡,然偶出一闕,即為都下士民傳頌,余以為堪稱本朝當今詞宗無疑。如今何不請高相公先行一令?」她如今是令主身份,便不論男女,以「余」自稱。

    高強剛一皺眉,心說這酒令我哪裡知道。你即便叫我划拳,什麼哥倆好,七個巧,也只在電視上看過,還不曉得宋朝什麼規矩,這一下不是要出洋相?實則以他的衙內身份,上不近士大夫,下不就販夫走卒,到做官以後又是軍國大事經濟理財,忙的恨不得一天掰作八天來使,哪有時間留心這些小道。

    正要推辭,哪知文人捧臭腳的本事歷代皆然,李清照這提議一出,登時許多人起來叫好,也不管這位衙內當日在太學考試中作弊登第,鹹贊成李清照地評價,更有人搖頭晃腦地在那裡背誦高強所抄襲地幾闕詞,什麼滿江紅,青玉案,更有幾首經白沉香在豐樂樓登台獻演,唱到街知巷聞的後代詞人之作,一個個用極為熱切和盼望的目光瞪著高強,險些看得他臉都紅了。

    高強臉上只得掛起謙遜的笑容,用李清照恰好能聽到的小聲說道:「不過是說了一句此間酸氣熏人,易安居士何苦相逼?」

    李清照若無其事,亦用同樣的小聲回答:「素知相公輕易不露,今日元夕佳節,又適逢其會,妾身小弄手段,只願相公再展文才,焉有他意?便請相公行令賦詞,莫要用錯韻腳哦。」

    高強汗都要下來了,心說什麼狗屁韻腳,我怎懂得?一旁周邦彥倒不愧是奉承皇帝的人,不待高強問,已經從旁提醒道:「相公,這一令以梅花為題,用古字韻,相公既是起令,詞牌任便。」

    「咦,卻是巧了。」一聽是以梅花為題,高強登時就想起幼時背誦的主席詩詞來,不過腦中一回想,好似不大合韻,所謂古字韻,大概尾字須得是用古字或者同音,主席詞結尾是「他在叢中笑」,明顯不和嘛。

    正在發急,想說為何要限韻?好在他總算瞭解過當時地一些科舉知識,北宋後期已經不考詩詞歌賦,但是策論居然也講究用韻,散文要寫的像駢文那般抑揚頓挫,琅琅上口,也真難為了宋朝居然還有那許多人中舉了。因此這用韻其實是科舉考試的功課之一,文生們平時以此為戲也不為無聊,反而是曲不離口。

    主席詩詞不能用,高強腦中靈光一閃,便想起主席這詞原是化用陸游之詞的,再細細一想,便笑道:「已有了!」此時李清照手中令籌剛剛二擊,聞言喜道:「願聞相公新詞。」

    高強得意洋洋,心說這闕管教大家滿意,便即指著座上的梅花枝,吟道:「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陸游詠梅詞亦是難得佳作,眾生屏住呼吸聽罷,過得片刻仍舊無人說話,看高強的眼神卻有些異樣。

    「咦,這首詞還不夠好麼?還是有別的問題?」高強心裡正有些發虛,忽然有一名書生叫了起來:「相公這詞,借物詠人,人與花相照,更彼此生輝,誠為神作也!」此言一出,眾生方才打破沉默,亂哄哄地叫起好來,只是那采聲怎麼聽都有些怪異的意味。

    高強還是一頭霧水,什麼借物詠人?我詠什麼人了?待轉頭去看李清照時,卻見這易安居士面上嬌羞難掩,瞥了高強一眼,竟是含嗔帶喜,好似心跳回憶一般,倏地將令籌一擲,喝道:「此闕一出,更有何餘地與人?這便散了罷!」說罷,也不管座中眾人的目光,自顧起身轉到屏風後面去了。

    高強一見,隱約覺得已經闖禍了,卻不及細思,眼見眾生似有湧上前來糾纏之勢,忙抱頭奪門而出,一腳跑上三樓辦公室,到了許貫忠處,方才歇下來。

    許貫忠照舊在那裡算帳,見高強如此,少不得動問。哪知他聽了事情前後經過,竟也是用那種古怪的眼光看著高強:「衙內,大娘仍在,只是獨居而已,你這般作為,好似不大妥當罷……」

    「我幹什麼了?」把那首梅花詞在心裡又過了一遍,高強這才悚然驚覺,什麼獨自開無主,什麼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竟是句句都可以套到李清照身上,這聽上去還不是主動挑逗李清照麼,公然表達愛意麼?高強想得明白,卻忍不住叫起撞天屈來:「冤枉啊,我只是抄襲而已,誰叫你們亂聯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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