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衙內新傳 第十二部 第十三章
    罵也罵了,哭也哭了,等到心中一切的情緒都宣洩完了以後,大家都得面對一個問題:以後怎麼辦?

    金蓮拖著武松走到一邊,倆人嘰嘰咕咕說起了小話,不過多半是金蓮在說,武松在聽,間或插上兩句。高強和魯智深坐在樹下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心裡也不知什麼滋味。

    一向以來,高強對於這個時代,都有一種淡淡的疏離感,心中那個最大的秘密,始終無人得以分享,以至於在感情方面,他也很難全情投入,這也難怪他,換位思考一下,倘若你出國去旅行,就算碰到了中意的女子,多半也是一夜情玩過便算,有幾個會留在當地賴著不走,長久過日子的?

    對於金蓮,這麼一個嫵媚風流的女子,高強確實是存著一份喜愛的,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女異性之間的相互吸引出自天性,尤其對方還是這麼一位干古以下都流傳著艷名的佳人。不過,也正是這份名聲,阻礙了高強對金蓮產生真正意義上的情愛,當愛的對象竟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由無數文字、名聲、謠傳等等組合起來的一個符號的時候,那還會是愛嗎?而高強遇到的潘金蓮,就一直給他這樣的感覺。

    直到今夜,在月色下,金蓮抱著他倆人之間的骨肉,顯露出亙古不變的母性來時,高強才重新「發現」了金蓮的人格。相比起他印象中那個帶有強烈兩性色彩的潘金蓮來說,現在的金蓮才真正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女人,有血有肉。

    「不過,瞧這樣子,大概沒我什麼事了……」眼瞅著金蓮和武松這一對怨偶在那裡又哭又笑,然後一起說小話,怎麼看都像是「渡盡劫波情侶在」。

    「師父,徒兒們不肖,給師父惹了許多麻煩。這廂謝罪了。」嘴上說是謝罪,其實高強也就是端了一杯酒起來,說完自己就給幹了〉實在的。這次的事還真多虧了魯智深,當初金蓮若不是有這寶珠寺可去,恐怕那一夜之後就不知所終了。後來荒山產子,也虧得魯智深手下送飯的和尚發現的及時,他們也都不管什麼清規戒律的,便告知魯智深。張羅著把這孩子給生了下來。

    待得武松重遇金蓮,也是魯智深向他說明了前因後果。莫要小看了這一節,換了任何一個旁人,都完成不了這個任務,魯智深所說地話,一是武松肯聽,二是他也肯信,在消除了最初的震撼和惱怒之後。任性使氣的武松才有可能冷靜下來,認真思考自己和金蓮幾個人地何去何從。只不過,這思考的結果魯智深也不曉得。

    呃,或許也是猜到了,卻不想勸,佛家講的緣分麼……

    魯智深環眼一瞪,本該是嚇人的很,不過此時高強看起來,卻著實覺得親切:「你這沒面目的,如何能作下這事來?若不是看你和這女子有緣。洒家禪杖上面須不認得你!」

    高強嬉皮笑臉,全不當一回事:「師父的禪杖向來不打好人。徒兒是好人。不怕師父打。哪一日師父真個要打徒兒了,也是徒兒地惡業該報了。」

    魯智深瞪圓了眼睛。看了他一會,哼了一聲,卻不說話了,端起酒杯來又喝。高強見狀,知道他想起了打死石寶的事,心中不由得感歎,那水滸傳中,魯智深當兵作匪,披著袈裟拿著禪杖打世界,血海刀山之中何等的瀟灑狂放?但他的內心竟仍舊是如此的純淨,只是錯手殺了一個好人,便能讓他至今耿耿於懷,甚至隱居在寶珠寺之中數年之久。

    「師父,當日打死了石寶,原是出於不意,無心之失,直恁地放不下?」

    魯智深不理,又喝了一口酒,忽地道:「徒兒,你昔時曾說,夢中得知洒家那四句偈語,此事甚是靈異。只是那四句之中,遇林而起,大約應在林賢弟和徒兒身上,遇山而富,洒家在桃花山劫了周通那廝,二龍山又作了主持好生快活,這也應了;然則遇州而遷,遇江而止,便當如何?洒家原先只道是,這遇江而止,倒敢應在那梁山宋江身上,不想前日武松徒兒回來,竟說宋江已經死了,洒家這卻有些糊塗了。」說到這裡,那一雙環眼瞪的溜圓,一瞬不瞬地望著高強。

    高強心裡發毛,心說你老大不是這麼厲害,連宋江死得和我有關都能猜出來吧?不過看情況,你老人家多半沒有告訴武松,否則這兄弟肯定是披刀砍我沒有二話了。當下一臉無辜:「師父,師爺爺的偈語高深莫測,徒兒只是聽了,也不解其中奧秘。若是不應時,只是因果未到罷。」

    魯智深哼了哼,又不說話了。高強看了看角落裡的武松金蓮,湊近魯智深面前小聲道:「師父,今日這事,你說如何了局?」

    他本是問武松和金蓮是否會走到一起,魯智深從頭到尾目睹了這倆人地相見經過,又分別和倆人長期相處過,以他的心性,當最有發言權。哪知魯智深嘿嘿一笑,笑容極其古怪:「如何了局?武松歷經滄桑,這遭多管是有個了斷了,只你這劣徒,往後的路還有的走了!」

    高強一愣,正在咂摸著這話裡的意思,那邊金蓮忽然起身走了過來,向高強道:「衙內,二叔有話要與你說。」說罷,又走到一邊,背過身去,好似是在給嬰兒餵奶。

    高強向武松走過去,走了兩步,卻覺得眼中的武松好似有些不同,卻又說不出來什麼地方怪異。待走到近前,盤坐到武松身前時,細細一看,立時吃了一驚:月光之下,武松的髮髻中銀光閃動,不過片刻之間,武松竟已兩鬢斑白!

    「這,這是中了衰老詛咒還是怎麼回事……」高強手指著武松的鬢角,張大了嘴巴還沒說出話來,武松卻先將頭磕了下去:「師兄在上,受小弟一拜。」

    高強趕緊扶起來,也顧不得問他的頭髮了,責道:「兄弟,你我本是一體,何須拘禮?你心中煎熬。愚兄便也是一般,只是痛惜你一向艱難,幾曾怪罪過你什麼。又何須謝罪?」

    武松抬起頭來,微微笑了笑:「師兄高義,救了小弟的性命,又指點下明路來給小弟走,免了小弟在江湖漂泊,走錯了路。如今想起來,小弟這條性命,一半出於父母生養,亡兄養育,一半卻也是師父和師兄地恩澤。高義隆情,怎一個謝字說得?」

    「言重了,言重了……」高強訕訕地,武松受了這許多苦。既可以說是命裡該有的劫難,卻也與他高強息息相關,所謂造化弄人,大概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吧?不過武松現在地語氣平靜深沉,叫人聽著心裡又有些怪異。

    武松搖了搖頭,兩邊鬢角在月光下越發銀亮起來,續道:「在二龍山得知師兄和她之事後,武松如狂如癡,不知如何,曾問師父借慧劍以斬情絲。師父卻對我說,慧劍斬地孽緣。卻斬不得情絲。問我可知道自己心中所繫的,究竟是孽緣還是情絲。小弟當時迷惘,哪裡答的出?

    今日哭了這一場。心頭好似去了一塊大石頭,靈台竟覺得清明了許多。」

    說到這裡。武松又向高強磕了一個頭。卻不起來,道:「師兄。

    小弟今有一事相求,萬望師兄允可。」

    「你說,你說,起來說話,我答應你就是。」高強趕緊伸手去拉,卻拉不動,武松竟似在地上生了根一般。

    「自今以後,小弟與師兄再無兄弟名分,伏請師兄能善待金蓮嫂嫂和我那小侄兒,倘若能再生下孩兒,求師兄許他過繼到武家名下,以繼承香火。」

    武松說地平靜,高強卻大吃一驚,怎麼說了半天,還是繞到這條路上?「你……我……她……哎呀!」連用了幾個人稱代詞,還是難以決定什麼人稱適合說話,就想回頭去叫援兵。

    武松一把扯住,微笑道:「師兄勿驚,此時之武松,已非昔日之武松也!適才師兄罵我,徒有勇名,卻無勇者心,真如晨鐘暮鼓,驚醒迷途中人,想想金蓮嫂嫂這一路行來,其艱難困窘之處,與武松差何遠也?武松雖苦,只是所戀非人而已,既有長兄之愛,又有師父和師兄地卵翼,後來到了梁山,也有一班兄弟,竟不思上天待武松如此之厚,反苛責金蓮嫂嫂於萬一,何其謬也?」

    他直起身子,向著高強道:「師兄,論起愛慕金蓮嫂嫂之情,你不及武松;但論起知寒知熱,知道金蓮嫂嫂所思所念,武松萬萬不能及你。今日除了你我兄弟名分,師兄與金蓮嫂嫂之間再無障念,便可長相廝守,金蓮嫂嫂半生淒苦,還望師兄能善待於她,給她一個好歸宿,武松沒齒不忘師兄大德!」說著,又是一個頭磕了下去。

    高強嘴巴張地好大,舌頭都快找不到下門牙了:「什,什麼?你倆說了半天小話,鬧了半天是在訣別,要把金蓮托付給我了?」他腦袋有點昏,有點亂,一手緊緊抓住武松地手,一手捂著腦門,閉上眼睛理了會頭緒,睜開眼睛時,雙眼已是明亮如昔:

    「師弟,我先問你,你苦戀金蓮至今,心中如何想法?」

    武松又是一笑,笑容如春風過水面,點點漣漪散開:「師兄,你這句話,適才我也問過金蓮嫂嫂了。你道她如何說法?」他一面說,一面目光轉向那邊正在給嬰兒餵奶的金蓮,語聲越發溫柔起來:「男女情愛,出於至誠,至美至真,不過,卻也是這世上最為孱弱地事物。」

    心機計算,會染污了它;權勢門第,會扭曲了它;誤會嫉妒,會摧折了它;溺愛放縱,會腐壞了它;」輕輕歎了歎,武松續道:「波折坎坷,會疲累了它。」

    「師兄,我武松平生唯一所愛,便是金蓮嫂嫂。怎奈天意弄人,她卻偏偏是我地嫂嫂。我武松越不過這一關,看似出於禮教名節,實則乃是恐懼,恐懼我與她之間的至情至愛,能否經得起這萬鈞重擔地摧折?

    直至方纔,被師兄當頭一棒之後,武松卻才忽覺本心,經歷了這許多磨折劫難之後,當初那一點真情,還能剩下多少?此後縱能相聚,又拿什麼來相守?」

    「今日之武松,譬如已經死過一次了,往日地許多執念,都已不放在心上。師兄,我與金蓮嫂嫂之情,可待追憶,卻無從再追,如今她所需要的,是能夠有一個安靜的地方,讓她渡過下半生,看著自己地孩兒成長。師兄,這一些東西,你能給她,我給不了。是以,萬望師兄成全!」

    高強扶著武松,感慨萬干,不曉得說什麼才好。從來所看的各種文藝作品中,總是王子公主歷經磨難終於團聚,相敬如賓直至白髮干古,卻沒有一個人想過,男女之間地情感,有多少能真正做到經霜更艷,遇雪猶清?情出於心,心在風塵中會變老,在計算中會變硬,在殺戮中會變冷,歷經了這許多之後,一顆心已經不是當初的心了,這一份情還會是原來的情嗎?千辛萬苦尋回了她,可是真地就代表尋回了當初的情嗎?

    「賢弟,然則你我兄弟之情……」

    武松又笑了,這笑容卻是高強所熟悉的,那個義氣深重的男兒武松:「師兄,你卻著相了!兄弟相交,貴乎心中之義,豈在於朝參暮拜,在於盟單名貼?我心中有兄長在,雖千山萬水之外,也與兄長是一體;我心中若沒有兄長,即便是日日飲宴,盟兄師弟叫的親熱無比,終究是形同路人而已。一日為兄,終身為父,師兄更有何疑?」

    一番話說地高強眼淚又要掉下來,想要說些什麼,只是喉間被哽住了,欲語還休,雙手用力拍著武松的肩膀,用力用力地拍,憋了半天也只說出三個字來:「……好兄弟……」

    一隻大手按在高強的肩頭,不用看也知道,必是魯智深了。耳旁響起那一貫粗豪丹正的嗓門來:「莫要學小兒女作態,男兒行於當世,風吹不折,刀砍不斷,只需守著心中的一條正道走下去,管那許多作甚?」

    這隻手拍了拍高強:「高強徒兒,你我師徒一場,如今緣止於此,我自開革了你出門,無需壞了你兄弟的義氣。我佛曾說,一點心處便是佛,你今後成就無限,為師雖然不才,也不要沾你的光,這便去了!」

    高強大悲,眼淚撲歃歃流下來,一手抱著魯智深的腿,一手抓著武松的手,用盡了力氣不肯放,雖然明知魯智深是出於好意,想讓他少些江湖上的羈絆,得以展翅翱翔,但是人生苦短,世界多繁,有這樣地良師益友,能讓你走正路,讓你感到人間的光明和溫暖,又怎麼能捨得放手?

    魯智深晃了兩下腳,掙不開,一時焦躁起來,起腳將高強踢了個跟頭,怒道:「你這劣徒,罵你師弟便是振振有辭,臨到自己身上,還不是一些兒也看不開,放不下?為師這等身份,莫非還要像你師弟這般說那些話兒麼?洒家須說不出口!」

    眼見魯智深意甚堅決,高強情知無可挽回,只得擦了擦眼淚,爬起來給魯智深磕了九個頭,魯智深坦然而受;接著又和武松對面磕了三個頭,都站起身來。

    「師兄,師弟,高強雖然不才,也知心向正道。師父今日逐我出門,一是為了全我和師弟地情義,也是警示我,叫我往後行事須得念著正道,不可妄施權謀,事事須問一問本心再行。」魯智深,你這般對我,是為了警告我,宋江這事,可一而不可再,一身地安危得失,並不足以成為你踐踏他人、踐踏正道的借口吧?一事一罰,倘若我再作出不合正道地事來,你已經開革我出門牆了,下一次真的會揮動你那打開不平路的禪杖吧?

    「師弟,你金蓮嫂嫂有了我的骨肉,我自當看顧於她,不使她再受一些磨難,一些委屈。只是今日之後,你與師父當往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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