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之中,梧桐樹下,三人對坐,一人侍立。不,嚴格柬…,是五個人,還有一個仍在襁褓中的嬰兒,金蓮抱著他站在一旁,高強和魯智深、武松三人對坐。
能夠形成這樣的局面,說起來還著實令高強很費了一番氣力。首先要說服老爹高俅放手這嬰兒就是一個大問題,高太尉大把的理由不允許高強看一看自己的兒子,他可不是糊塗蛋,早已向許貫忠問過了金蓮的來歷,也曉得蔡穎曾經將這女子排擠出高強的府中,生怕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孫子出什麼事情,死活就是不肯撒手。若不是高強看出金蓮的態度也同樣堅決,不容許這孩子有片刻脫離她的視線之外,苦苦哀求了半天,老高太尉焉能放下這孩子?
然後就是蔡穎了,她從高強出現的那一刻開始,臉上就儘是歡欣的笑容,一副大婦風範,若非高強親眼見過她叫人毒打師師的模樣,另一個被她逼走的金蓮此刻就在面前,幾乎就要忘記了自己這個妻子對待異己的手段有多麼果決,完全不在其祖父之下,真不愧是姓蔡的出身。
對於這麼一個妻子,不管她的善意是真心還是假意,高強總是不能掉以輕心,乾脆就不許她插手今天之事。蔡穎居然也就答應了,也沒發作,也沒向高俅求援,甚至連金芝和小環都沒有發動,依足禮數向房中諸人道別之後,逕自回自己的屋中去了——那原本也是高強的寢處,只是自從回京以後,高強一天也沒有回來睡過。
金芝和小環雖然好奇。卻不敢和高強爭拗。也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去了。至於魯智深。卻本想閃在一邊,任由他們三人說個明白地,高強卻要死活將他拉住,嘴上說是小輩們行事糊塗,師父若在。可以為小輩們指點迷津。事實上高強拉著魯智深。最大地目的其實是防止武松發彪,這打虎二郎為了潘金蓮拔刀殺人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如今自己和潘金蓮兒子都生下來了,這傢伙要是翻臉動手,憑自己這兩下子可不是他的手腳,有魯智深在旁邊看著,好歹人身安全上能有保障不是?
既然是家事。親隨也不便參與了,於是摒除無關人士到最後。就只剩下了現在的五個人。在高強講完了當初金蓮出家的前後經過之後,幾人之間一陣長久的沉默,武松只低著頭,雕像一般一動也不動,魯智深閉目養神,高強一會看看武松。一會看看魯智深,只不敢去看金蓮。
偏偏開口地就是金蓮:「衙內,當日大娘能允許奴家侍奉衙內一夜,已是格外開恩了,以奴家地身份。哪裡有福分長久侍奉衙內?衙內還是勿要責怪大娘罷!」說這話時,金蓮的語氣雲淡風清。好似說的不是她自己的事。竟是在說另外一個人。
高強還沒答話。那武松卻倏地抬頭,嘶啞著嗓音道:「師兄!當日你要武松在梁山為你干辦大事。武松一力應承,當時別無他求,只求師兄好生看顧於……」頓了一頓,好似在思考如何稱呼金蓮,最終還是用了一個最簡單的詞:「……她。如今卻怎麼說?」
高強很想對他吼:「這能怪我嗎?這能怪我嗎?我自己的老婆,跟我兩條心,每天惦記著怎麼讓對方低頭,我又怎麼看顧她?能讓她衣食無缺,已經是我最大的能力了!要是你說我沒有給她找一個好婆家,試問這世上有能讓她滿意地好婆家麼?有誰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我高強的盟嫂娶回家?那種人十有八九是指望佔我的便宜的,能真心對金蓮麼?」
只是這聲音到了嘴邊,卻已經成了一聲歎息:「師弟,不管中間如何,終究是我負了金蓮,金蓮他們母子,你要怪我,愚兄也無話可說。
不過,如今金蓮有了我的骨肉,這是我至今唯一的骨肉,我是斷不能容她母子再在外面漂泊受苦了。」
武鬆動了一動,卻沒發出聲音來,那金蓮卻柔聲道:「有勞衙內苦心了,只是金蓮蒲柳之姿,不吉之身,不當得侍奉衙內,卻不是衙內對不起我母子。」
高強一怔,聽金蓮的意思,竟是不願意留在自己身邊,倘若只是她一人,縱然心中有些不忍,也是無奈;但現在卻已經有了孩子,這怎麼使得?
他正要說話,武松忽地伸掌在石桌上重重一拍,竟發出金石之聲,黑夜中傳出老遠去:「師兄!武二今日前來,不為別事,只為了一件。」說著,他從腰間抽出腰刀來,刷地一刀,割下一角衣襟,朝高強這裡一丟,嘶聲道:「你我兄弟,今日割袍斷義,從此只為路人!」
高強大驚,心說我已經說清楚了,當天的事也不能全怪我,為何還是如此?
他望著桌上地那角衣襟,想要伸手去拿,卻發覺自己的手好似被什麼人拉住了,直是動彈不得,腦中卻如電影回放一般,掠過和武松相交的前後種種:當日運河之上,艄公從水裡撈了一個長大的漢子起來;蘇州城內,這漢子養好了傷,和自己一起跟著魯智深習武,不久便壓過了自己這作師兄的一頭;杭州大戰都監府,這漢子跟著魯智深衝鋒在前,箭矢不避;山東陽谷縣古廟中,武松憤於自己維護潘金蓮,也是這般割袍斷義,揚長而去消失在夜色中;李家莊前義莊中,為了梁山大事,他和自己捐棄前嫌,攜手共赴艱難,相約牢記「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可是如今,卻又到了割袍斷義之時,難道命裡注定,我高強和武松便終究作不得兄弟?渡盡劫波兄弟在,這劫波又幾時才能渡盡?
那手顫抖著,卻終究伸不出去。忽然,一旁伸出纖纖地一隻手,將那角衣襟拾起。遞還給武松。高強艱難抬頭。月關下見金蓮的臉。微微地笑著,竟好似和那月色融為一處:「二叔,你莫要為難衙內了,何苦為了我金蓮一人,斷了你兄弟情義?衙內。你也莫要怪奴家這二叔。
他自來是傻地,指望與你斷了這兄弟之義,奴家便不是你地嫂嫂,名節上不曾虧欠,你才好迎我進門。」
高強恍然大悟,再看向武松時,心中滿是欽佩和酸楚之意。欽佩者。武松真是一個至情至性地漢子!他這樣地人,生平最看重的就是義氣。就是兄弟,而高強對於他來說,不僅僅是兄弟,更加是救命地恩人,若不是為了這些,以他武松的坦蕩脾性。如何肯為高強在梁山上臥底,作那雙面之人?然而現在,為了能給金蓮找一個好歸宿,武松放棄了自己地義氣,放棄了自己最珍視的東西!這叫人如何不能為之酸楚?
錯了。我又錯了,武松此時所放棄地。決不僅僅是義氣←還放棄了
自己今生唯一地至愛,那個他愛過了,卻又愛錯了。但終究愛幾幾悔地女人。
可是,你既然這麼愛他,為何不大膽地伸出手去將她抓牢。卻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眼睜睜看著她從身邊走過,連伸出手地勇氣都沒有?這難道真的是愛麼?
高強不懂←想不通。如果武松發怒。殺人。殺金蓮,殺自己。
他能想通;如果武松帶著金蓮遠走,隱姓埋名,將自己地孩子當作他地親生骨肉撫養長大,他能想通;甚至武松帶著對這世界的無限怨恨,在梁山重新舉起反旗,鬧他個天翻地覆,他都能想通。可是,武松居然能為了讓金蓮得到一個歸宿,讓金蓮能安心地將她和高強地孩子撫養長大,就能夠放棄自己所擁有地一切,義氣,至愛,兄弟,前程,一切讓他是武松,讓他成為武松,讓他作為武松立於這世上地東西,他竟然能全部都放棄了!只為了金蓮?
高強悚然一驚,呼地跳了起來,指著武松喝道:「二郎,若我今日答應了你,你莫不是就要回到你大哥的墳前,求一個自我了斷了?」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武松現在地行為了,他之所以能放棄這一切,正因為死志已決,這些對他都已經不再重要了,只要能為金蓮找好歸宿,他在這世上哪裡還有留戀?
直到此時,魯智深才說了第一句話:「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武鬆緩緩,緩緩地抬起頭來,長髮從兩頰邊披下,蒼白地臉上,兩行眼淚慢慢流下,顏色竟是紅地!「師兄,小弟命不久長,這最後一個心願,還望師兄成全!」
高強大慟,雙眼淚水直流,搶到武松地身前,抱著他原本寬厚健壯、如今卻已經憔悴清減的身子,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力搖晃著武松地軀體,大聲叫道:「我不許你死,我不許你死!我們兄弟一場,我還有那麼多路要走,那麼多事要作,你怎麼能看著我一個人走,身邊連個兄弟都沒有!你若死了,叫我如何活,叫她如何活!」一面說,一面指著金蓮,雙眼朦朧之間,才發覺金蓮也早已無聲飲泣,月光照在她的臉上,滿是一片晶瑩。
武松身上一陣顫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舉起手來握著高強的肩膀,輕輕搖頭道:「師兄,武二隻是個無用之人,只能給師兄添無窮無盡的煩惱,你有多少大事要作,還是由得武二自去了吧!何必苦苦相留?」
此時金蓮已經不住,雙膝一軟,坐在地上,低著頭,一個身子瑟瑟地抖,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好似無情,又好似憐憫。
高強無來由地一陣火起,又跳了起來,罵道:「你是沒用,空長了一身肉,能指望你什麼!你既心中愛她,就該用心和她相聚,整日價思前想後,淨想些沒用的東西,你不要叫武松,你叫武用才對!嫂嫂又如何?塞外之民,兄終弟及,莫說以嫂事叔了,便以母事子也是尋常,偏你有這許多顧忌!」
武松駭然抬頭,高強這一番話,對他無疑是黃鐘大呂。振聾發腠,金蓮也驚得止了哭泣,仰起頭來看高強。高強越罵越起勁,指著武松道:「古人教我,勇者無懼!你武松空了一隻猛虎,便以為自己有勇麼?你錯了!禮教名節,若是我之敵人。我亦只有一刀斬去,砍他個粉碎而已,豈有不戰而退,自絕於天下之理?你武松學了一身武藝,臨陣苟免,哪一點算個男兒?」
「金蓮苦不苦?她一個婦人家,從小沒有爹娘,任由張大戶霸佔,後又被大娘逼著出門,嫁於你大哥,她不苦?你愛她,她也愛你,兩人朝夕相見卻不能相守,你可以逃出家門,借酒澆愁,她呢?她卻還要在家操持家務,侍侯你大哥,她的苦向誰去說,向誰去排遣?唯——個能聽她說些心裡話地人,西門慶,被你殺了!」
見武松似有異議,高強的氣勢卻猶如江河一般,一瀉而下:「你一走了之,金蓮在陽谷縣落下了狐媚剋夫的名聲,諒她一個弱女子,如何過活!到了我的府中,我看顧她地生活,卻連累她又遭大娘之忌,終於出走二龍山出家,她卻還能活下來,卻沒有像你這般無用!你武松堂堂七尺地男兒,連一個女子都比不過,你稱什麼英雄!」
一手指著金蓮,向武松道:「你問問她,你問問她為何能堅持下來,為何能到如今?」
金蓮望著高強,那張臉原本是狐媚嬌艷的,那眼中原本是嫵媚多情地,那身姿原本是婉轉風流地,此時卻一概不見,留下的只是一個滿面淚痕地平凡女子,眼中充滿了感激和欣喜:「衙內,你莫要再罵二叔了,奴家是一個弱女子,怎經得這些折磨?若不是腹中這個孩兒,只怕如今這世上已經沒有了金蓮這個人了!」
高強大悟,原來在二龍山這樣的逆境中,失去了自己最後的依靠,能夠讓金蓮頑強地繼續活下來的,便是她對於腹中孩兒的愛,即將出世的新生命,給了她新的勇氣,使她得以面對這個一直在向她露出最猙獰冷漠一面的殘酷人世,得以重新燃燒起那已將熄滅的生命火焰,得以褪去從前那個甘願在熾烈的情焰中燃盡自我的潘金蓮,而成為如今這個雲淡風清,心中充滿了溫情母愛的新生的潘金蓮。
他眼睜睜地,看著潘金蓮緩緩站起身來,走到武松的面前,猶豫了一會,慢慢伸出手去,搭在武松的肩膀上。武松渾身猶如被雷擊一般,震的不能自制,卻終究沒有離開,任憑著金蓮的手從肩膀緩緩上移,移到了武松的臉頰旁,然後又合上另外一隻手,金蓮用這兩隻手,將武松的臉輕輕捧了起來。
「二叔,當日在寶珠寺中,你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師父卻說,苦海無邊未到岸,如今你若死了,究竟是回頭了呢,還是到岸了呢?」金蓮從懷中取出一塊軟布,輕輕擦去武松臉上那帶血殷紅的淚跡,口中一面這麼柔聲地問。
武松渾身大震,嘴巴張了老大,卻說不出任何話來,眼看著金蓮將手伸到自己的耳後,而後一個柔軟的身子靠了上來。在金蓮的懷中,在這個一直是自己的嫂嫂,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懷中,在這個自己寧願放棄生命,也要讓她幸福的女人懷中,武松終於發出了平生最痛楚的哭聲,這一刻忘記了世間一切強加給他的心靈枷鎖,任憑無盡的痛楚和哀傷在這位打虎英雄的心中縱橫,將長久以來被壓制的自我盡情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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