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衙內新傳 第十一部 第三章 星變
    大觀四年五月丁未,彗星出奎,婁間,光芒萬丈,焰尾綿長,威勢比崇寧五年高強初到此間的那一次更甚。

    在許多蔡京的反對派看來,這簡直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崇寧五年時,當時如日方中的蔡京因為一道彗星而丟官罷職,從崇寧二年蔡京首次入相時算起,恰好四年。如今,蔡京二次登相,又已四年!

    己酉,僅僅是彗星出現的第三天,以陳朝老為首,百餘名太學生跪伏在禁宮正門乾元門前上書,稱此次彗星乃是上天降下,應在國家宰執,因告蔡京大罪十四條,曰:瀆上帝,罔君父,結奧援,輕爵祿,廣費用,變法度,妄製作,喜導諛,箝台諫,炙親黨,長奔競,崇釋老,窮土木,矜遠略。末尾引左傳之語,要求徽宗將蔡京「投諸四夷,以御魑魅」。

    此書一上,京城聳動,開本朝學生運動之先河,一時間人人側目,只看朝廷有何變動。

    矛頭所向的蔡京卻穩如泰山一般,並沒有作出任何回應,甚至有臣子提出,學生議政,不可為後世法,應當加以治罪的時候,蔡京還予以反對,理由是本朝太祖與後世子孫約定,不以言事而降罪士大夫,太學生雖然是白身,但也是士大夫的一員,應當寬宏以顯示朝廷氣度。實際上,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正因為學生議政沒有先例可循,朝廷也就沒有任何回應的責任,蔡京大可以裝作沒有事情發生。

    但接下來的發展就令蔡京坐不住了,三日之後,五月壬子日,御史台監察御史毛注上章彈劾蔡京,稱他驕恣枉法,大興冤獄,要求平反蘇州章氏私鑄錢案,案牘證物俱全。出自現任京東西路提刑官、曾任兩浙路提刑官張隨雲上奏。

    按照宋朝的制度,台諫官一旦提出彈劾,即便彈劾對象是宰相,也必須作出自動請辭的姿態,即便以蔡京的權勢,也不敢違反這條鐵律。於是,次日蔡京上表請辭。

    接著形勢就一瀉千里,毛注的這一道奏章就好似打開了閘門一樣。台諫官一反以往對蔡京趨附奔走,唯唯諾諾的模樣,爭先恐後地上表彈劾蔡京。甲寅日,徽宗依照慣例,因為彗星出現,避正殿,減膳食,下詔侍從官與台諫等群臣上章直言。當天,御史中丞張商英就彈劾蔡京,從章氏鑄錢案出發。連書數十條罪名。幾乎件件都辦的鐵實,原本聲威赫赫的宰相蔡京,一夜之間就成了罪大惡極的奸臣。

    所謂疾風知勁草。其實疾風之前,最先現形的就是牆頭草,彗星當空,學生上書,台諫彈劾,許多大臣都意識到這一股倒蔡的風已經形成,紛紛暗中思慮要如何應對。很快就有人跟風上書,彈劾蔡京的種種罪責。

    按照制度,臣下彈劾,宰相請辭。這時決定權就來到了皇帝手中,如果皇帝一意孤行地相信宰相,駁回群臣的彈劾奏章,那麼宰相位子還是能繼續坐下去。原本,由於蔡京的書畫功底,還有事事講究紹述熙寧元豐法度的政治綱領,都能迎合趙佶地口味,他的聖眷不可謂不隆,等閒的彈劾根本不在話下。

    然而。在這關鍵時刻,蔡京驚恐地發覺,原先一直為他所倚仗的聖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漸漸退去了。當彗星還沒有降臨時,樞密使鄭居中就為徽宗趙佶引見了方士郭天信,這位方士一番胡侃瞎掰之後,居然說太陽之中有黑點,乃是上帝降怒,應在宰執中有奸邪之人。徽宗雖然迷信,這時候還沒到後來那地步,本是將信將疑,不料那方士早有準備,取出一面黑色透鏡,稱為先天法器八卦鏡,交給趙佶仰視艷陽。

    趙佶拿起鏡子來一看,果真日中有幾點黑點,尋常人若無這透鏡遮目,哪裡看的清楚?這下眼見為實,由不得趙佶不信以為真,再想到蔡京近年來威福日盛,去年那等大災都能賴著相位不走,對於政敵張康國還能用出毒殺這樣的狠辣手段,心中早生疑忌。

    及至彗星一出,彈劾蔡京的奏章雪片般飛來,趙佶當時就生出廢相之心,只是畢竟蔡京積威日久,一時還下不了決心。

    與此同時,蔡京的眾黨羽們自然亂作一團,事情來的倉促,還沒等他們想出應對之法,形勢已經急轉直下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原本以為江山穩固,大可作威作福的蔡黨眾人,莫不惶惶不可終日。

    蔡京是何等人?數次沉浮之中,早已煉得他心堅似鐵,現在這倒蔡的陣勢雖然日漸浩大,皇帝那裡也傳出不信任的信號,蔡京卻依舊保持鎮定。在他看來,如今的勝負關鍵,在於彗星能存在多久,如果在彗星消失之前,皇帝都沒有作出罷相的決定,那麼就還有的挽回。一番計議之後,蔡京決定三管齊下,一方面,需要有足以告慰宗廟的大功,比如邊疆大捷之類的功勞,六百里加急告訴西疆和南疆的邊臣們,就算沒有大功,造也要造一個出來,例如前幾年羌人奚哥臧征歸降,其實只有婦女老弱十七人,邊臣為了誇大其功,愣是給弄出了龍床龍椅朝天冕,這一下規格上去了,功勞自然大大的;這遠水不解近渴,第二方面尋找擅長忽悠的方士,來給趙佶下點迷魂藥,所謂以毒攻毒,蔡京與趙佶君臣相知,深知他就是吃這一套;第三方面就是策動所有能策動的勢力,向徽宗趙佶施加影響,哪怕不能讓皇帝改變心意,至少要讓他遲遲不能下定決心罷相,拖到彗星消去,那就有希望了。

    書信四出,蔡京的黨羽們都行動起來。只是有一樁難處,當時的通訊條件有限,書信從汴梁發出,要到達西北和南疆的話,最短也需要一個月,哪裡趕的及?現時蔡京能作的,也只有在趙佶面前扮出一副可憐相,博取同情,爭取時間。

    求援的書信發到大名府,已經是八天之後。高強拿著這封蔡京手書的書信,心中暗自冷笑。實際上,這次「彗星倒蔡」運動,自始至終都在他的眼中,陳朝老伏闕上書,張隨雲上告御史台請求昭雪章氏鑄錢案,張商英大力彈劾蔡京,乃至於鄭居中利用方士給蔡京背後搗蛋,樁樁件件都有高強的影子在其中晃蕩。

    「官人,官人!」語聲惶急,髮髻散亂,臉上連妝容都不及整理,蔡穎已經慌了手腳。自從高強從汴粱回到大名府之後,蔡穎接到了父親蔡攸的書信,得知汴梁事件的始末之後,夫妻倆就進入了冷戰之中。蔡穎身為蔡家拉攏高強的最大籌碼和監視者,對於高強居然敢正面反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他的老丈人,深感極大的恥辱和怨憤,夫妻之間原本已經漸漸和睦的關係再度進入冰河期。

    以蔡穎的聰明,自然知道自己父親的料子,先前明堂造作一事,蔡穎就曾經為父親出面,向高強要求分潤工程利益,這次因為博覽會的職事,雙方正面發生衝突,在她的心中,對父親蔡攸也不無怨言↓原本只想著,既然蔡京已經發出了和解的信號,至多到六月份蔡京壽誕之日,雙方的關係就可以修復,那麼不妨暫且冷落高強一段時間,等到彼此都沒有那麼激動了,再來慢慢拉近彼此的距離。

    但僅僅隔了半個月,彗星的出現就改變了一切,為了能夠對皇帝造成影響,蔡京不得不拉下老臉來,向眾人都知道極得聖眷的高強求助。

    「官人,今番天降災異,公相相位堪慮,若是公相去位,官人也頓失強援,不論如何,官人須得援手則個!」以高強自己的政治前途作為籌碼,蔡穎還是希望暫時不用放下自己的矜持,向一個還沒有正式對自己低頭的男人求助。

    然而,一手操控了這一出倒蔡大戲的高強,又哪裡會回應她?長歎一聲道:「說不得,說不得!公相這幾年威福日重,官家也忌他三分,此番天降災異,又有術士進言,百官交章百計彈劾公相,大勢已成,我又哪裡來的回天之力?難,難啊!」

    蔡穎原也曉得大事艱難,此番最大的敗筆,是在於時間上,蔡京這邊毫無準備,對手卻彷彿約好了一樣一起出招,在蔡京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局面已經到了幾乎不可收拾的地步,眼看趙佶接受辭呈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她雖然聰明,卻也只是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已經嫁了人的女人,在娘家遭到危機的時候,除了自己的丈夫,又能指望誰?聽到高強的話。不管這是不是事實,蔡穎心中一腔怨氣不可抑制地發了出來:「你,你好!公相待你不薄,幾年之間將你從白身直抬舉到如今的高位,一旦公相有難要你相幫,你卻只是一個難字,你再難,難的過公相麼?想他老人家一生勤勞。實指望再過幾年便求致仕,自可悠遊林泉,若如今被人參倒了,我蔡家……我蔡家……」說到這裡,自覺所托非人,這男人一些兒都指望不上,蔡穎的眼淚猶如斷線珍珠一樣落了下來。

    眼淚。女人的眼淚。美麗女人的眼淚。自己家美麗女人的眼淚。

    「好似是很讓人難以抗拒的東西……可是,我怎麼覺得有點厭煩呢……」高強心裡很清楚,雖然蔡穎並不清楚,但一手造成這個局面的他。怎麼可能因為蔡穎的哀求而放棄初衷?也正因為如此←就越發不能忍受這女人的眼淚。

    「好了!哭有何用?若真是為了蔡家著想,眼下大事已去,公相就該自己請辭。以此來換取來日的地步,安排下人手收拾殘局,莫要去了公相一人,蔡家就被別人連根拔起!」高強的語氣中已經帶著不耐煩和一絲怒氣,自己的枕邊人卻是潛在的敵人,承受這壓力到如今,眼看就要擺脫,他難免心浮氣躁。

    女人的直覺,若是用來感應身邊男人的心意的時候,往往有著驚人的準確性。蔡穎也不例外。如果高強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懷著的是對蔡家的赤誠之心,更有壯士斷腕的悲壯和痛苦,蔡穎也許會收起眼淚,認認真真地和他一起面對不可逃避的現實。然而,高強流露出的那種不耐煩,卻分明是對於蔡京的下台抱有至少是放任自流的態度。

    她的反應非常直接,氣得身子直打顫,尖聲道:「高強。高強!我蔡家待你不薄,我蔡穎更一心一意作你賢內助,想不到啊,到頭來,你竟是如此回報!難道說,我爹爹向你要一點權位,就讓你把我蔡家上下都視作仇寇一般不成?人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同床共枕三年整,我蔡穎在你心目中,究竟算個什麼東西?!」

    平心而論,高強確實從蔡京那裡得到了許多好處,至於這位妻子蔡穎,美貌大方,知書達理,一向也沒有什麼過犯′然由於歷史的教訓,高強在圖謀對付蔡京的時候可以問心無愧,但當問題落實到個人層面,他卻實在拿不出足以說服眼前這位即將暴走的女人的理由。

    長歎一聲,高強搖了搖頭:「穎兒……你所言,又何嘗不是我所思?只是形勢比人強,我縱然有心,卻也無力回天,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我總是這句話。公相罷相也不是頭一回了,上次我可以設計讓他復起,這次也一樣可以,只是若一味戀棧不去,每遷延一日,官家心中就添一分惡感,日後復相的機會就少了一分,因此上我才說,晚辭不如早辭。」

    蔡穎聽了這話,激動的神情略略平復,當初她之所以會嫁給高強,不就是高強幫助蔡京復相的總計劃的一個部分麼?如今又到彗星出……

    定了定神,她擦了擦臉上的淚,雙目凝視著眼前的男人:「若依你,公相自動請辭,後事當如何?」

    高強明白,這女人既然生了疑心,就不是那麼好消除的,在某些方面,女人頑固的超出男人的想像。蔡穎這麼說法,並不是贊同了他的觀點,而是想要從蔡京罷相之後的局勢中,找出高強的目的所在,最大的受益者就有最大的嫌疑,這個道理並不是只有現代人才明白的。

    雖然如此,高強仍舊是坦然道出:「蔡家之中,繼公相之後,最有望留在宰執中的,非梁中書莫屬……」

    「我就知道!」蔡穎好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尖叫了起來:「你與梁中書早就結為一黨,只等著公相去位,就好篡奪大權!如若不然,我爹爹與你翁婿之親,你何以連區區博覽會的職事都這般吝惜,現在又想要聯結梁中書,將他老人家排擠一旁?你說,你說!」

    「夠了!」高強完全失去了耐性,面前這頭憤怒的母獅已經失去了理智:「你整天只想著蔡家,蔡家,渾忘了自己是高家的大婦,你如今是高門蔡氏!同是宰相家婦,當日在汴梁,那李清照謹守門戶,連見我一面都不願,偏你時時刻刻只記得你姓蔡!……」

    一時爆發出的言語,高強從面前的女子臉上看到了至今為止最可怖的神情,他這才醒悟到,不經意間,已經觸犯了女人心中最不可碰觸的東西——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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